壹章 牧民与海民 - 穷工极变 - 春申六月十六
时间来到一个月之前。
被绳子捆起来的沈煜跪在甲板上,他的头发被人揪住,头按在地上,下巴磕在毛糙的木板上,磕得生疼。
印着“葉”字的旗子迎风飘扬,阳光自船上的两根桅杆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船体随波浪摇摆不定,沈煜也置身于这种平衡不定的无措之中。
多年前,母亲的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想起。
“波折总是不期而遇,浪涛若至,唯有迎浪前行。”
这是沈煜的生母为数不多的对他说过的话,也是一句没什么意义的废话。
沈煜出生以来十七年的岁月,虽然在家里没啥地位,基本活得也算波澜不惊。
他出生于一个与昌域西部三大国晋、燕、章接壤的高原。
家族被那些大国称之为西戎五大部之一的昆山部,他是昆山部当家首领的三子。
而母亲曾说过的波折,就近在眼前。
一个青年的声音在沈煜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做什么的?别想着编假身份,老子能看懂眼神,撒谎这方面咱昌人才是行家。”
问题入耳的同时,一把剑的剑刃贴在了沈煜的脖颈上,金属特有的冷峻提醒着他要乖乖听话。
“博颜……姓博颜名沈煜,博颜沈煜,家里是平川高原的望族。”
“博颜?听上去像是西戎那里野人的姓氏,但名字怎么取得跟我们昌人似的,你在糊我?”
贴着脖颈的剑刃动了动,沈煜着急了,立马解释道:“西戎诸部的博颜氏历来不计较与其他族群通婚,我的祖母是昌人,而我的母亲是晋国人!”
“难怪你会用昌人的雅言和我交流,也算是沾过王化。”
剑从沈煜的脖颈处抽走,船员扭住他头发、按住他脑袋的手也收了起来,但沈煜没有贸然抬头。
他在思考着周围这些人的深浅。
是单纯的会点武功、还是有通晓了元气之道、使用符甲的能人,甚至会不会有掌握了元气炼化之术的周师?
“给这人赏个座。”
沈煜于是被人扶上了一个马扎,不过四肢依然被绳子捆着,还是处处受制,所幸,手脚没有受伤。
他的对面一个青年人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围都是身挎腰刀的船员们,他们是青年的手下。
青年面容彪悍,虽然不老,但鼻子上的一道浅浅的疤痕增添了三分匪气,头上裹着农民常用的白头巾,身着一席短褐,脚上是一双草鞋,敲着个二郎腿,左手正把一个短短的竹制烟杆塞进嘴里,右手摆弄着一把短剑,左眼微闭,右眼盯着沈煜。
看样子并没有对沈煜身上的膻味感到有什么不适,可能是青年自己身上长年的鱼腥味提高了自身的免疫力。
沈煜熊皮袍服套在外边,内着短衣,脚穿马靴,他的刀与弓被这青年的手下收缴了。
青年的鼻孔吐出烟团,过了一会儿才烟杆离嘴,开口说道:“那你为什么不在我船上好好地当一个渡客,要动手杀人呢?”
沈煜茫然地摇头,道:“杀……人?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一把短剑穿过沈煜的两条大腿之间,穿透了马扎后钉在了甲板上。
青年的右手一副投掷状,原先右手的短剑就在刚才脱手飞出,现正钉在甲板上。
只要刚才偏一点,沈煜的“小伙伴”可就被青年投出的短剑一击必杀了。
青年瞥了一眼甲板上的一具被草席卷起来的娇小尸体。
“你这西戎睁着眼睛放什么瞎话?刚才突然挥刀捅了船舱的另一个渡客,害船舱被血弄得一塌糊涂的不正是你么?最近晋国的官船抓得紧,要是因为这血迹你害我的云排号被扣了,我叶宇长就把你捆上巨石沉到赫连湾里去!”
青年——叶宇长一边叫嚷,一边起身准备走过去踹掉沈煜身下的马扎。
沈煜则面不改色地说道:“我确实挥刀子了,但没杀人啊,至于船舱里的血迹,现在这会儿应该也是没了吧?”
“你说什么?”
叶宇长一时间没听懂沈煜的话,只听得身边水手传来一阵惊呼。
“鬼船!海上阴舟啊!”
叶宇长转头呵斥道:“吵什么吵?”
“少、少船主!阴、阴阴阴阴阴阴、阴舟,唉啊!鬼船啊!”
“阴舟、鬼船?”
一众水手慌慌张张地均指向一个方向,叶宇长循着这方向望去,他的视力自幼极好,再加上他让元气游走于双目,很快就看见在他船尾的西南方向约一里半开外出现了一艘诡异的船。
船身红黑相间,船型形似缯船,但比叶宇长见过的任何一艘缯船都大,船身中段还设有较高的木楼。
船在刚才个距离望过去就差不多有拇指般大小,青年估摸着那船长十丈八(三十六米),那怕不是要超出五百料(四十六吨左右)!
自己的云排号已经是晋国西南船匠手里能拿得出最好的缯船了,也不过是三丈余(十一米),至于料数,叶宇长根本连比较的心情都没有。
更奇怪,或者说诡异的事情是,那大船的船身上空有三根桅杆,根本没挂船帆,挂了一副素白的灵幡与两面白旗,却行得奇快,简直是冲涛若飞!
刚才在他眼里还只有拇指大小,等叶宇长思索完,已经有算盘大小了!这逼近的速度,就是顺风也没这么快的!
惊愕之下,一旁的船员对叶宇长说:“少、少船主,小的从小听海上谋生的阿爸说,鬼船以尸鬼为船员,挂灵幡、白旗,其速远胜于寻常舟船!劫掠海上阳间船,杀人转魂,让那阳间人成阴间人,好永世为那阴船作马首、做苦力!”
“你说的我都懂,可云排号从未遭什么异数,怎么会被阴舟……等等!”
一念及此,叶宇长猛地看向被那具竹席卷起来的渡客尸体。
沈煜一阵长叹:“唉——那尸鬼,装作渡客上船,实际上一定是引路之人,早点杀了抛到海里,让船离开了阴气,那鬼船鼻子再灵也找不到咱们,也就没这么多事了——”
叶宇长没空和沈煜一起长吁短叹,他猛踢船员大腿、猛赏船员耳光:“愣着投胎啊?他娘的都要死到临头了!草!还看?还不快动起来!能掌帆的全去掌帆!不能掌的,全下到舱里摇橹!”
他命令手下人把那被杀得死透了的尸鬼扔进海里,让一个绰号老鳗鱼的老船员率领船员们举刀迎战,老鳗鱼是教自己如何在海上生活的人,早已是身经百战,可靠的很。
然后从一名水手腰间抽出腰刀,一刀切断了束缚沈煜的绳子,冲沈煜伸出了左手。
“叶家次子叶宇长,这艘云排号的船长!你生在高原肯定没听过咱家的名号,咱家是没落了的曾经大水贼的后裔,从我老爹这一代开始从良,不,这都不重要!幸会、幸会,那什么,博沈……”
叶宇长的话里虽然有着些许歉意,但抑制不住其骨子里的豪迈。
“是博颜沈煜,哼,真亏你现在有功夫来自报家门呢!阴舟正——”
“咚咚!”
叶宇长突然用刀柄敲了敲桅杆打断了沈煜的话,笑道:“怎么没功夫?难不成,你会觉得我会为区区一艘鬼船、阴舟之类的玩意儿而破了胆?笑话!我叶宇长起码要活到九十九岁!”
言罢,他冲忙活起来水手们高喊:“小的们!鬼船就该和其他的一些传说一起好好待在干巴巴的书袋子里瘪掉,而不是现在还在海上倚老卖老!这种东西要抓咱去做苦役,咱答不答应?”
“去他娘的破鬼船!和它们拼了!”
“不!”
“来几个砍几个!”
“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东西,海上什么风浪咱没见过?不过是个难关罢了,冲过去就是了!”
“反正这些年已经好久没砍人了!”
“就凭它?老子宁肯在叶家旗下累死,虽然叶家给的钱又少、活又累、规矩又多、少东家心又黑……”
众水手都爆发出了面对困境勇于拼搏的勇气,虽说里面也变相夹杂了一些对老板的抱怨,但这艘名为云排号的船,并没有在被鬼船咬上后万念俱灰,反而只当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浪,积极地动了起来。
“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存于大洋之上啊!”
沈煜不禁发出了赞叹,这种面对风浪反而龙精虎猛的气魄,像极了草原上遭遇尘暴、夜狼群与镵怪袭击时奋起战斗的部落战士。
他从马扎上站起来,正想说点什么别让叶宇长小瞧自己,只觉肚子里一酸,咽喉一呕,不干净的液体就从沈煜嘴里源源不断地吐了出来。
这下,沈煜才骤然想起,自己除了高原上的小舟外,还是第一次乘上昌人的船上到大海来的这一事实,有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一大片水。
一名水手给自己整了张帆布袋让自己吐,沈煜按摩着一片混沌的肚子,愤恨地想道:要不是昆山部内部的局势动荡,眼看身为三子的自己会有杀身之祸、要不是赫连湾以西有个有趣的传闻,我才不会离家出走那么远。
晕船呕吐算不得什么波折,沈煜看了看越来越近的鬼船,他甚至可以瞥见鬼船甲板上了无生气的一众尸鬼,咒骂道:“这才是真波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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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是个不缺怪诞传说的地方,就算是那些从不懈怠修行的人间强者和驾驭元气与元素的周师亦不敢小瞧大海。
无论是鲛人、藏于深渊的龙,都是人们谈之而色变的东西,其中也包括抓阳世之人到阴世之船做牛做马的阴舟。
“阴舟,俗称鬼船,孩子啊,遇到它赶紧跑啊,切勿让尸鬼上自己的船,否则会被鬼船追上,若是被鬼船追上,而船上没有踏进明念之境的周师的话,那就赶紧操船逃跑,跑得远远的。”
叶宇长的爷爷,曾经叱咤赫连湾乃至整个西海的大寇——叶穹甲,打小就对叶宇长这么念叨。
世上所有长辈的话,可能都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但大多起不了什么作用。
活了有二十二年的叶宇长现在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云排号两个桅杆上的风帆都顺着东北风拉扯起来了,两侧的桨撸卯足了劲儿来回扭动。
“难搞……”
叶宇长看着逐渐快与自己并行的鬼船,心下也慌了起来。
今天上船的西戎,记得名字叫博颜沈煜的人手里提着个袋子,揉着肚子踉踉跄跄地一边走过来一边高喊道:“光、光操纵船是没用的,书上说,鬼船之速,全在于能自行左右一定范围内的水流,直接被水推着前行,故而我们人类的船在速度上是敌不过的!”
简而言之,鬼船航行,不靠风帆,不靠桨橹,全靠浪。
“别叫的这么大声!”
叶宇长一把揪住沈煜的衣服把他按到一个角落,低声警告道:“船上讨生活,最重要的是气势,就算真要翻船,一定要保护好气势,才能有活路,你这么大吵大嚷,要是吵得掌帆与摇橹的船员都堕了勇气,你我都得完蛋!”
沈煜识趣地点了点头,止住了自己向云排号的船长反击的欲望。
同时挥了挥手,身旁的一名水手把先前收缴起来弓与刀交还给了沈煜。
“咱现在是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弟,大好年华,再怎么说也不能被扔到鬼船上过活!”
“同感!可敬的船长,平川高原昆山部落的博颜沈煜现在与你是战友!”
沈煜整了整弓弦与弓上的短梢,将自己的弯刀出鞘,之前刺尸鬼时留在弯刀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了。
尸鬼们井然有序地在鬼船甲板上排成一排,手里拿着带木托的细长筒,叶宇长不认得尸鬼手里的家伙事,但这个架势可再熟悉不过了。
他举刀高喊,焦急地喊道:“掌帆的留四个就行,其余的拿刀过来,对面要跳帮了!”
船长一声令下,船员们迅速集结了起来,云排号上除了沈煜外就没有有弓箭了,所以他们一个个紧握弯刀,准备第一时间砍断等等抛来的绳索。
但对面虽列队在甲板一侧,与云排号隔着一小段海面相望,但就是没有接舷以便跳帮的下一步打算。
“着实奇怪……”
张弓搭箭的沈煜满腹狐疑,看着对面第一排尸鬼正蹲下身体,前后两排尸鬼都在对自己手里带木托的长筒装着什么东西。
捏箭的右手开始抖动,沈煜眯眼想要看对面看得更仔细。
“看样子给那筒子后面夹上了小绳子,随后往筒内倒黑粉……芝麻糊么?”
沈煜搞不懂那筒子的门道,但那种木托,倒是勾起了他的一些念想,昌人的国中,有一种用处和弓差不多的武器是有这种木托的。
弩?如此说来……
沈煜立马把身体藏在一面木墙之后。
“如此说来,那东西应该不是用来跳帮的,而是先射杀一阵?船长!快让人找东西遮掩或快趴下!”
听到这话的叶宇长却是立马让手里的人去找盾,就在这一来一回之间,对面的准备停当的尸鬼扣动了长筒上的一截短杆。
接连不断的响声炸裂在碧波之上,这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让沈煜想到的不是危险,而是自家博颜部与南边的昌人互设榷场时昌人摊位上炸花生、炒豆子时油锅会发出的响声。
倚靠的木墙传来一声钝响,一阵碎裂与木屑蹦出的轻响,引得沈煜一惊,随即左腿传来一记惊雷般的剧痛,沈煜握弓的手一松,整个人和弓一起倒在了甲板上。
沈煜倒下时一幕情景划过的眼角,无数黑弹射入一个个云排号的船员胸口后绽开了血花,船员纷纷栽倒于地,举着木盾的船员亦被几颗急速穿透木盾的小弹丸刮伤。
那那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没、没道理啊!那个怪长筒,根本没大到哪里去?
冲力怎么会比得上昌人的大床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