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026:吾心甚慰 - 娘子萌于虎 - 邹小女
夜凉如水,崖顶的山风呜咽着自耳边呼啸而过,尚恩感觉到一丝丝凉意力透项背,可她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公子想事情。
荣荻就像入定般,负手立于绝顶,不动也不语,他闭着眼睛,山风刮得衣袂烈烈做响,尚恩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就此跳下去,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牢牢盯着他后背,只要他稍有动作她就将他给拉回来,实在不行,她就跟着他一起跳。
荣荻背后就像长了眼睛,忽而出声道:“我不会跳下去,我只是有些事情还未想明白罢了。”
“尚恩愚笨,帮不了公子。”尚恩深感愧疚。
“非是你之错,是我太粗心,与他做了多年知心好友,自恃很了解他,直到今日方窥知他心中所系之人竟从来都惟那一人尔。”荣荻摇头自嘲一笑:“我这算哪门子的朋友,又算哪门子表弟,分明有很多迹象可寻,我却从来没有给那方面想过,原来听尚恩说是一回事,亲见又是另一回事。”
尚恩知道公子口中的他,指代主上,莫非公子终于相信主上喜欢郡主的事实。
“东昌侯谋逆的消息传至,我们那时候恰在书院,他不顾先师阻拦,冒死也要下山回凉州,我只恨那时候比他晚到一步,我看着他从火海将你带出来,疯魔一般又要往里冲,不得已我才会出手将他打晕。”荣荻转过身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茫然看着她:“尚恩,成玉没死,她还活着。”
“郡……郡主?”尚恩抬眉,情急一把抓住荣荻覆着纱布的左手,荣荻吸气,尚恩心中焦急,不察,眸中已然蓄了泪,哽声道:“公子快告诉尚恩,郡主现在哪里?我要去找郡主。”
郡主还活着,郡主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尚恩喜极而泣。
“她被简后易名换姓藏于大胤宫。”
“公子是说……郡主在宫里?”
“之前的确在宫里,不过她现在已经嫁作□□,离开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离开了?……公子可知郡主嫁给什么人?那人对她好不好?公子为什么这般看着尚恩?”
“今天除了是我二十六岁生辰,也是成玉二十岁生日,我与她同一天生辰,我整整长成玉六岁,你是她贴身丫头,往年的今天,你都会煮两份乌冬面,并且会在碗底各窝一个荷包蛋,以前有成玉陪着我吃,后来成玉不在了,就成了我一人吃两份,今年情况略有不同,另一碗乌冬面的主人回来了,我这样说,尚恩,你明白没有。”荣荻脸上微微漾着笑意。
公子才刚让她把另一份乌冬面送去了‘竹里馆’,指名给了少夫人,她一直奇怪,公子此举是何意?
莫非,难道……
“公子是说少夫人就是……成玉郡主?”尚恩总算听明白了荣荻的弦外之音。
“是她,亦不是她。”荣荻仰天又是一叹,幽幽道:“天下汇日益壮大早就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朝廷势必要拔除,衍之虽有四大金刚护卫,想必你也听说过简后有一个神秘的影子军~团,传闻此军~团成员均为妙龄女子,年龄十四到二十岁不等,朝中大凡有反对简后的大臣都会莫名其妙横死家中,衍之又是正统皇族后裔,富甲天下的‘天下汇’大家主,怕是早就成了简后要剪除的对象,据可靠消息,影子军团核心成员已经倾巢而出,她们的目标就是苍梧,确切的说就是冲衍之而来。”
尚恩蹙眉道:“公子可是担心郡主失踪这些年已经被简后训练成专为她杀~人的工具?”
不会的,郡主不会是影子军团成员。
“我也只是猜测,具体也做不得准,影子军~团向来行事隐秘,十年前,衍之就曾经在回河间途中遭到影子军~团重重刺~杀,是小刀的父亲拼死带着重伤的衍之杀出重围,姑丈一怒下,调出手下大批精锐将影子军团全部击杀于河间道,而他自己却在入宫面见简后当夜,为简后毒杀身亡,对自己心爱的男人尚能痛下杀手,你说说那是怎样蛇蝎心肠的一个女人。”
“东昌侯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简后摄政的人,还不是被睚眦必报的简后安了一个谋逆的罪名说杀就给杀了,成玉是东昌侯的女儿,她落在那个女人手里,她的处境当如何?”荣荻重重握拳,那雪玉般的小娇娃究竟遭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
“不,不会的,郡主那么讨人喜欢,她不会,不会的。”记忆中的郡主是那么活泼,可爱,怎么可能会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影子军团成员,尚恩眼眶突然就酸胀得厉害,双眸翕动,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簌簌滚落下来,尚恩捂着疼痛难当胸口蹲在地上泣不成声,苦声唤着:“郡主……我可怜的郡主……”
荣荻一怔,他不过是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与她分享,哪里会想到她会激动成那个样子,这与他所熟知的尚恩有些迥异。
“我知你们主仆情深,这不事情还没发展到那步嘛,你哭什么?”荣荻自认在脂粉堆里摸爬滚打,对付各色女人游刃有余,可是面对哭得泪人一般的尚恩,他反而束手无策。
“公子疑心郡主会对主上不利,公子怎能怀疑郡主?”
“我说了我那都是猜测,不作数的,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我们谁也不知道。”
“郡主才不是那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尚恩哭道:“公子那是嫉妒主上与郡主恩爱,公子心里不好受才会那样说郡主。”
“我嫉妒?”
是尚恩说的那样,他嫉妒了?
他有吗?
尚恩点头:“有的,公子就是嫉妒主上。”
“我跟你这丫头说不清楚。”荣荻张嘴欲辩,见她哭成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样子,遂作罢。
荣荻敲打折扇,无奈道:“好,诚如你所言,公子我嫉妒了,好了,不准哭了啊,再哭我可恼了。”
尚恩哽咽道:“公子终于还是承认了。”
“我我我……”
我那是承认吗?还不是你的眼泪硬逼着公子我承认莫须有的罪名。
果真是惟小人与女人难养也。
“诶,我说你还有完没完了。”荣荻手中折扇指着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的尚恩,浓眉深拧成一团。
无论荣荻说什么,尚恩均是不理,继续哭她的,既哭郡主悲惨的遭遇,也哭自己无望的爱情。
荣荻俯身托起尚恩,察觉到她手臂一片冰凉,脱下外袍罩在她身上,指腹揩去她眼角滚烫泪珠,将她轻拥进怀里,软声安抚:“好了,好了,这不有公子我在呢么,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衍之不会有事,你的郡主也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嗯?”
“尚恩相信公子。”尚恩为他才刚一连串温柔的动作惊住,伏在他胸前听他沉稳的心跳,慢慢止了哭泣,大手轻拍着尚恩背,尚恩突然希望时间能永远静止在这一刻。
“算你还有点良心,公子我都冤死了。”荣荻嘘了口气,稍稍满意。
良久,尚恩轻唤他一声,“公子。”方觉自己声音沙哑且刺耳。
“有话当着公子我的面就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公子希望尚恩接下来怎么做?”尚恩抬起头来,眸光盈盈望着他。
“不愧是尚恩,果然还是你最懂我。”荣荻爽朗一笑,道:“明日一早我便下山去,你这段日子暂时留在书院,姑母和衍之你又不是不知道,两人见面就吵,这对母子脾气一个比一个拧,姑母眼睛不便视物,一来呢九嫦年纪也大了,恐照应不过来,姑母这边劳你多费些心;还有就是多观察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我们也好早作防范。”希望她还未泯灭良知,能感受到衍之对她的好。
“怎么我才刚上山,公子就要下山?是不是尚恩哪里做的不够好,公子不要尚恩了?”听闻公子要丢下她一个人下山,尚恩的眼泪说来就来。
荣荻多年来还是头遭见到尚恩哭,也算是真正见识了尚恩的眼泪,忙摆手,“哪能够呢,你还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你也知道,梵梵有事急召我入京,身为国舅爷,我也不能白担了国舅爷的名头,让她们孤儿寡母在宫里被那妖后给欺负了去,你放心,处理完京里事务我就回来了。”
即便尚恩心里百般不愿与公子分开,公子发话了,尚恩自是要听的,遂点头道:“尚恩听从公子安排,公子早去早回。”
“嗯,知我心者,尚恩也。”荣荻笑着轻拍了拍尚恩脸。
尚恩垂眸,颊上微微一烫。
“走吧,山顶风大,回头别又着了凉。”为她紧了紧领口,荣荻拥着尚恩给山下走。
回到他与尚恩下榻的院子‘穹庐’,荣荻送尚恩回房,于门口再三叮嘱尚恩,“成玉到底是朝廷重犯,身份尴尬,你心里知道就行了,下回见了她千万莫唤错了,以后还就称呼她少夫人。”
“尚恩明白。”
“去吧。”
尚恩咬唇,将衣裳塞回给他,转身瞬间,眼泪划过脸腮,落入尘埃。门开了复又关上,尚恩背靠门板上,掩嘴无声啜泣。
荣荻望着紧闭的房门,呆了一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自己也理不清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总之看到尚恩流泪的那刻,他发觉自己心乱了,慌了。
难道是因为这丫头的两行泪惹他闹心?
不至于吧,荣荻摇摇头,于庭院的石桌旁坐下,回身望了眼尚恩的屋子,依旧是一抹子黑,荣荻微皱了眉头,这丫头胆儿倒大,也不知道点灯,她难道一点都不怕?女孩子不都怕黑的吗?难道也有例外?
摇头又是一笑,折身回了屋子。
荣荻歪靠在榻上辗转难眠,望着窗外摇曳竹影,眼前忽而闪过‘竹里馆’,她那张招摇的花猫脸,不,确切的说,是虎大王,透过门缝他清晰看见了她额间顶着一个大大的‘王’字。
不用猜,那一定是源自衍之的手笔。
当事人显然尚不知情,衍之手中筷子挑了面喂她,她顶着一张滑稽的大花脸正笑眯眯大张了嘴等着,衍之看她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笑了。
你说那二人吃面也能擦出激情的火花来,也是那刻,他从衍之的眼睛里读出了他潜藏心底多年的秘密,衍之喜欢成玉,且喜欢了很多年,他从衍之的笑里看的出那是一种失而复得,发自内心的喜悦,否则以衍之沉闷的性子,又怎会对她做出如此滑稽的事体来。
虽说当初与成玉有婚约的人是他,每每成玉问候最多的人却是“衍哥哥为何没来?我想衍哥哥了,荣荻,你带我去找衍哥哥好不好嘛。”
他和衍之同龄,成玉遵他一声荻哥哥怎么了?他好歹是她未婚夫好吧,她总连名带姓叫他荣荻,却是呼衍之作衍哥哥,从那时候怕是便已亲疏立现,是他自己迟钝,没发觉罢了,要不是姑母非要将衍之和梵梵凑到一起,东昌侯中意的女婿人选大概也不会落到他头上。
“荣荻,这你就不知道了,追风之所以待见我,那是因为,这匹小马驹是我送给衍哥哥的呀,父亲说,宝马配英雄,在我眼里,衍哥哥就是大英雄。”
“荣荻,你坐过去点,我要挨着衍哥哥坐。”
“荣荻,衍哥哥貌似很久没来看我了。”
衍哥哥……
那时候他多想她能像叫衍之那样也叫他一声荻哥哥,抑或荣大哥也行,可惜那样的时刻永远不会有。
现在愈加不可能,因为她已经是衍之名正言顺的妻子,注定了只能是他的嫂夫人。
这一夜,荣荻失眠了。
得悉成玉郡主的消息,与荣荻相邻屋子的尚恩这一夜亦是睡意全无,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旧事。
“虽说是我将你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可付银子的是衍哥哥,他才是你真正的大恩人,妞妞这名儿不雅,打明儿起,你叫……尚恩吧。”粉雪可爱的小郡主如此说。
“尚恩,还不谢郡主赐名。”叫衍哥哥的美少年出言提醒她。
她一脸感激:“尚恩谢谢郡主,公子收留之恩。”腿刚弯下去,还没挨着地面,就被那双葱白小手给半道截获,“父亲答应给我请个西席教我读书识字,你不若给我做个伴读吧,我保证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少了你的。”
她回头看那叫衍哥哥的美少年,他的话貌似很少,笑着摸了摸她发顶的垂髫,道:“如此甚好。”
“衍哥哥下回什么时候再来看我?”一双晶亮的眸子巴巴望着他。
“下回么……阿荻会时常下山探你。”她难道忘了,就在昨日东昌侯已经为他选定了荣荻做郡马?他居然落选了,他无耐摇头笑笑,笑得有些苦涩,终还是道:“成玉,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
“你已是荣荻的未婚妻,我们再私下见面不合适。”
“我不管,我就要和衍哥哥在一起,父亲糊涂了,明知道我心里……”
“成玉。”不给郡主说话的机会,他扬声制止,然后转身对僵立一边的她叮嘱道:“尚恩,好好照顾郡主。”
“公子放心,尚恩一定会照顾好郡主。”
之后,大约有大半年时间,尚恩都不曾再见到那叫衍哥哥的美少年,相反,那位叫荣荻的公子却是时常过来,听说那是未来郡马爷,赶巧那日是郡主八岁生辰,也是荣公子的十四岁生日,尚恩也是那天知道,原来郡主与荣公子生辰竟是同一天。
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当郡主喊饿的时候,她自告奋勇煮了两份她们家乡传统的乌冬面,在她的家乡,每年生日能吃上一碗乌冬面于她来说那是一种福气,不过,她的碗里是不会有荷包蛋的存在,因为家里日子实在拮据,她得省下口粮留待弟弟妹妹们长身体,那于他们来说是活命的东西,她也就在心里想象一下荷包蛋的样子,解个馋。
当然,东昌侯府里是不缺这些的,她给郡主和荣公子每人碗底各窝了一只荷包蛋,看着他们相视一笑,头碰头比赛看谁第一个先吃完,那时候,她以为那是她看见最般配的一对。
时光如白驹过隙,十二年后,当她于‘竹里馆’同样窥见头碰头共吃一碗面的二人,始明白任岁月风云变幻,任世间沧海桑田,只要固守那份初心,不说是谁先找到谁,他,抑或她,依然在那里。
*****
‘苍苔院’烛影幢幢,屋里隐隐传来九嫦的抱怨声。
“小姐也真是的,难得一家人聚齐,小姐倒好,把人全给撵了,那可是您儿子媳妇,小姐千里迢迢赶回书院不就相媳妇来的,小姐不是挺喜欢少夫人的嘛,做什么又给人吊脸子,还把桌子给掀了,可惜了少夫人孝敬您的那几道拿手好菜。”九嫦真心为少夫人叫屈。
“你数落够了没有?数落够了,就熄灯睡觉,我这一晚上尽听你叨叨了,耳朵快起茧子了。”事后荣楚湘也有些悔意,可她只要想到细奴是简敏的人,就有一股子牙都压不住的邪火。
“小姐做得过分,还不兴人说。”九嫦的指责,荣楚湘心中有数,她就是拉不下那张老脸,索性歪在榻上装睡不吭声,末了,听九嫦说:“不行,我还是有些不大放心,我得去隔壁瞅瞅去。”
去了能干嘛使?
那混小子恁没良心,有了媳妇忘了老子娘。
待九嫦出门去,荣楚湘亦躺不住了,下榻在桌边坐了,一双灰眸望着虚空,幽幽一叹:“先是戚檀,再是梵梵,如今,你又派来一个梁温书,我已经失去了丈夫,简敏,你到底想哪般?”
九嫦本意是来‘竹里馆’,出门后,听到一阵低低的歌声,抬眼一望,瞥见井台边似有亮光,隐约有个模糊人影,九嫦过去,细奴嘴里哼着歌子正蹲在井台边浆洗衣物。
“原是少夫人,都这时候了少夫人还未休息?”
“嫦婶不也没睡。”细奴回过头来,咧嘴一笑,九嫦冷不丁看见一张龇牙咧嘴的大花脸,九嫦腿一软,叫一声“妈呀”跌坐井台,险些翻倒井里去,好在细奴及时拉了她一把,“小心。”
“少夫人……大晚上的你怎么……”刚那一跌可是要了命了,九嫦觉得她有可能闪到了腰。
细奴湿漉漉的双手在身上擦了擦,扶住九嫦,见她脸色不好,关切道:“嫦婶,你还好吧。”
“腰闪了一下,缓缓就没事了。”九嫦吸气,到底老了不中用了,九嫦握拳捶打腰侧,细奴说:“嫦婶我帮你。”细奴帮九嫦又是推,又是摁,九嫦心中感慨,多好的一儿媳妇,说小姐不喜欢,九嫦是不信的,否则她才刚说过来‘竹里馆’看看,小姐也没有反对,九嫦想,小姐怕是也正有此意,她凑巧说到了小姐心坎里,小姐也就听之任之,由她去了。
九嫦问,“衍之歇下了?”
“我出来时相公在洗沐,估计这会子怕是已经安置了,对了嫦婶,你和娘有没要浆洗的衣裳,我帮你洗。”
九嫦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回听到如此暖人心的话语,微微动容,“少夫人身份贵重,以后毋需做这些,交给下人做就行,衍之也是,怎也不给少夫人配一个二个丫鬟在身边服侍。”
“原本有一个的,叫彩环,告假半天,大概明儿就到了。”细奴说着打了一个饱嗝,九嫦怔怔看她,细奴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低声道:“才刚荣荻遣尚恩送了一碗乌冬面过来,相公虽说也有吃,大多都喂我吃了,有些撑着了,趁相公沐浴的工夫,我就出来活动活动,呵呵,正好消消食。”
“你这孩子,你见过有哪个浆洗衣裳消食的?猫着腰岂不更难受。”傻丫头,九嫦忍不住就笑了。
“已经好多了。”瞥了眼九嫦,细奴小心翼翼问:“嫦婶,娘,可还生我的气?”
果是个聪慧的丫头,九嫦叹气:“我正为这事儿来的,小姐非是气少夫人,她是气简敏,哦,就是简太后,多年来,简敏一直与小姐为难,大抵是衍之说溜了嘴,知道少夫人与简敏有些瓜扯,故而引小姐动了肝火。”
细奴诧异道:“简后为什么要处处与娘为难?”
“要说起这简敏啊,她和小姐,对了,还有戚檀,昔日她们三人可都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好闺蜜,简敏和咱们老爷当初好过,后来发生了些事情,简敏入宫封妃,嗨,瞧我老糊涂了,没事和少夫人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做什么。”
细奴还想多打听一些关于婆婆的事情,怎奈九嫦突然就止了话头。
九嫦盯着细奴脸瞧了瞧,‘哧’的一声掩嘴一乐:“衍之这孩子,都做师尊的人了,还如此不着调,也不怕给他的那些弟子们瞧见了,他这师尊的颜面给哪搁。”
“嫦婶怕弟子们瞧见什么?”细奴一脸茫然。
九嫦问:“少夫人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九嫦指了指细奴的花猫脸,笑得更大声了,细奴不明就里,扯着九嫦急问:“嫦婶你笑什么嘛。”
“少夫人回头记得照照镜子。”
好端端的干嘛照镜子?
细奴心中狐疑,这不有现成的,何用照镜子一说。
细奴手脚麻利去井里打了一桶水上来,提灯一照,漾动的水面上,豁然出现一张狰狞的虎大王来,细奴偏头眨眨眼,那虎大王亦有样学样同样偏头眨眨眼,细奴冲着水里的虎大王扮了张鬼脸,然后她突然发现一个事实,这虎大王的动作与她一般无二。
九嫦捂着嘴直笑,细奴咧嘴呵呵苦笑,脸憋得通红,起身,吭哧了半晌,道:“才刚和相公闹着玩呢,让嫦婶见笑了。”
细奴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好你个邹玄墨,画画我的脸,我跟你没完。
“时辰不早了呢。”细奴冲九嫦摆摆手:“嫦婶拜拜。”细奴将浆洗干净的衣物放进木盆里,端着盆婷婷走远了。
拜拜是个什么东西?
奈何她一点都听不懂少夫人说的是什么?
在九嫦错愕的目光里,细奴一步三回头,冲她继续摆手,扬声道:“很晚了,嫦婶快些回去歇了。”说罢,折身进了‘竹里馆’。
这是跟她道晚安?
这丫头,说话可真绕,跟她兜如此大一圈子。
九嫦学着细奴样子,挥手道:“拜拜。”
她才刚怎么瞧着这孩子皮笑肉不笑,笑里透着古怪,九嫦终是不放心跟了过来。推门,细奴把门从里面给闩上了,九嫦摇摇虎头门环,出声唤:“少夫人,我突然想起还有事儿找衍之说,你开开门。”
“有什么事儿明儿再说也一样,很晚了,我就不送嫦婶了。”细奴在院子一角的凉棚下晾衣裳。
九嫦说:“衍之和少夫人那都闹着玩呢,少夫人大人有大量千万莫与他计较。”大晚上的,两个小年轻该不会为此事闹起来吧,九嫦怎么看都觉得少夫人不像会是轻饶了衍之的架势。
“我没恼他,我高兴着呢,嫦婶,明儿见。”
晾完衣裳,细奴拍拍手,转身,细奴黑了一张花猫脸,高挽了袖子气势汹汹进了屋。
九嫦听到细奴脚步声远去,叹了一声,“但愿是我多虑了。”九嫦转身回了‘苍苔院’。
“舍得回来了。”荣楚湘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九嫦绣了一半的虎头鞋子摸索着绣了起来,九嫦见了,紧走两步夺了她手里的针线活,“小姐眼睛不好,莫再碰这些个。”
“怕我污了你的手艺?”
“小姐知道九嫦没那个意思。”
“九嫦啊,我眼瞎,手又不瞎,你一天到晚这不准那不准,你诚心想憋死我是吧。”
“大夫说了,小姐的病得静养,少操劳,少动怒,要不了多久就能重见光明。”
看见了又如何,十多年不都这么过来了,荣楚湘无谓笑笑,道:“你怎生去了那许久?可是那边有什么不妥?”
“小姐快别提了,羞死人了。”想起细奴那张脸,九嫦还未详说缘由,自个儿倒先笑起来了,惹得荣楚湘逼着她急问:“到底出啥事了?你倒是快说啊。”
九嫦止了笑,将才刚见到的一幕说与荣楚湘听,荣楚湘听着大感新奇,一连骂了两声:“这小子,这小子”也太不成个样子了。
九嫦附和:“可不是呢,我还真就没见过衍之对哪个姑娘这般样子,就连梵梵也不曾有过,独独对少夫人……却是让人有些哭笑不得。”八成是真心喜欢,才会若此。
“这丫头确也是个可人疼的,就是动机不纯,她若全心做我的儿媳妇倒也罢了,若她胆敢有二心,做出伤害我儿之事,我第一个不轻饶她。”
“呸呸呸,小姐快别这样说,那小两口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哪能够呢。”小姐眼睛瞧不见,九嫦可亲见了的,衍之为什么给少夫人脸上画老虎,那是因为衍之喜欢少夫人,这叫啥来着,是了,闺房之乐。
“你说这两东西,一点都不觉得害臊,盯着张大花脸还到处招摇,无法无天了简直,我就骂她宫里的女人都包藏祸心,不可靠,他倒好,公然顶撞我,他乐意。小没良心的,太不知好歹了。唉,不管了,不管了,随他们折腾去,免得又说我刻意挑刺,不待见他媳妇儿。”
九嫦说:“小姐早该这么想了,看衍之和少夫人这恩爱的势头,小姐距离抱孙子不远了呢,小姐就勤等好消息吧。”
“就你会说话。”九嫦这话算是戳到荣楚湘心窝子去了,只觉得无比熨帖,她傍晚那会有摸过那丫头,细腰,大屁股,是个能生养的,她近乎有些迫不及待想抱孙子了,含饴弄孙似乎也不错。
见她脸上难得展开笑颜,九嫦趁热打铁:“小姐还不紧了将身子将养好,到时候小少爷出生,那白白胖胖的小模样多招人疼。”
“都依你,聒噪。”荣楚湘笑骂,末了,她嘱咐:“九嫦,不早了,连着赶了几天夜路,早些歇了啊。”
“小姐先睡,待我绣完这两针。”九嫦将烛火压了压,调暗些,绣花针在发顶挑了挑,飞针走线,接着绣起来。
烛火燃到尽头的时候,九嫦看着手中的完成的虎头鞋,脸上露出满意笑痕。
烛火熄了,‘苍苔院’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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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与‘苍苔院’一墙之隔的‘竹里馆’好戏才刚刚上演。
话说细奴卯足劲儿回来,找了一圈屋里竟没人,穿过耳房,出了抱厦,转而去了浴房,细奴附耳在门上听了听,没什么动静,难不成睡着了?
细奴推门进去,纱帷随着细奴开门的动作,冉冉随风摇曳,细奴绕过八角屏风径自过去。
硕大的浴池上空雾气缭绕,池壁四角的莲花状活眼里汩汩泛着温水,流了出来,听说这是用一眼天然温泉池改造的,细奴褪了鞋子,赤脚踩上白玉阶,翘首张望硕大的豪华浴池,水上漂浮的花瓣透着淡淡馨香。
人呢?
总不会沉下去了吧。
“相公?”细奴唤。
细奴探头过去,“相公,你在哪儿?相公?”
身后似有动静,邹玄墨的声音自身后方乍响:“为夫在此。”
细奴转身,熟料他所站之地距离她过近,他仅着单衣,且胸前衣襟大敞,细奴脸上红霞陡升,生怕与他有肢体上的触碰,向后退了一步,哪曾想这一退竟是直接退到了浴池里,细奴情急去抓他,就听到‘滋’的一声,衣裳撕裂声响,连带他一起,两人双双掉落浴池,激起水花无数,细奴给水呛到,腰间探过一只大手将她稳稳托出水面。
“娘子恁急色,为夫尚未准备好。”邹玄墨低头瞟了一眼撕烂的单衣,笑得一脸暧昧不明。
细奴好不容易得以呼吸,从水里露出头来,张嘴喷了他一头一脸的水花,继而掩嘴咳个不止,“你活该。”
湿透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不仅恰到好处的显现出她身体的曲线,因泅水,身体起伏更加显而易见,邹玄墨无暇去欣赏那凹凸有致的完没曲线,相反,眸中有着一抹心疼,大掌顺了顺她背心,关切道:“可好些了?”
“死不了。”细奴抹了两把脸上水渍,语气冲的很,定睛看着面前那张含笑欠扁的脸,说时迟那时快,照准他左眼窝出手就是狠狠一记粉拳。
“哎呦,娘子做什么打我。”邹玄墨吃痛。
“打得就是你,你你你,耍流~氓,害我衣裳全湿了。”
邹玄墨笑道:“湿了好,洗衣裳省了,一举两得。”这就叫耍流~氓?一会儿还有比这更流~氓的呢。
“去你的一举两得。”细奴握拳还待打,邹玄墨双手打揖,连声讨饶:“娘子息怒,为夫明日还要留着脸面见人的。”
知道就好。
细奴收手,扬脸给他看证据,“呶,自己瞧瞧,害我丢脸死了。”
邹玄墨靠在浴池壁沿,咧嘴呵呵一乐,“什么也没有,娘子让为夫瞧什么?”
“你趁我打瞌睡时使坏,给我脸上画了……画了虎大王。”细奴一语道破玄机,怪道尚恩看见她,憋红脸跑了,问题竟是出在这里。
“娘子莫不是记错了?”邹玄墨来个抵死不认账,上前一步,双手掌了细奴脸,让她瞧对面。
细奴抬眼,四面牡丹屏风上除了一副鸳鸯戏水图,再就是些山啊水的,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娘子看那边。”但见他指间一滴水珠弹了出去,八角屏风开始徐徐旋转,直到一面清晰的镜面跃然呈现眼前,细奴大呼惊奇:“琉璃镜?”
邹玄墨由衷赞道:“眼力还不错。”继而,扬手:“呶,自己看,什么都没有嘛。”
“咦?刚刚还在的。”细奴摸摸脸,再看看琉璃镜,脸上光洁如初,细奴想一定是她落水时给水冲刷掉了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
“娘子答应给我看你绣的戏~水鸳鸯,娘子莫非要食言?”手指一勾一扯,衣带散开,细奴抬臂去挡,却为他双手所擒,邹玄墨喉头滚了几滚,低哑道:“真真神来之笔,妙,妙。”也不知他夸的绣工,抑或其他什么。
细奴想,相公你未免也太小瞧人了,你娘子我也不是白活了这二十来年。
“真真巧夺天工,为夫今日始开眼了。”邹玄墨两只手环上细奴盈盈一握纤腰,将她整个儿抱在怀里,细奴感觉到他胸腔剧烈的起伏,他低低沉沉的笑:“娘子想不想看我?”
“不看,不看。”细奴紧紧闭上眼。
邹玄墨又是低哑一笑。
细奴神色间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低头,近乎粗鲁地一口噙住她的嘴唇,狠狠亲了下去。
细奴喘不过来,只得使劲推搡他,含糊不清地道:“这里……不大好吧。”
“此处甚佳。”他等这刻等了太久。
他凶悍霸道的吻,细奴已经领教过,这回似乎比那次尤甚,细奴挣了挣,那是属于男性绝对的力量以及雄性气息,空气里弥漫了情~欲的味道……
……
“娘子身上无处不香,无处不美,吾心甚慰。”他甘愿做那牡丹花下的风~流鬼,情至浓时,细奴听到他这样说。
……
后半夜的时候,外面忽而狂风大作,天穹倏忽划过一道白光,跟着‘咣啷’一声雷鸣震耳欲聋,风刮得窗户纸呼呼作响,少顷,噼里啪啦的雨点砸豆子般打在窗框,顷刻间竟是落起雨来。
细奴蜷缩在他臂弯里,听见外面雷雨声眼睛瞪得溜圆,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无需太多言语,他将她往胸前拥得更紧了些。他的胸膛,细奴莫名心安,竟是难得一夜好眠。
良~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直到此时此刻,邹玄墨始体味到君王的苦闷,虽说上朝不关乎他什么事,但是他书院那些弟子他却不能不管。
细奴尚在熟睡。
邹玄墨临出门,复又停在床前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抚了抚铺于枕席间的长发,俯身吻了她唇一下,继而起身,就待离去,身后偎上具软玉温香,细奴软声唤:“达令。”
邹玄墨心头一酥,因她这声‘达令’突然就迈不动腿了。
细奴其实早在他洗漱那会儿就醒了,她在装睡,见他要走,又有些不舍,故而黏了上来。
邹玄墨神清气爽,握住胸前那双正在使坏的手,柔声道:“乖了,今儿已经比往日晚起了好些时候,再不出门,弟子们怕是要等着急了。”
细奴垂下眼,小脸贴上他后背,两只胳臂紧紧圈着他腰腹,嘟嘴撒起娇来,“我不管,让他们等去。”
邹玄墨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暖的泛着甜蜜,道:“为夫巴不得日日与娘子腻在一处,原来娘子也是这般想的,倒是与为夫不谋而合了,这便是所谓的夫妻同心。”说罢,转过身来,把她腰肢一拢,眼尾斜飞上挑,那副不羁的神情竟是说不出的风~流好看,有那么一股子魅惑人心的味道。
细奴看得有些失神,恍惚道:“我不是发梦呢吧,我们果是夫妻了?”
“娘子莫不是忘了昨夜汤池里……你已刻上我的烙印。”他的声音近乎呓语,早已意乱情迷,在她抬眸的瞬间,低下头,薄唇压了下来,很快找到了契合的角度,与她唇舌相戏,细奴心里一阵热过一阵的悸动,今晨的他不同昨夜的激狂,却相当熨帖,就像羽毛挠在心坎上,痒~痒的、酥~酥的,令她沉醉其中。
细奴很迷恋他给予的那种感觉,很温暖,很甜蜜,很窝心。
“师尊。”骆一的声音打破一室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