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 贵女谋略 - 田佩冉
君臣三人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渐暗才结束议事,期间,武帝已是连着三次咳嗽不止,何彦雍暗暗听着他声音里的深浅,不禁忧虑地皱了皱眉。
议完事,何彦雍正要与卫灌一同告退,退到门口处,武帝却开口让他留下问话。引得卫灌一阵猜忌,侧眼一瞥,算是给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内阁尚书一记警告。
何彦雍敛了敛眉,对卫灌的猜忌装作不知,只是静静等待武帝的问话。
只听已过知命之年的武帝对他徐徐道:“近日不知正度课业如何,他天资愚钝,真是有劳爱卿悉心教导・・・咳咳咳・・・他才不至于终日浑浑噩噩!”
何彦雍听着武帝上半句,赶忙拱手道:“臣不敢居功自傲!”
待听得他下半句,又沉声劝解道:“太子殿下虽开蒙较晚,但秉性纯善,颇具陛下胸怀天下的威仪!”
武帝又清咳了一阵,摇了摇手道:“何爱卿不必替他遮掩,正度是朕的亲生儿子,他肚中有几点墨水,朕最是清楚reads();!”
何彦雍敛声道:“是。”
武帝叹了一声道:“说起来还是琼芝误我啊!”
琼芝,武元皇后的小字,何彦雍听着武帝的口气,就连哀叹时还亲切的念着武元皇后的小字,就知他心里不是真的埋怨武元皇后,算算时间,武元皇后已去世十五载,武帝怕是思念武元皇后了。这个时候,若是领会错了武帝的意思,而说错了武元皇后的坏话,后果可不堪设想。
他便用淡淡的口气“劝解”道:“武元皇后聪明贤慧,陛下若是将太子愚钝的过错加在皇后身上,真是冤枉皇后娘娘了!”既不亲近也不疏离,分寸拿捏地恰到好处。
果然,武帝下一刻便眉头舒展,笑着道:“何爱卿乃心思纯澈之人,不捧高踩低,确实堪当大任!”
何彦雍便又谦卑地拱了拱手。
只听武帝又满脸忧愁道:“但话虽如此,正度确是朕心头上的一块心病。近日朕总感觉身体乏力,只有吃了易真人进贡的丹药,方才觉得好些,但没到午夜梦回,朕总会梦见琼芝,站在河岸边对我不断挥手,嘴里念着‘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朕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何彦雍推演着他梦境里的景像,再联想到武帝刚才咳嗽时,深达心肺的浑浊腔声,不敢多言,怕言多必失!只是立在一旁静静听他说话。这十五年来,武帝有时也会如此,将他留下来并无什特别的事交代,只是让他静静听他述说而已。
武帝道:“前几日,有大臣上奏说,洛阳宫已经很久不曾选秀女了,不利于朕绵延子嗣,要朕恩准再选一次秀女,何爱卿以为如何啊?”
何彦雍闻言有些诧异,想不到到现在还有人敢绕过自己,将奏折递给陛下。不过,他也深知陛下这是有意试探自己,他前面一直在说自己如何思念武元皇后,现在又对自己暗示想重新选秀女,看似平淡地话语,却夹裹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立场。
何彦雍不知如何回答,略略想了想,他决定“难得糊涂”,就事论事道:“陛下对武元皇后重情重义,洛阳宫两次选秀都是在皇后在世的时候,由她亲自操办的,臣以为,洛阳宫选秀是好事,所谓新人新气象,于我大晋的国运来说,也只有锦上添花的益处,只是杨皇后那边・・・”
他将口气故意停顿在此,却是将这‘烫手山芋’成功丢给了杨皇后去接。
当朝杨皇后也与武元皇后关系甚密,乃是武元皇后的堂妹,表字男胤,她人如其名,性格刚毅如男郎,一点不似她姐姐温柔多情,因此与武帝的感情,一直不温不火。
杨皇后生有渤海王,在后宫中算是有男嗣傍身,而在前朝,则有她父亲临晋侯辅佐,是太子最危险的政治敌人!
从表面上看,武帝选秀,虽对她和渤海王没甚直接影响,但是渤海王毕竟年幼,若是正当壮年的武帝,再生出几个年幼的皇子,那么渤海王的优势就会大打折扣,而若是藉由这次选秀,武帝再为太子选定一门家族根基深厚的太子妃,那渤海王和杨皇后的处境则会翻天覆地。
这也是这些年,洛阳宫一改三年一选秀的惯例,迟迟不曾进新人的原因。
听何彦雍提到杨皇后,想到她刁钻蛮横的性格,武帝不禁蹙了蹙眉,不过很快就风轻云淡道:“此事自轮不到她一个后宫妇人多加置喙!”一句话,就将重启选秀的事,一锤定音!
待何彦雍从光明殿出来时,天外忽然飘过一片霞色,将原本澄澈的天空照耀得流光似锦。何彦雍穿着一身锦紫色朝服,抬头望向天际时不觉被这眼前的绚丽景象所震慑,他身旁的近侍,何路严看着自家郎君从光明殿的门槛上迈出来,然后站在台阶上就不动了,三两步上前,躬身提醒他道:“郎君忘了,今日是澜堂小姐的生辰reads();!”
何彦雍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你不提醒,我确实忘了!走吧!”
出了朱雀门,车驾启程回府,以何府的家世和何彦雍今时今日的地位,何府自然是设在离洛阳宫最近的东三街内,道路皆用大小均匀的青砖铺砌,马车行在路上,最是平稳。
从洛阳宫到张府的路,何彦雍来来回回也走了十五年了,真是毫无生气可言,他拿玉折扇挑起一节帘子,想再看看刚才被路严打断的风景,却只见冬末的四九城,上一刻还是霞光普照,下一瞬已是尘土飞扬,狂风将沙尘一层层漫卷上去,眼前尽是黄蒙蒙的一片,不知为何,何彦雍倒感觉,这景像有些日薄西山的味道。
沉思片刻,他还是挪到小窗前朝外看了看,见何路严一步不差地跟在车驾侧后,便招手叫他。
“郎君有何吩咐!”何路严快走两步,来到近旁仰着脸问。
何彦雍问他道:“最近公子在干什么?他还与杨县公的内侄交往甚密吗?”
何路严想了想:“公子确实和王小郎甚是亲厚,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他两在国子学接触甚多,小的也派人暗中盯着,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
何彦雍点了点头,“我偶然听闻他们国子学那些儒生,受了陈诚和刘茂的蛊惑,搞了个谏言堂,公然反对赵津、侯览,貌似十分激进,儒林到底年少不谙世事,你去暗中查查,他与此事是否有牵连,要即刻去办!”
何路严道:“郎君的意思,可是怕朝堂有变?”
也就是对着路严等几个近侍幕僚,何彦雍才愿意多说两句,他叹了口气道:“此事不好说!今日陛下召我与卫灌,商议江南隐患,议完事他特意将我留下,问了我选秀的意见。陛下虽未明说,但我感觉明年开春洛阳宫选秀已是板上钉钉,届时前朝后宫必然掀起一番风浪,若是不小心谨慎,十分容易卷进政治漩涡!”
路严皱着眉道:“属下明白了!”
他想了想自家郎君的话后,也附了一句:“怪不得张七郎座下的黄选侍,前段时间老往藏书阁跑,还将几十宗泰始六年洛阳宫选秀的画轴借了出去,当时我还有些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张七郎是陛下身边的近侍,早我们一步听见风声不足为奇,他这样做,只怕已是暗中筹备送人进宫了!”
何彦雍手执着玉扇,轻轻敲了敲窗缘,路严说的一点没错,张七郎身后站着杨县公,这路人还是做得比较明显的,而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世家想接着这场选秀,将手伸进龙塌中去!
何彦雍越想越觉得洛阳宫此番只怕要有一番大动静了,如不趁早谋算,何氏很有可能会失去先机。
“张七郎!”他在口中默默念了一声,他记性好,总角时期就开始练就的过目不忘地功夫,是以对此人并不陌生,他对张七郎的印象,此人颇有些文才,就是为人圆滑世故,听其他从僚说,还有些贪恋美色!
他摇了摇头,大晋百年基业,决不能让这种投机取巧地小人钻了空子,因此他又接着吩咐何路严道,“今日在国公府里,张夫人带来拜寿的姑子中,有个唤张星月的,你派人去盯着些,再派人到她的外祖家,扬州庐陵周府,去好好查查她的背景!”
何路严皱着眉头领命去了!
像这样的宫廷政变,何彦雍不是第一次经历,二十四年前,晋王有意立次子司马攸为储,武帝便是发动政变,从齐王司马攸的手中夺的皇位。
不过好在武帝雄韬伟略,那次政变只是留了些血,便很快恢复平静。
这次却不同,太子愚钝,而武帝除了正度太子,膝下没有成年亲王,若是一旦洛阳宫发动政变,很有可能出现“子幼母壮”的局势,到时,大晋朝政就将完全落入外戚之手,皇帝沦为傀儡reads();!
何尚书心里口中,都十分不屑的黄门给事中张七郎,他的后院,无异于一个小后宫。原配夫人崔氏,每日都在监视、算计他后院的得宠姨娘和姨娘们生的孩子。
此刻,她回到府中,倒不急于去书房找张七郎,将他最宠爱的绿珠夫人所生的姑子,在宁国公府闯祸的事告诉他,这样真是太轻易就放过绿珠和张至洁了,她思谋片刻,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更加能折磨这对母女的法子,定然能叫绿珠痛不欲生!
崔氏在心里打了一手如意算盘。张至清却闷在房中,坐立不安。若不是张星月今日告诉她,母亲的打算,她大抵到被送上宁府的花轿那刻,都还浑浑噩噩做着,与表哥双宿双栖的美梦。
如今,美梦破碎。她心急如焚。妙音看见自家姑子如一只断了魂的鹦鹉般,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时而眉头紧锁,时而痛苦摇头,无论如何,都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大麻烦的样子。
她进府的时候,温媪就曾教导她,伺候姑子,要胆大心细,姑子生性敏感,同时性格内向,十分容易陷入不可自拔的忧愁当中,这个时候她就要看着姑子的眼色开导她,安慰她。
妙音壮了壮胆子,上前一步,对张至清道:“姑子,奴婢听双娇姐姐说,今日国公府办的寿宴十分排场,洛阳城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有到场。不过姑子到底不同,国公爷可是点着名要见姑子的,这样大的荣耀就算奴婢修一百年也未必能远远瞧上国公爷一眼,怎得姑子回来还愁眉不展呢?”
妙音本意是想吹捧吹捧张至清,世家贵女,不论心性如何,说好话总归不会有错的吧?
可惜,妙音说什么都好,哪怕说张至清“嫦娥下凡”都好,也总比说她被国公爷点名召见强,此事正是她身上的逆鳞,她犹如被人正正中中地戳中了痛处!
“你给我闭嘴!”她几乎声嘶力竭地吼道,把近旁的妙音吓得立刻哭了起来,张至清虽然性格怪异,但对下人从来都是温温和和的,像这样毫无缘由的发怒,真的是第一次。
“是,奴婢・・・不敢了・・・”妙音小声抽泣道。
张至清被她哭的烦躁,曾几何时,她被母亲幽禁在这四方天空,她也曾无助哭闹,这个时候唱晚总是充满耐心地陪在她的身边,想着法子逗她开心。如果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是唱晚,她必然能为自己想出成千上万个应对法子吧,就算有些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也好过自己在这里生闷气强。
想到这里,张至清对妙音的哭泣声更加不耐烦了。毫不客气地吩咐道:“你快去将我和姐姐做给父亲过岁的那双鞋面拿来,我记着还有好些没有绣好,花纹也不甚精致,我现在就要绣!”
妙音听了,忙止住哭泣,斗胆劝道:“姑子,你若是生气,就拿奴婢出气好了,可千万别伤到自己啊。”
她指了指窗外挂在正中的明月,“如今天色已浓,你若是熬夜绣花,会伤了眼睛的,这么大的罪过,奴婢实在担待不起,温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