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妻 - 短篇小说选集(三) - 六九中文网
从前,彭城县有两个姓马的,一个叫马孤驴,七十一岁,是个靠放债为生出了名的“钱爪子”;一个叫马顺喜,年方二十岁,是个以种田过活的忠厚本分人。这两个姓马的如今都是光棍一条。
这一天,两个光棍赶着毛驴,朝滕县奔去。干啥?都是去找远近闻名的花氏媒婆。
说起花氏媒婆,你别看她三十好几打单身,可是个今日给张家搭桥,明日给李家牵线,游东家,串西家,脚不歇,嘴不闲的大忙人。
这天黄昏,花媒婆见一位白面后生进了屋,忙起身让座道:“这位相公贵姓,贵客赏脸登俺这陋屋寒门,不知有何贵干?”
白面后生拱手道:“小生姓马名顺喜,年方二十,家住彭城蛤蟆集,今日来到贵府,请大婶为我选偶联姻,事成之后,定当重谢。”
花媒婆稍一皱眉,把巴掌一拍:“嗨,该你相公走这桃花运!本城十字街头,有一家姓刘的女子,父母双亡,跟着婶娘过活,芳名二姐,今年正好二八有一,聪明伶俐,花容月貌,正好与你成双捉对。你稍坐片刻,待我将她唤来,你们当面锣,对面鼓,能敲得拢,你领人便是了。”
马顺喜说:“如此当好,你去领人,我在此等着。”
过了一个时辰,花媒婆带了刘二姐进来了。马顺喜抬眼一看那女子:鹅蛋脸脸颊红润J尖下巴适称均匀,丹凤眼脉脉含情,柳叶眉淡淡入鬓,樱桃口唇如朱砂,两酒窝妩媚动人。马顺喜看得心花怒放。
刘二姐用眼角偷偷一瞧堂上坐着的后生,只见他白净面皮,方方正正,浓眉大眼,目光炯炯,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心里暗自欢喜。
马顺喜和刘二姐虽没来言去语,各自都已钟情。花媒婆见事已水到渠成,便说:“你们都没二心,我就斗胆作个主,马相公,你付纹银十两,刘家二姐回家收拾一番,明天是吉日,天亮前来这里,领人就是了。”刘二姐听了,两腮焕彩,低头不语。马顺喜当下取出银子十两,放在桌上j告辞花媒婆,回客店去了。
第二天一早,鸡叫第二遍,马顺喜便牵着毛驴来到花媒婆家,见那女子头顶盖头,早已在此等侯,不胜欢喜地将那女子扶上毛驴。花媒婆将马顺喜拉在一旁,神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片,递给马顺喜,悄声说:“这是你们二人的婚书押单,你且带上,有此为证,免得路上别人盘问不好交待。”
马顺喜接过婚书押单,随手揣进怀里,辞别了花媒婆,鞭子一扫,“嘚儿!驾!”赶了毛驴,上路走了。
马顺喜一路上,好不欢喜!紧赶慢赶,一口气走了几十里。看看天色已经大亮,便说道:“娘子,咱们摸黑走了几十里路,现已天亮,咱们歇一会儿再走吧,让我搀你下来。”
新娘子下来后,马顺喜扶她坐下后,心想:昨晚上,油灯下见娘子如花似玉,好一个婵娟!如今城也出了,天也亮了,来在这荒野之中,我何不揭下蒙头红绫,看个仔细。想到这,便道:“小娘子,你顶着盖头,行路甚是不便,待我与你取下如何?”边说边伸手去揭。谁知这一揭,马顺喜大吃一惊!只见面前坐着一个头发花白,老皮老脸的老太婆。
马顺喜一时惊得张嘴结舌:“你你……你是谁?”“相公,我是好人哪!”
“好人怎么会冒充我家娘子?”“唉,说来话长啊……”
原来昨晚马顺喜走后不久,马孤驴便进了花氏家门。正好与出门回家的刘二姐两碰头。马孤驴瞪着鱼眼珠子,美美地盯了刘二姐几眼,才收回眼珠子坐了下来。几句寒暄话说罢J马孤驴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花媒婆道:“城西有一寡妇潘氏。今年四十多岁,托我为她找个主儿。潘氏手巧心好,赛过‘春不老’,我看你们正好般配。”
马孤驴指着门外说:“刚才那位小娘子是何人?找你何事?”
“人家刚才与一位相公说成,明早就领走了。”
马孤驴一听,十分懊悔,他略一沉思,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道:“请大姐笑纳,如能将刚才那位说于我,事成之后,决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花媒婆她嘴一撇道:“不行不行,你也不看看你这一大把年纪,十两银子,只能给你说个老寡妇,人家愿不愿,还不一定呢。”
马孤驴听话听音,便又从怀中摸出二十两银子,放在桌上。
花氏媒婆见了—大堆白花花的银锭,如何不动心火?她眉头一展说:“既是你对她一片痴情,我也不好伤了你的心。我看,只好这样了……”于是低声悄语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马孤驴连连点头,大腿二拍道:“妙哉,妙哉。那就劳你费心了。”
花媒婆悄悄对马孤驴说的是李代桃僵之计。正好有个潘家寡妇,无依无靠。加之滕县大旱荒年,百般无奈,便找花媒婆好孬给她找个主。花媒婆受了马孤驴重金收买,就一逼二哄叫潘寡妇半夜跟马顺喜上了路。
马顺喜听到这里,气愤地说:“有婚书押单在我这里,他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要将人要回来!”
潘寡妇问:“真有婚书押单在吗?”
马顺喜从怀中取出,展开道:“这就是。”谁知一念,立即大叫:“上当受骗了!我要去告她花媒婆!”原来那婚书上写的是“滕县城西潘氏,年五十岁,经中人花氏作保,以十两银子卖与彭城马姓为妻……”
潘寡妇说:“那花媒婆是个无利不夺的女恶棍,婚书已换,你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过她,官司咋能打赢?”
马顺喜一气之下,就要撕手中的婚书押单,潘氏道:“这婚书你也千万撕不得,你这么一撕,以后什么也说不清了。你将它给我,待老身与你保管。”说着,接过押单,揣到怀里。
马顺喜自叹倒霉,潘氏在一旁也是伤心落泪。马顺喜可怜老人命苦,便拿出一串子铜钱说:“老人家不必啼哭,我马顺喜自认霉气就是了。这里还有一千大钱,你拿回家度日去吧!”
“唉,好心的相公,老身如今是无家可归之人了。回去也是要饿死的。既然你不带我离开这个灾难地方,我只有一死。”说着,就朝一块大青石撞去。
马顺喜眼尖手快,一把扶住了老人:“老人家,死不得!死不得呀!”“我若不死,何处存身?”
马顺喜“这,这,这”了半晌,便道:“老人家,我马顺喜从小失去亲娘,您又无儿无女,您就做我的干娘,随我回家,互相照料,我将您养老送终如何?”说着,“扑通”朝潘氏面前一跪,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受儿一拜。”这一声“妈”叫得潘氏的抬头纹都展开了。她急忙伸出双手扶起马顺喜说:“儿呀,快快起来。”就这样,干娘干儿,母子二人又继续朝前赶路。
他俩走了一程,来到了淤泥河边,见一女子骑着驴陷进了泥坑里。马顺喜急忙搬来了一大堆石头、干土块,填坑垫脚,扶着那女子上了河坎,又将驴拽了上来。
那女子扯了盖头,正要行礼给马顺喜道谢。马顺喜一眼便认出了这女子正是自己要寻的娘子,便惊奇地说:“你,你不是刘二姐吗?”
那女子果然是刘二姐,此时她也认出了救自己出坑的相公,就是昨晚相亲的后生,顿时喜出望外。
刘二姐怎么会陷到这淤泥河来的?原来马孤驴冒充马顺喜把刘二姐骗上路,很快也出了滕县城,摸黑走了几十里路,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拉住毛驴,要刘二姐下来歇一会儿再走。
刘二姐跳下驴,取下红盖头,一看昨晚相亲的那位英俊小伙子,变成了干瘦如柴的白胡子老汉,吃惊地叫道:“啊?你、你是何人?”
“哈哈,实话告诉你。我看你年轻貌美,给了花媒婆三十两银子,将你买了下来。你那年轻的相公么,他只有十两银子,只配买我的那老奶奶回去。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呀。”
听了这话,刘二姐气得号啕大哭。
马孤驴上前劝道:“小娘子,别哭坏了身子。常言道:泼出门的水,嫁出门的女。再哭也没用,随我回家去吧!”“我不去!”“咦,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我花了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将你买下,你就得乖乖地跟我回家去!”
刘二姐只是坐在那里不起身,一个劲地哭天哭地。
马孤驴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唉,你别看我胡子一大把,保险叫你吃不了亏。我的房多地多家产多,吃不愁来穿不愁。你甭看咱家大儿四十九,二儿四十七,只要咱们拜花堂,他们谁敢把你不叫娘?来来来,快骑上驴,咱们回家吧!”说着就去拉刘二姐的水袖。刘二姐一头站起,猛一摔膀子,把个马孤驴放了个仰脸朝天,马孤驴疼得恼羞成怒:“小贱人!你别瞎子吃鸡蛋——不认黄!老爷子有这婚书押单在手,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是我姓马的人。走!”刘二姐终究是个弱女子,经不住马孤驴连拉带拖,被逼上了毛驴。
马孤驴举起鞭子,“叭!叭!”狠劲儿朝驴尻子抽去!毛驴子怕挨打受疼,蹶起屁股就朝前奔。没跑好远,只听“扑通”一声,嗨,偏偏儿就遇上个端端儿,驴子陷进了淤泥坑里。
马孤驴见驴子掉进了烂泥坑,自己也不敢冒险上前去拉驴,眼看着驴蹄越陷越深,急得他搓手跺脚,没了主意。
刘二姐这时,就象姜子牙钓鱼——稳坐钓鱼台。见马孤驴这阵儿的狼狈相,又好气,又好笑。冲着马孤驴嚷道:“你快去前边庄子上喊个人来帮个忙,救我出这泥坑。”马孤驴叫刘二姐把蒙头红子盖上。就去找人了。
马顺喜听了刘二姐的诉述,也把一夜之间,阴错阳差发生的事,咋来怎去地说了一遍。刘二姐这才知道马相公已将潘寡妇认做了干娘。心里暗自想道:昨晚上爱他好相貌,现在才知他心肠更好。便上前大胆地说道:“相公呀,你若不嫌奴貌丑,我愿跟你回家去!”
马顺喜说:“哎呀,这可使不得!你的婚书现在马孤驴手里,他若到官府去告状,你我定要吃亏。”
“难道你就忍心看着我被这老坏蛋带走嘛?”
“这,这,这……”
潘氏在一旁已将两个人的对话听得二清二楚,便道:“儿啊,你二人郎才女貌,才是真正的一对好夫妻。你将小姐带走吧,我在这里对付这老贼。”
“娘啊,倘若马孤驴对你下毒手,如何是好呀?”
“我儿只管放心,这肉头财主不过仗着手里有些银钱,量他不敢怎样子我。”
马顺喜又道:“娘啊,儿给您说句贴己话,他待您好了便罢,他若待您不好,您就是我的亲娘,咱三人一块过活,我二人一日三餐,端上送下,养老送终!”
潘氏听了感动得滚出了泪花花。
这时,刘二姐慌张地叫道:“哎呀,不好,那老东西来了。咱们快走!”
马顺喜牵过自己的毛驴,扶刘二姐绕道而去。
再说马孤驴,跑了半天,没找见人,又折转来,不见了刘二姐,气得冲着潘氏破口大骂。
潘氏说:“姓马的,你听我说,你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人家两人才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咱们两个将就将就算了。”
“不行,我花钱买人,岂能由她而去!”说着,马孤驴掏出婚书押单一扬,“有这婚书押单,她走到天边地角J也是我姓马的人!”
“啊?你也有婚书押单?”
马孤驴展开念道:“你听着:滕县城里刘二姐,年一十七岁,经中人花氏作保,卖银三十两,与彭城马姓为妻。”
潘氏一听,便说:“我不信你这婚书是真的!”
马孤驴把婚书摔在潘氏身边说:“白纸黑字,难道有假不成!”
潘氏拾起来翻来倒去看了看,叠好递给马孤驴,叹了一口气道:“唉,如此看来,咱们是做不成夫妻了。”
“哼!还是找你那一位去吧!”
潘氏站起来说:“那我就先走_步了。”正要抬脚迈腿,马孤驴拦住道:“甭急,要追咱们一块儿去追。”说罢,硬逼着潘氏骑上驴,马孤驴抄起鞭,紧打快赶撵了上去。
不到一个时辰,马孤驴和马顺喜便碰了头。
马孤驴吼道:“你还我的小娘子!”说着,袖子一挽,过去就要牵刘二姐坐的毛驴。
刘二姐一见着了慌,便大声呼叫起来:“救命呀,有强盗抢人哪!”
事情也就巧得很,正好县衙门的一个班头,打这里经过,听见呼救,急忙过来问:“强盗在哪里?”
马顺喜指着马孤驴说:“这老东西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人!”
马孤驴说:“班头大哥,你来得好,这小子把我花了三十两银子买的新娘子换走啦!你说可恼不可恼?”
班头看了刘二姐和潘氏两眼,朝马顺害说道:“这位小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看你跟小娘子配上正合适,干嘛要换人家的老娘子?”
马孤驴一听,便说:“不是不是,是他用老娘子换走了我的小娘子。”
马顺喜争辩说:“是他用老娘子换走了我的小娘子。”
班头这下听明白了,便冲着马孤驴说:“有道是金娃配银娃,老葫芦配老南瓜。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买人家十来岁个黄花闺女,损的是什么德哟,你!”
马孤驴生气地说:“你们别看我老虎没发威,把我当猫欺!我有钱,想,买多大的就买多大的,有婚书押单为凭,怎么着?”
潘氏背着班头和马孤驴,将自己怀中的婚书押单递给马顺喜后,说:“老东西,你别咋咋唬唬的,你有人家也有!”
班头从马孤驴手里接过婚书一看,冲着马孤驴说:“你这个不识相的老家伙,明明是你换人家的妻子。你听这婚书:滕县潘氏,年五十岁,经中人花氏作保,以十两银子卖与彭城马姓为妻。白纸黑字,岂能瞒人!”
马孤驴一听,呃,怎么内容变了?马孤驴从班头手中夺过婚书一看,忽然醒悟过来:“好啊!原来是你个老妖婆捣的鬼!你,你别城门楼上敲家什,响(想)得美!我,我不要你,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