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离情已逐浮云散 - 萤火芦花 - 青识
程时趴在课桌上对着一杯柠檬水发呆,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午后的阳光依然热烈但多了几分懒散的味道。
他的喉咙像卡了棉絮一样痒痒的,鼻子也被熏得酸酸的,很难受。
他尖尖的下巴枕在腕上,头发遮住了右眼,阳光蹿过窗子的缝隙洒在他干净美好的脸上,投出狭长的阴影,像婴儿一样单纯的脸庞在光的笼郁下显得那么忧伤。白色的T恤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灰尘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轻盈地飞舞。
盛满淡绿色的柠檬水的玻璃杯下,一封没有日期和姓名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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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火车冒着白色的浓烟,嚣鸣着在原野上如一匹神驹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
一节节沉重的车厢,载着风尘旅客,与铁轨摩擦,发出撕心裂肺的轰鸣。它穿过晦暗的山洞,越过葱茏的田野,飞过茂密的山林,孤单却义无返顾地向着目的地驶去。
这样的旅行似乎很有味道。
可是权衡的旅行,却是为了逃离。
火车一路北上,沿途的风景渐渐变得荒凉。尽管是燥热的夏季,也觉着几分萧索。
权衡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睛空洞地望向窗外。
两旁的的树木不住地倒退,参天的乔木渐渐变成歪脖子的沙枣拐,像载着各种灰白影像的电影胶卷在飞速转动。
时而走石飞沙,天地间一体莽莽苍苍的。
片刻,雨息列索落地坠下。打在车窗上溅起一大滩水花,随着车厢的晃动曲曲折折地滑下。
车内的玻璃渐渐凝结了水汽,一片模糊。
权衡用手指在窗上写了“再见”两个字,眼眶立即红了起来。
泪水钻进了他的口吻,融化了他几日来努力伪装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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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裙摆被风掀起,诡异地在教室门口晃动。
已经在这里驻足偷窥多久了?她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小腿有些麻木,方才有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会儿的意识。
女生细细绒绒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在斜阳里显得斑斓。炽烈的阳光在她的身上光华流转,瞬刻轻柔了许多,巴掌大的脸蛋透着乖巧和懦怯,无辜而又惹人疼惜。
可她单薄得像一张纸,苍白得恍若透明。
这一次,一定鼓起勇气。
一百五十七万六千八百分钟,二万六千二百八十个小时,一千零九十五天。
三年。
许莹花了三年的时间把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女孩。
她让自己谈吐谦和有礼,举止气质过人,为了脱颖而出,引起他丝毫的注意。
没有什么音乐天赋,却逼着自己学习恼人的电子琴,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加入他的社团。
她让自己变成一台不舍昼夜的学习机器,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勤奋的女生正全力追赶着他。
她甘愿把闹钟的时间提早半小时,克服瞌睡,在还被阴郁笼罩的天空下,“偶然”经过他家的门口,“偶然”看见他喝着牛奶准备出门,“偶然”在红绿灯的街口碰见他,然后惊讶地说:“程时?真巧啊!”
他和她的家隔着两条车水马龙的街道。真的是很巧。
那些日子程时并没和权衡同行,这样的契机出现更是巧。
她会永远记得,他俩并排走在人行道上,灰色的天空被纵横交错的电缆割裂成条条块块的。还未熄的街灯同时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和缩短。促狭的麻雀从角落里蹿出,他的瞳孔里,有它们划破天空的痕迹。
固定的时间和地点,两畔都是白桦梧桐的街道,他们都会看到日光从翻滚的云层中乍泄,破晓后万物都在苏醒的模样。
那一刻,她觉得他们是一体的,她住进了他的灵魂里。
可是她没有发现,程时眼里那些碎屑似的光芒,注满了忧伤。
足足做了十分钟的深呼吸,她觉得胸腔里溢满了勇气。
她好不容易用希望生起的篝火在门口到课桌的这段距离中不断被莫名的尘埃覆盖,最后只剩随风摇曳的火苗在苦苦挣扎。
当程时用漠然的眼光看着绿色的杯子里反射着女生怯怯的表情时,火苗变成微弱的星火,即将湮灭,化为灰烬。
这样的喜欢太卑微,也太可怕了吧。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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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程时的话来说,“韩婧自以为是神明一般孤傲的女人”。
她不会为任何人作出让步或牺牲,哪怕是她所爱的人,因此,她只是正好填报了A大,正好搭上了这班列车,正好坐在列车上靠窗的位置,正好发现坐在她对面的是自己整个高中最为钦佩和仰慕的男生。
铜墙铁壁,何尝没有它的缺口。
“呐――”女生从车厢那头走来,递给权衡一瓶矿泉水。
韩婧长相的确标致,不施粉黛更显得清新动人。眼睑低垂裙裾款摆,她仿若收敛起了所有刺目的芒刺,亭亭而立而非盛气凌人。上身穿着大领口的T恤,肌肤如雪,吹弹可破,手腕上系着鲜妍的红绳,缀着一颗圆润的桃核。
此刻的她,就如还沾着露水的雏菊,宁静美好,温婉动人。
“谢谢。”礼貌却略显生疏。
“坐火车也可以抵达美国吗?”到底还是韩婧,狡黠的女生。除了娴静的时候,她依然抑制不了毕露的锋芒。
权衡喝了口水,笑而不语。
如此聪明细心的韩婧怎会发现不了玻璃窗上还未模糊的字迹和他那红红的眼睛。
“权衡,我想说……”
雨已经休止,铅灰色的云层遮天蔽日,被风撕扯着仓皇流窜。然而悲伤的气息,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韩婧微微笑着。可是那些气息并不能被她满含深意的笑容赶走。于是收起了笑容,直直看着权衡,仿似要看到他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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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莹――作我的女朋友吧。”程时疲惫地闭上眼睛,对许莹说。
许莹那奄奄一息的星星之火顷刻化成燎原之势,心里翻涌着亟待迸射的岩浆把脸颊到耳根灼得通红,那期待已久的话语如同火红的蛇信子一般在她的耳边撩拨。一瞬间,她觉得天空连着大地一同以光速往下塌陷,掠过耳膜的疾风攫紧了她的心脏。
忘记呼吸。
良久。觉得脸上痒痒的,用手背一抹,全是湿嗒嗒的眼泪。
“权衡,我想说――让我作你的女朋友,好不好?”韩婧的声音在车窗上碰撞,那手写的两个字忽而不见了。
权衡一口水卡在喉咙里,正在努力地咽下去。整齐而浓密的眉毛蹙起,长长的睫毛颤抖地覆在眸子上,隐约可见漆黑的眼睛惶恐地四处游离,微微颌首,脖颈上迸起的血管分明。
尴尬而又略带痛楚的表情。
对韩婧来说,已是最干脆最清晰的答复。
可是,她有她的缺口。
这一次,她不想这么轻易地放弃。
她那么的清高自傲,不可一世,她不会给任何人拒绝她和伤害她的机会。她以为,主动权会永远被她握在手里。但她不知道,有时候,执着一念的人其实是自欺欺人,最最卑微。
比蒲草尘芥还要卑微的就是勉强一个人的感情。
“好不好?”声音已若不可闻。近乎恳求的语气让权衡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心里堆砌着一座冰山。她脱下软猬甲在他面前变成了楚楚可怜的丑小鸭,的确触动了他身体里某簇柔软的神经,熔化了那巨大冰山的一角。
但即使如此,也不至于把整座冰山凿出裂纹,使其轰然坍塌。只有冰窟里那团被雪水尘封的火种再次灼热起来,他的心才有可能于梦魇中复苏并且重焕生机起来。
只可惜,韩婧并不是权衡心里的那团火种。
“对不起。”
阳光最终冲破所有束缚它的灰色阴霾和雾霭。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漫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澄澈如洗,蓝的透明的天空里,热奋的驰骋,留下一串飞机喷出的烟雾般白色的痕迹……
列车,呼啸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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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时和许莹并肩走在林荫道上。
纵横交错的黑色枝桠把天空割裂得遍体鳞伤,暖融融的阳光在翠绿欲滴的叶子中如同一泓清流静静地流淌,金色的光斑不时从摇曳的树梢间泄漏,零星得如同海滩上的贝壳。
馥韵芬芳的小径,参天浓密的香樟,白衣飘飘的女孩儿,剑眉星目的男子,多么让人艳羡的浪漫场景。
然而这样的场景,唯独缺少一种气息,正如初夏时节猝不及防地吹来一阵洋溢着腥甜味道的风那样热烈而奔放的气息。
偌大的校园此刻像死了一般寂静。
偶而瞥见出双入对的小情侣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你侬我侬,程时下意识牵了牵嘴角。
高三分手潮类似于一种诅咒,几乎所有曾经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情人都逃脱不了的厄运。另外一些人则预备在那一天像喜欢的人告白,用以回报或者祭奠这么多年来含辛茹苦的暗恋。就算以失败告终,但也没什么遗憾。
所以许莹和程时,是很幸运的一对。
只是――幸运未必等于幸福。
“程时,刚刚我们纪念册都写好了,你怎么待在教室没走?”
多少次了,许莹永远是第一个人打破这种静谧到诡谲的气氛,她努力地想着各种话题,努力扮演着在他的只言片语中来回穿梭的角色。
“你不是也没走吗?”
他的眼神仿佛聚焦在空气里的某个未知的层面,而她并不在那个层面。
许莹愣了一下,尴尬地笑着,预备岔开话题。
“我在悼念一个人。”
“权衡?”
程时看了一眼许莹,又偏过头去。右手用力捏了捏那本同学录,指节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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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莹知道他和权衡是住一栋楼的邻居,而且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好到可以穿一条裤衩的铁兄弟。
一次“恰巧”经过程时家,被他妈妈蔺焕萍邀请进屋坐会儿。
见得多了,蔺焕萍自然也认识这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儿,心里把她当了准媳妇也说不定。
蔺焕萍是一个思想很开明的人,只要孩子喜欢,岁数又差不多了,谈谈恋爱她不会觉得有什么,觉得对方不错的,反而极力撮合。
程时有时候会想母亲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不然怎么会怕他娶不到媳妇儿似的。
且不说当面对许莹闲话家常,调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就是背地里,程时也经常听到母亲提及“许莹”这个名字,程时心里自然清楚母亲打得是什么如意算盘,可是和蔺焕萍纠缠在任何问题上都会让他心力交瘁,所以不予理会。
就是那一次,“坐会儿”变成“随意看看”,有种不可说的力将许莹吸引到程时的卧室,推门而入的那刻――
男生靠在阳台上仰着头对着天空露出一个大大的并且比阳光还灿烂纯粹的笑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程时。
那天,许莹观察了一下午的天空,可是万里无云,一朵也没有。
至少她不会傻傻地对着毫无内容的天空笑得那样痴迷,其实是她想不通,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比不上天空。
推辞了许久还是没被蔺焕萍留下来吃晚饭,出了程家,天依然明朗。
她不觉地用手遮住强烈的光线抬头望去。
程时的阳台上面,穿着白色衬衫的男生小心地给盆栽浇水,短短的头发隐没在金色的光里,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眼神宠溺得恍若有鱼在游弋。
她觉得身边的一切什物都因他而变得温柔起来。
权衡。
意外之余,许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她只暗笑自己的傻气,干坐在别人家里对着天空发了一下午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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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了?因为他那强势的老妈?”
“他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