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船旅 - 快穿之小说改良师 - 芥子醒
回到房舱, 徐寅良胡乱洗把脸就睡下了。一整天来, 他的嘴巴鲜少关闭过,不是和男同学高谈阔论天下大事, 就是和妇学生打情骂俏, 着实将他累坏了。很快,下铺就传来忽高忽低的呼噜声。
宋亚泽躺下闭上眼睛,却感到金丝枕头下压着块硬硬的什物,中午穿越过来时头昏脑涨, 竟没感觉到。他抬手一摸,就摸出个厚重的日记本。
点起灯, 本子是道林纸质, 大约有两根手指的厚度。硬抄封面上画着一只鹅毛笔, 笔下是漂亮却难以看得懂的花体英文。这种本子, 一般人家是用不起的, 唯手有余钱的文化人才会去买。
宋亚泽翻开日记本, 映入眼帘的便是彭木芝飘逸大气的字体。他浑身一震, 惊叹字竟可以写得如此富有感染力。小心翼翼地凑近灯光, 在微微发黄的光线下,纸张散发出流年的厚重味道:
【九月初六
昨偶遇久违的雨桂兄, 送我一本《唯物史观》。我点灯夜读,不觉已黎明时分, 如醍醐灌顶,浑身大汗淋漓。自炎黄至清祖,无有置人民于历史浪尖之学说!孟子虽提“民贵君轻”, 却无有可靠说辞得以证明。而今马克思所列考据凿凿,实为人类历史之明路……】
【九月廿十一
今向威兹大学汇了学费过去,大抵要读上四年,拿个哲学学士文凭。听闻大姐讲寅良也要随我同去,要读文学系。如今局势动荡不安,父亲虽为前清举人,尚在仕途受挫,更何况我这无头衔的小辈?唯去留洋拿个文凭回来,方可安身。】
【九月廿十九
在读《资本论》英文本,尚未见到中文译本,感触颇深。今同寅良去他家工厂讨杯茶吃,见到身穿破马褂的工人,surplus value都被厂主子拿了去,连大字都识不得,真是可怜!】
【十月十四
今在老师指教下,把别号叫做‘辞修’,意与修正主义告辞、反对修正主义……】
“亚泽,你怎么还点着灯?睡不着嘛?”灯光还是惊扰到了铺下的徐寅良,他打了个滚,揉了揉惺忪睡眼,困倦地说。
宋亚泽连忙合上日记,将灯的电源线拔掉,铺下的动静才平息了。他睡意全无,房舱里颇为闷热,喝醉酒似的左右摇晃。他辗转反侧又怕影响了徐寅良,只好蹑手蹑脚地下了铺子,出舱去甲板上吹吹风。
一轮清净的明月扫平了白昼留下的热浪,一切事物都躲藏在银光之下。海潮褪去,在尽头低声呜咽。船身漂泊在银面上,像是平稳前行着,又像是静止不动。
这是一个宁静空灵的夜,月亮的影子斜斜地映照在海面,像开出了一条光带,沿它走下去能到达纯净的天堂。
所有的人都在睡梦中,一切是这样安静。只有宋亚泽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船头隐约缥缈的小提琴声。
宋亚泽头顶皓月,脚踩带些潮意的甲板,视线却落在了远处一个高瘦的身影上。
李元甫左手端着小提琴,眼睛下垂着,在拉着说不上名字的曲子。一袭粗布长衫,精致的西洋乐器,画面着实不太和谐。他就像一尊孤高的雕像,在月光下与小提琴紧紧相拥。然而,他的手法绝不能算熟练,调子也不中听。
宋亚泽站在船杆的阴影下,凝视着这尊雕像,心里漫起铺天盖地的心酸。这是久违的心酸,似乎从远古洪荒之中滚滚而来,伴着说不清的记忆。
他下意识地挪着步子,不知不觉间,竟已走近那人。
小提琴声倏地停下,消失在安宁的空气中,留下回味无穷的琴弦振动。
被身后的脚步声惊到,李元甫自知拙劣的琴声为人听到,红着脸转过头,发现正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公子哥。
两人对视,空气中蔓延着尴尬的安静。宋亚泽最先反应过来,轻咳一声说:“你叫李元甫吧?我听别人说起你,你是庚款公费生?”
“嗯。”李元甫轻轻点头,脑袋耸拉着,神色腼腆而害羞,活像一只受了惊不敢露出头的乌龟。
宋亚泽笑着走近他,轻拍一下他僵直的肩膀,说:“我叫宋亚泽,要去读美国读哲学系。听说你是学物理的,这么说来,我们是站在两条不同的路上去研究宇宙,对吧?”
李元甫愣住了,他眨巴几下眼睛,道:“对……”
宋亚泽忍俊不禁,他扶着船栏,笑得弯起腰来:“你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不愿多讲话,肯定要被人误会,说你清高、瞧不起我们这帮自费留洋的。”
“怎么会?!不可能的……”李元甫红着脸慌忙辩解道。周身的血似乎都升到他脸上,顺势蔓延到他的耳朵根。“我哪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我只是……不太敢开口讲话。”
不同于宋亚泽的低沉磁性,李元甫的声音就像小提琴一样清亮柔和。宋亚泽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瞥到他手上的稀罕物,说:“你居然会拉西洋乐器?现在会小提琴的人应该不多吧?”
李元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嗯。我邻家住着位音乐先生,在新学堂教课。他教我拉琴,这把琴就是他送我的。我才刚学,不怎么熟练。方才练习,一定很难听罢……”
宋亚泽安慰道:“只是有点不太流畅而已。我喜欢小提琴,只要曲子成调,对我来讲都是好听的。”
李元甫噤了声,握住琴杆的手更用力些。“我……”
“亚泽!你去到甲板上做甚么?!”徐寅良的喊话声粗暴截断了他的小声嘟囔。
宋亚泽转过身,看到同舱好友气急败坏的模样。徐寅良只披了件薄衫,衣面上的高档绸缎耀着柔亮的光泽。
他不耐烦地快走过来,脸上带着气恼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去了洗手间,可让我一顿好找!你父亲让我瞧紧了你。这大晚上的,你就不要乱跑嘛!”
宋亚泽无奈地向李元甫道了别,跟着徐寅良回了房舱。
再次躺下,已经是深夜时分了。窗外还是那番世间难见的美景,宋亚泽有些疲倦了,晕船让他头脑沉重。被衾一盖,他就翻身沉沉睡去……
天色刚亮,东边的云被染上一丝柔和的红,船上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侍者们搬运啤酒,端送牛排,忙不迭地铺饭桌收小费;乘客们就出房舱读报,碰到志趣相投的就聊上几句。
宋亚泽晕船晕得厉害,他懵懵地穿上衣服,连钢笔之类的名贵物也懒得拴在身上。徐寅良对车船免疫,他生龙活虎地穿衣戴帽,又忙着催宋亚泽动作快些,好一起出舱用早餐。
宋亚泽半眯着眼睛去了餐厅,脸色也有些苍白。眩晕感让他错觉脑子和头骨分离开,晃晃悠悠的,连话也不想多说。胃像是被胀满了,面对眼前油腻腻的肉松面包,反胃感让他直想吐。
他对面坐着刘龄之,在文雅地将面包切片,沾点沙拉酱。刘龄之吃得满嘴油亮,像涂了唇油,看见宋亚泽没有动作,问道:“你怎么不吃?”
“他晕船得利害,这半个月都瘦了几磅了。”徐寅良替着回道。他推推眼镜,叠好餐巾,不紧不慢地用湿巾擦手。
宋亚泽顿了顿,问道:“我之前也晕船吗?”
徐寅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笑道:“你睡傻了?你向来晕船晕车的,自打小时就有这怪毛病!”
宋亚泽沉默起来,连眩晕感都被疑惑冲刷得轻了些。难道这彭木芝也和自己一样,晕车晕船得严重?他暗想。
“特斯拉来了。”徐寅良用手肘抵了抵宋亚泽,嘴巴噘得老高,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蓝长衫。“穿长衫拉提琴的特斯拉。”他又补充一句。
宋亚泽抬起头,正好和李元甫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李元甫瞬时涨红了脸,匆忙低下头,将头上的长边沿帽向下按了按,就别过脸走开了,脚步紊乱。
他低调地坐到一个昏暗的角落中,距离取餐处很远;食客们为了省腿脚功夫,都不愿去那里,和餐厅中央的喧闹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冷清。
“这么清高做甚么。”刘龄之轻瞟他一眼,冷漠道。“戴着长沿帽就瞧不见那些麻子了?!”
这话尖刻刺耳得难听,充斥着说不明的傲慢气。刘龄之出身在商贾之家,世俗气难免重一些,宋亚泽不禁皱起眉头,道:“说不定他不是清高,只是性子腼腆罢了。人家能争取到庚款,的确比我们这些自家出钱的有能力,这是事实。”
刘龄之被堵得哑口无言,不自然地端起牛奶喝了口。一旁的徐寅良瞅见这场面,黑豆眼转了转,调笑着解围:“亚泽说话向来冲事不冲人,龄之兄不要介怀。”
刘龄之回了他一个尴尬的笑脸,便用面包堵上自己的嘴。
用完早餐,宋亚泽独自回了房舱。他翻了翻绣着自己名字的行李包,发现里面满满的装着哲学书,衣物用具倒是数目不多。书本多为中文和英文版,还夹杂着几本他看不懂的俄文书。
他抽出一本中文书看了起来,从左至右的繁体字排版,时不时冒出的之乎者也,让他很不适应。本就晦涩难懂的哲学更是难琢磨,他读得磕磕巴巴。
正当宋亚泽苦思揣度“于斯而极”在文中的用意时,徐寅良赔着笑脸晃进了房舱。他将黑豆眼弯成月牙状,里面盈满了歉意和狡猾。他搓着手弓着腰,客气道:“亚泽……我有个请求,大概要辛苦你一次。”
宋亚泽合上文字密布的哲学书,抬眼道:“什么事?”
“你看……”徐寅良柔声道,“自上了船,我可是连伶人的手都没摸过。今天中午,好容易哄上一位金发的外国小姐。我骗她说……今晚我独自一人在房舱……”
宋亚泽瞬间了然。这有了女人,就将父亲的嘱托抛到脑后了。他将书放回包中,思索着说:“李元甫那舱不是空出来个铺位?我去那里睡好了。”
徐寅良的眼睛倏地点亮,晃动着精光。“我正是这意思!亚泽,你总是这样善解人意!真好极了!”
宋亚泽无奈干笑一声,便也不再言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