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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第六十四章 - 倾国时代 - 青萍衣

歌声出自水渠西岸边一角飞檐下头,隐隐似有颜色娇嫩的衣裙飘带从红漆的廊柱后头扬起。

真金并不迟疑,举桨向那边划去。

到了岸边,他撩起袍子下船,还没站稳,便见两丛黄绿的灌木后转出两名汉装女子――数日未见,二人似乎都有些清减。不是别人,一是九歌,一是冬雪。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跪倒:

“王爷!”

真金打量了二人片刻,平静地问道:“是谁在那边唱歌?”

“是一个宫女。”九歌忽然有些忐忑,轻声答道。

“哪里的宫女?”

“就是……就是‘披香苑’里的。我跟冬雪姐姐一个个问过啦,就她最会唱歌,就……就……”

九歌平日伶牙俐齿,虽口头上从不肯让人,内里却最是欺软怕硬――当初在周察那里,连高声说话都不敢,及至见了真金,仗着他爱主敬仆,便一直两眼向天,飞扬跋扈,将他呼来喝去、嘲讽挖苦早已惯了――但那日真金发怒,将她绑了一回,她自此没了威风,在真金面前说话的声气儿不知不觉间一降再降,到得今日,不竖起耳朵仔细听,几乎已听不明白。

抚今追昔,小姑娘自然委屈,再想起兰芽的苦处,原本预留着用来打动人心的眼泪便收束不住,噼里啪啦掉了起来。

真金忽道:“你们姑娘呢?”

“姑娘……”九歌抹了一把泪:“姑娘在殿里躺着,姑娘……眼睛都哭肿啦,身上也……也不舒服。脸儿……黄黄的,真是……真是可怜。”她一头抽噎,一头还不忘顺口儿撒了个谎。

真金此刻手中仍捏着那瓣桃花,这时向地上一扔,问道:“这是她的主意?”

九歌又看了冬雪一眼,低声道:“不是。”

真金冷笑:“不――是?”

二人齐声道:“不是!”

的确不是兰芽的主意。

是两个丫头因实在替兰芽着急,连日来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出来的。

相传武周时,有一年女皇武则天隆冬时节醉游御花园,见几株腊梅开得甚好,一时心血来潮,挥笔写下了一首催花诗,令百花连夜冲寒开放,不得有误。

武皇写完诗便回宫睡觉去了。宫女们唯恐她次日酒醒,恼羞成怒,迁怒于她们。便连夜用纱绢之类剪裁缝制成各样鲜花,用细绳系在树枝上头。次日女皇游园,果然龙颜大悦,重赏了一众宫女。

这个故事九歌曾听文天祥讲过,那日听兰芽说“羊车望幸”的典故时,她若有所悟,想了几天,将两个故事凑合在一起,想出了这个计策――要用桃花将真金引来,替兰芽好好地奏一纸“陈情表”。

原本要制假花,偏巧那日李嫔又来,说起春日时曾用密封的腊盒留了许多桃花瓣。九歌听了大喜,见李嫔是个好说话的,便讨了一盒来,又省工夫又好用。

那曲“卜算子”则是冬雪的主意。

李之仪这阙词意浅情深,极有民歌风韵,彼时差不多的官宦人家,都有歌姬唱过。冬雪在襄阳吕府时听过两回,也就记下。

昨日她与九歌沿水渠走了两趟,见“披香苑”与真金的书房恰巧分处水渠头尾,因此灵机一动,多布了这步棋:就算桃花不被发觉,也要用歌声将真金引来。

此时见真金已有怒意,两人连忙将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

真金听完,淡淡问道:“你们费尽了心思要见我,为的是什么?”

九歌总算是等来了这句话,当下使劲捏了捏冬雪的手替自家壮胆,斟酌着说道:

“王爷,姑娘对你的一片痴心,你若始终不知道,还反过来恼她,姑娘可就屈死了!”

真金听了,仰头片刻,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转回身便要上船。

九歌大惊,眼睁睁瞧他几步跨进小船,拾起了船桨――他从燕台殿划过来,是逆流而上;要回去时却是顺风顺水,只轻轻划了一下,那小舟便荡开好远!

九歌为见他一面,已是用尽了苦心,明知他火气未消,这一次倘留他不住,再见面谁知是在哪年哪月?

她心中一急,登时生出了几分胆量,不管不顾地一仰头,大声道:

“王爷,你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是哪里来的?”

真金一怔,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九歌急中生智,想出的这句话可谓妙极――

冬雪曾说,九歌既说得动她,就能说动真金。这话其实错了。

冬雪能说动,那是因为毕竟事不关己,能够冷静超脱,听得进去,跳得出来。

但真金却是局中之人,受了兰芽那般欺瞒,余怒犹在,别说是九歌,便是苏秦、张仪再世,在此时给他解说文天祥一事,他也绝不会听。

但九歌另辟蹊径,想出这样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来引他入瓮,先便叫他失了三分警惕,不再掩耳欲走――

九歌见他手执船桨立在船头,一时竟不再挥动,心下暗道:

惭愧!终是我家姑娘仍旧在他心坎上,这才凭我一句话便说得他停了手。如若不然,提起一个旁人的名姓,便再古怪,他又怎会在意?

九歌不敢怠慢,在岸上追着小船跑了几步,大声道:“襄阳城流传一句话,你没听过罢――‘若要嫦娥羞,来看贺家女’,我家姑娘的美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你可知这般的美貌是哪里来的?”

这又是九歌急中生智:襄阳城的确有句夸赞美人的话,不过却是夸赞歌姬珠帘秀的。原话是,“若要嫦娥羞,来看珠帘秀”。想那贺兰芽是深闺娇女,便再美貌过人,又怎能流传出来?更怎会堂而皇之地播于众口?

九歌眼下只求语出惊人,真金则一来终归是不甚通晓汉人风俗,二来就算通晓,急切之间也未必想得到,再加上九歌一本正经,将一篇谎话说得掷地有声、咄咄逼人,一时果然又骗住了真金。

他微一疏神,兰芽清丽的面庞立刻便在眼前晃了一晃,他不由自主便顺着九歌的话想:“还能是哪里来的?爹娘生出来的啊。”

他刚想到这里,九歌已替他说了出来:“那是爹娘生的,爹娘养的!”

这句话义正词严、理直气壮,就好像真金欠了她天大的公道一般。

真金啼笑皆非,又是生气又是怅然,正要不理不睬速速走开,便听九歌喊道:

“我家夫人十月怀胎、九死一生得了这么一个女儿,我家老爷含在嘴里、捧在手上将她养成了一朵花枝儿,我家公子将妹子看作宝贝,你们围城之时,他找了一天去给姑娘买一盒‘蜜冬瓜鱼儿’――这般金娇玉贵地养出了一个好女孩儿,一文钱也不要送到你手上,你不但不好好待她,反倒将我们老爷、夫人、公子一股脑儿杀了!你敢说不是?你敢说这些人不是你们杀的?”

最后这两句话声色俱厉,直是血泪控诉,将后头的冬雪惊得都是一愣。

有道是“君子避三端:文士笔端,武士锋端,辩士舌端”――九歌原就有几分辩才,提到兰芽的父母兄长,又堂堂正正占足了道理,激足了真金原本就有的愧疚之情,因此这一番话侃侃说来,登时便将他说死在原地,一动不动,哑口无言!

他已忘了:兰芽放走的乃是文天祥,可与她的父母没半点关系。他便再对不起兰芽,也与眼下这件事无关。

九歌见一语奏效,更来了精神,用手向兰芽的寝殿方向一指,说道:

“拜你们所赐,我家姑娘在这世上可已经没了一个亲人,她若能不吵不闹、安安生生地就跟了你到这闷死人的劳什子皇宫来,从此一心一意地服侍你,不说旁人,就是你,难道就不责她全无心肝?”

她说到这里,真金心里又是一痛。

九歌此时已跟着小船向下游走了好远,周遭已渐渐有人。但真金始终没再挥桨,小船顺着水已漂近了岸边,渐渐搁浅不动。

九歌看了一眼远处的人,踏上一步,低声说道:“姑娘救文先生,那不管是救人,更是为救自己的心!”

响鼓不用重锤――真金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一旦平心静气,只这一句,于他而言就算是说尽了。

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便将身子转向了被远远抛在后头的披香苑。

九歌忽然跪下了:

“王爷,就不为别的,这几日李嫔娘娘与我们来往得密,她受的那些罪,说的那些话,已经快把姑娘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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