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 - 溯缘 - 煌瑛
那天春霜带着弟弟妹妹。去看一块开着白色和紫色小花的草地。我纯粹是出于对这一代预言师的好奇。跟在他们身后。
春空四处乱跑。兴高采烈:“姐姐。这种花什么时候开的。”春霜微笑着回答:“不知道啊。”
“这是什么花。”
“不知道呀。”
“它们什么时候凋谢。”
“这个。也不知道呢。”
她可以看透每一朵花的宿命。乃至整个草原的将來。然而她是一个只会回答“不知道”的预言师。
“姐姐。明年我们再來吧。以后每年都來吧。”春星这样说。
春霜迟疑地微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答:“好、好吧。”
我看着她。很难说自己是惊奇还是好奇:“你说出预言。也是以生命为代价吗。”
“嘘。”春霜立刻阻止我。“不要再提起那两个字。”
“预言。”
“嘘。”春霜更加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同时更加慌张地左顾右盼。这胆怯的预言师努力隐瞒能力。难怪世间沒有流传她的大名。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我感到无法形容的失望。更甚于我见到紫藤时。我虽不激赏紫藤的选择。但她至少不辜负预言师的传奇生涯。而这兔精。实在有负预言师独一无二的神奇。
可惜那时我不懂她:不是不肯预言。而是春霜想尽力作为普通的兔精活下去。傻的是我。我不懂“平凡”二字对预言师來说。多么可贵。
春星衔着一束花跑到我们面前。腼腆地把花放在我脚边。我说:“谢谢你。”她却说:“不。谢谢你。你看到姐姐被狐狸追逐时。想要救她。”
我摸了摸这懂事的狐狸妹妹。忽然想起巫吕山上。颜彩夕身边的狐妖纵剑。近千年的光阴飞逝。他曾经说他还要做一只狐狸。不知道愿望是否成真。
“春空。你过來。”春霜呼唤那只在花丛中打滚的小狐。他便抖了抖皮毛。撒开脚爪飞快地跑到姐姐面前。春霜把它抱在怀里。对我说:“看。”
我看了看这乳臭未干的小东西。不明白她的用意。她再沒有说什么。因此直到数百年后。我才明白那声“看”的含义。。“看。这就是纵剑。他还是一只狐狸。”可惜当时我不懂她。以为她只是个莫名其妙的傻瓜。
如果能够回到那一刻。我一定会抚摸她怀中小狐狸的头。对她微笑。说:“嗯。看到了。”因为她是预言师春霜。她不畏惧失去寿命。只是不擅长坦率地说出心里话。
那天黄昏回家时。春霜抱着精疲力竭的春空。春星趴在我的肩上。我忍不住问:“你知道颜彩夕吗。”
春霜点点头。
“知道她的一切吗。”我不禁提高了声音。一千年來。我几乎再也沒有听谁提起颜彩夕。世间记得她的人与妖怪。不是已经死去。就是将她忘记。
“知道她的一切。她的过去。现在。未來。”春霜轻轻地说。这一次。她竟沒有用矢口否认作答。
“她在哪里。”
春霜想了想。回答:“在我遥不可及之处。在你终将到达之处。”
虽然相处很短。我已经了解:春霜不会明确说出她知道的事。以此方式保留天机。我笑笑说:“她曾经对我说。我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那时。她的寿命正在飞快地流逝。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我无法问她。我在何年何月。成为怎样的一个人。”
春霜站在草原上。仿佛在听天心泄露的风声。又像追踪时光流动的缝隙。过了片刻。她低下头轻轻地呢喃:“我……说不清。”
我当这是个托辞。
当时我并不明白“我说不清”四个字对预言师的含义。
☆
春霜的父母是两只可爱的狐妖。芜君喜爱喝酒。娥眉喜欢听诗。一见面。我就知道可以和他们成为好友。
“为什么会收养春霜。”
与芜君置身月下的草原中畅饮。我忍不住好奇发问。
芜君酒量很差。耳朵和尾巴已经显出原型。他并不在意。悠然地摇着尾巴说:“那时候。她只是寻常的小兔子。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知道。抓她当晚饭。肯定受欢迎。”
他仿佛想起好笑的事。毫不介怀地哈哈大笑。继续说:“我鬼鬼祟祟地靠近她。还是被她察觉。接下來就是我飞快地追。她疯狂地逃。
“论起狩猎。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我很在行。但那一次却惊心动魄。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扑杀的一刹。整片草原发出了光。我们好像闯入密闭的仙境。周围白茫茫……就像一头扎进空蒙玄大的云。沒有方向。沒有明暗。只有一片分不清远近浓淡的白。
“我不确定自己遇到什么情况。惊诧地停了下來。她向前蹿一步也停住。转过身看我。冷不丁地化为人。
“老天作证。她在片刻之前。还是一只智识未开的野兔。沒有法力也不知修行为何物。化为人形的她对我说:‘芜君。既然我们被安排在此刻相遇。就请你当我的父亲吧。我需要你们夫妇的庇护。作为交换。在你和娥眉躲不过的劫难來临之后。我会帮你照顾春空和春星。’当时我的两个小狐崽还沒有出生。我也沒有告诉任何人。我打算给他们起什么名字。”
芜君又喝了一碗酒。笑着说:“瞬间。好像是上天往我的脑袋里塞了一个念头。我立刻知道自己遇见什么。。亿万生灵中独一无二的存在。”
“那天是……”
芜君点点头:“沒错。那一天。那一刻。是上一位预言师死去之时。春霜被我们无法得知的力量选为继任。继续窥探神不愿展示给我们的世界。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
“在神之上。有更高的存在。预言师。就是那存在从世间选出的子民。”我为他的言语惊骇莫名。
芜君笑了笑说:“我不知道。也沒有兴趣探究。我知道春霜是我的女儿。这个女儿是宝贵的秘密。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被各路妖魔、人类觊觎。我和妻子必须保护好这世间的珍宝。”
我回头。看到月光下唱着摇篮曲的春霜。像温柔的十五六岁人类少女。
我忍不住走近。听她柔软的嗓音唱我听不懂的歌。
“预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在她的歌声里放低了声音。自己却丝毫沒有察觉。
她沒有立刻回答。歌声低徊。春空和春星蜷起毛茸茸的身子依偎在一起。沉入梦乡。她这时才轻声说:“感觉就像目光随意穿透了未來世界。也许一年之后。也许一万年之后……从那里回望。于是对现在发生和沒有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我呢。我的一生是何种风景。”
春霜笑了笑:“我看不透你的风景。”她低下头。说:“我只知道。有些人迷恋过去。而你。是个迷恋未來的男人。”
我怔了怔。无言以对。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呵呵笑道:“迷恋未來。我才能够与四位预言师相遇。虽然巨蚌对我不屑一顾。遇到紫藤花妖时。她已不在人世。到底也瞻仰了她的遗骨。耳闻她的事迹。”
春霜含蓄地摇头微笑。伸出双手。她竖起六根手指。屈着四根。我看不明白六与四代表的含义。她的眼神温柔。似乎努力想告诉我什么。但还是忍住沒有说出來。“算啦。也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春霜羞赧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我忘记时间过了多久。我才领悟她纤纤指尖上的讯息:我这漫长的一生。已经与四位预言师擦身而过。还将与六位预言师相遇。
☆
如果一个妖活得太久。除了年纪之外。必定有两样东西一起增多:朋友和敌人。雪貂归尘曾经是我最早的朋友之一。遗憾的是。后來他选择去充实我的敌人名录。
吸露术在归尘的身上取得成效。我走访紫藤花的那十五年中。他坚持不懈地潜心修炼。远远超越了我。小小的巫吕山再也不能满足他的视野。我结束走访。回到巫吕山时。只看到他的留言:他已经离开。扬言要找更加宏大的世界。
归尘找到的世界在何处。我一直沒有去追访。再次相见时。我远远地望见他率领十万小妖。杀气腾腾在云层中横冲直撞。为了同黑龙妖争夺一柄宝器。成百上千的喽啰从他们中间坠地陈尸。空中血雨连绵数日。
我沉迷于追寻预言师。从不插手妖怪之间的厮杀搏斗。同预言师能看到的世界相比。他们的纷争是那么渺小短视。那次不期而遇。我本打算匆匆离去。结果意外发现归尘的身影。彼时彼刻。归尘一刀斩断黑龙首。得意地将宝器高举过头。滚滚乌云中回荡着他狂傲的长笑。
他也看到我。毕竟多年不见。彼此生疏。他的脸上现出的冷淡多于重逢的欢喜。敌人留在他身上的血迹未干。他就能够从容地把玩宝器。随口问:“你还在寻找预言师吗。”他知道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嗤的笑了一声。鄙薄我的无聊。
“醒醒吧。”他丢掉染血的披风。说。“爱上预言师实在太愚蠢了。”
“爱上。”我愕然。
“难道不是。”归尘再度耻笑。“最初我以为你被女人迷住。后來明白你爱的是预言师。无论它投生何处。你都要追上它的脚步。。你真是世上所有生灵中最傻的一个。怎么样。追上了吗。”
这席话给我的震撼超过归尘的想象。如果不是他说出來。我这一世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追着“她”眼里的光芒。我浑浑噩噩地跟在归尘身边。仿佛已经失去自己的意识。不知我该去往何处。归尘并不嫌弃我。正好借这机会炫耀他的帝国。还有他美丽的王后。
紫露有一张小巧精致的脸。肌肤如同不染纤尘的玉璧。可她陷入昏睡。若不是我听觉敏锐。察觉她游丝般的呼吸。不免要怀疑归尘在徒劳地摆弄一具美丽玩偶。
归尘沒有当着我的面使用宝器。但看到他夫人紫露的一刻我已经明白。归尘所做的。全是为了拖延死亡逼近她的脚步。
我试图让归尘明白:生死是定数。明眼人都能看出紫露已是回天乏术。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为了她。引起妖界的腥风血雨。实在是……
定是我的态度过于漠然。激怒了归尘。他念着旧情。隐忍未发。但同我讲话的声音更加冷漠。“她有一双紫蓝色的眼。很罕见。”归尘的手指轻抚爱妻眼睫。茶褐色睫毛在他指尖弯腰、弹起。
乌云之上的他是麾领万妖的魔主。而在这幻术虚构的王城中。他想征服的只有那双睁不开的眼睑。
“是她让我活了。”归尘说。
这话我沒有听懂。茫然地看着曾经熟悉的老友。
“上天既然让我有了智识。又凭什么把我束缚在区区的雪貂躯体内。让我终生做一个受人宰割、处处天敌的弱小畜生。我不服。这是我数百年來一心修行的动力。抛弃种种贪恋。不近诱惑。心中惦记的唯有超越凡胎的极限。获得无限的法力和生命。直到有一天。世界终于在我面前展现出另外一番面貌。”
归尘娓娓道來时。仍然专注地凝望爱妻。
“我看到它每个细微的波动。大到天地间的物换星移是波动。小到蝼蚁的生老病死也是波动。掌握这些波动。Www。。com就可以驾驭万物。只要我愿意。我的法术能够轻易渗透波动的罅隙。改变它的面貌。移山填海。织云收雨。甚至偷星换月……都只是我的小把戏。可我心中沒有喜悦。沒有感慨。我眼中剩下的仅仅是无数的波动而已。你明白吗。”
我摇头。又点头。然后又摇头。
他的遭遇与我尝试窥破未來的举动异曲同工。只是他到达了成功的顶层。我沒有。
他并不介意我是否懂得。继续说:“那时候我恍然发觉。不知几时起。我变成了精通法术的法师。然而除了法术一无所有。我知道我超越了上天赋予我的极限。可我却不知道。用延长的生命做些什么。我活着。又好像已经死了。就像一个不会消散的亡灵。无缘无故地徘徊天地间。”
归尘扫了我一眼。说:“你沒有用心修行。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算生命短暂。也能用來追寻自己的渴望。不会枉费一生。而我……”
他抚摸紫露的脸颊。温柔地说:“所幸遇到她。她让我复活。她和我不同。仅仅是个天真肤浅的小妖。”
他笑起來。问我:“你记得我们还是小妖怪的时候。世界是什么样子吗。”
我努力回想。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群山高耸仿佛永远不可跨越。大河湍急仿佛无边无涯。”
“是呀。”归尘也露出追缅的笑脸。“她眼中的世界。还处于那个值得敬畏的阶段。我弹指就可以摧毁的山。在她眼中是壮丽风景。我伸手就可以抹去的河流。在她眼中是澎湃的诗歌。我不在意的一切。在她眼里都是独一无二的造化之功。”
“这样一个小妖啊……”我不太理解。“你们之间有什么可说呢。”
“太多了。我好像从未听人说过话似的。贪恋她说出的每个字。”归尘毫不夸张地描述。“她让我笑。让我紧张。恼怒。心痛。我丢失的七情六欲。她为我找了回來。让我再一次活了。我忍不住想回到过去。变成跟她一样的小妖。隐居在她眼中的世界里。双宿双栖。”
他说到此处。犀利的目光转向我。“那时候我醍醐灌顶。。拥有多高强的法术。也比不上有一颗活着的心。你说。我能够失去她么。”
我的表情透露出我对这种感情完全不懂。归尘摇摇头。笑自己对牛弹琴。
“说说你吧。”他让爱妻的头依靠在他肩上。做出两人一起倾听的姿势。“你还在寻找预言师吗。”
“可以这么说。”我回答时想到春霜。又想到归尘在云上的断言。不免有些心慌意乱。
“找到了吗。”归尘说话时。仿佛不经意地低头看紫露。声音变温柔。
我沒有回答。
“看來是找到了。”归尘幽幽地说。“预言师常常处于危险当中。所在之处需要保密。我不会追问你。”
他不再说话。专注地聆听紫露呼吸。我找不到话題。过了一会儿才讷讷地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归尘的脸庞僵住。绷紧的嘴角显出冷酷。我显然又一次惹恼他。但他还是很快恢复心平气和。用古怪的腔调回答:“她拒绝了一份不该拒绝的邀请。”
我十分好奇。却不能冒险再次刺痛他的旧伤疤。听了归尘的故事。我对他们生出怜惜。忍不住关心起來。“你的所作所为似乎难以治本。能助她拖到几时呢。如果是妖魔把她害成这样。恐怕还得找到凶手。才能真正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