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回 托孤后归去同修,金山对雷峰。 - 古艳歌·白蛇 - 索嘉楠
徐宣赞跪落在法海面前。抬起清俊的秀面。
揉碎了的晨阳碎屑在他明朗的眼睛里。濡染起一层坦缓的波韵。将他整个人又烘托的仿佛跃上凌霄宝刹的大境界。
他展眉。语气淡淡。眉宇淡淡。又于这平淡中显现一股难以撼动的弥深坚韧。
他道:“我要出家。”
法海不语。面目无喜无悲。他在等待徐宣赞继续说些什么。他知道徐宣赞会再说些什么。
暖风如织。细微的潜入了耳廓里。勾勒出生命的经纬。撩拨起那样出尘的大自在。
微有须臾。法海忽而浅一颔首。唇角一道淡淡笑意:“法华真人。可真是疼惜徒弟。”一语双关。他明白。若不是法华真人将自己的贴身法器太乙剑交予徐宣赞。徐宣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快从镇江赶到临安、又自临安赶回这镇江的。只是这里面。已与父子之情无关、与师徒之情无关、更与执念再也无关。所有关的。无外乎是一个曾经有过的“缘”。故缔结出许多关怀來。
话里意味。徐宣赞自然明白。颔首启唇。一声好笑。按落这个话題不再言及。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不由复遥想起。当日自临安连夜逃也似的赶往镇江。直上金山寺。那时的他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心里脑里什么都不曾再有。只一心要法海大师搭救自己出苦海、化解人妖孽缘孽障。
那时的他。便已下定决心拜于法海这金山寺中修持。因为他已心知白娘子是蛇。他害怕。最本能的、最情理之中的那种害怕。他做不到继续跟白蛇在一起生活;可是让他离开白蛇再娶家室。他是爱着白蛇的。所以他做不到离开白蛇以后继续自己的生活。做不到移除感情。同别的女子牵手生活在一起。
白娘子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他不能忘却。都令他那么想念、都令他深深心痛。
但徐宣赞他是一个凡人。他具有着一切凡人的情态……
他的娘子只是他记忆里那个西子湖畔活色生香的白家小姐。只是他们那一段只知道彼此同为人类的美好回忆;而此后的回归本质。只当作是梦醒之后不能拿起、也不能放下的无可奈何的几许残烟罪孽。
依然还爱着。但真实的爱恋并沒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伟大。Www。。com它冲不破世事伦常、冲不破颠扑不破的直白的现实。世事万物各有其规律在。如果真被什么所改变。那世界会乱套的。所以别天真了。那根本不可能。
不能继续跟自家娘子生活一处、也做不到忘记娘子潇洒放开再娶新人。于是他选择遁入空门。以出家做逃避。逃离这左右皆无法选择的俗世纠葛。告诉自己“四大皆空”。不要继续遁在凡尘里经受这等苦楚。
便如此纠纠缠缠。终了不得。愧疚也好、无奈也罢、怯懦还休、怨忿如是……至死方休。看似方休。
那时的法海。一眼便看穿了徐宣赞的心思。故告诫他“茶不入禅。皆为俗事;禅不入心。皆为文字。”告诫他。他并沒有真正的勘破和放下。
只是谁也不曾想到。白蛇居然会为徐宣赞水漫金山。大水屠城。酿出如此浑噩不迭的滔天大错……
冉冉檀香透过帘幕。将一室静谧与祥宁渐次聚拢。便见徐宣赞把目光正视向法海。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并不曾敛去:“既然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怨怪也好、悲悯也好、悔恨也好……全都沒有用了。”他们二人的心思。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又一次起了共鸣。徐宣赞稳声。“是我们错了。我们认了。我们夫妻一起赎罪。”不多停顿。“我选择彻底剃度为僧。把功德回向给我娘子。愿她早日出塔。”
语声才落。法海淡然的面目微起了些许异样。
徐宣赞窥见法海唇边那道浅色。心知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也不待他发话。径自接口继续:“我不是痴不是执。”
仅此一句。将法海欲言出的一番话尽数堵回。重又平静。
又听徐宣赞缓了缓气息:“若我当真放不下我娘子。我大可以在临安雷峰塔旁边的净慈寺、或者灵隐寺出家。为何要來这隔岸相对的镇江金山寺。”复抿唇一笑。“金山寺是我的原罪之地。就是在这里。我与娘子造了祸端。所以我來此赎罪。亦求把功德回转向娘子。”又一停。目光沉淀、面额却扬。“我是真的放下了。是真心想要消除业障。早日脱离苦海。是真的大彻大悟了……”
金山寺内院缥缈的钟磬音合着微风幽幽飘转。曲径通幽、禅房花木。悦了性情也空了繁冗的尘俗心。
徐宣赞将那一怀了悟。尽数于法海缓缓道來。二人一立一跪。却忽然若了两个参禅悟道的知己同修:“我什么都想起來了。一千七百年前的一切人和事。以至在天界佛国的一切人和事。我都想起來了。”语气是淡漠的。又如烟如织。掺杂着一怀大自在。“但若再來一次。我当初还是会选择上金山寺。我不后悔我的选择。”
“即便之前做出这个选择。是因为害怕、因为纷乱、因为想要逃离这痛苦。可现在。则是因为顿悟了。故我惟愿彻底脱离轮回六道。以这六根整然人身。顿出大禁锢、回归故园、回到我的‘家’。”
千年前降下娑婆。为的原也就是于苦海中修持本心。勘破最后这一丝陷在囹圄里的情念……
“我们这个世界本是娑婆世界。‘娑婆’即是遗憾。故此注定在这个世界不会一帆风顺。总是一步一个坑、一步一个坎。坎坎坷坷、艰难辛苦。而‘情’。是这个世界里一切规章大法的核心。”
“有情众生苦。可‘情’是这个世界所独有的东西。只要生活在这个世界。就注定会为各种各样的情所苦。一切皆是假象。Www。。com一切皆是空。包括我们自己的身体也是假象也是空。七情六欲、爱恨苦痛、冷与暖、甜与咸……一切有相有识的事物都是假的。我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触和情态。全是躯体带给我们的。并非我们自己操控着的。因为根本就沒有‘我’。我们一直都无法活自己。都是被这血肉之躯操控着思想、感触、一切。但是。我们活着的时候就该在这血肉之躯的控制之下、尽全力的去爱去活。只要在不损害旁人、也不损毁自己道业的大前提下就好。这是我们的义务。是我们披上这皮囊的同时就决定的对这皮囊的一种责任。但在同时一定要竭力去克制一些恶念。使得这个躯体接受善知识。从而操控着我们走向善知识。另外也要明白禅宗佛法里关乎‘空’和‘幻’的道理。只要明白就好了。不需要当下便做到。因为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还披着这副血肉之躯的臭皮囊。就注定无法挣出这诸多幻象、无法真正彻底的回归到专属于‘灵’的虚空。”
“等到肌体一消弭。什么都会烟消云散。什么都带不走。能带走的只有修为和业障。业障是关乎万物平衡的亏欠和被亏欠的还报。而修为就是那些关乎‘空’和‘幻’的道理。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
“真正的‘灵’是无意识无感触的。一切属于‘人’的、属于活着的有识众生的一切。在肌体腐化的、在脱离肌体的那一瞬间就什么都沒有了。所剩下的只有执念。若我们懂得那些关乎‘空’与‘幻’的大奥义、在生前就已彻悟。那这最后一点执念就是‘阿弥陀佛’。会指引我们去佛国净土。得享该得享的果位。若我们并沒有勘破、甚至根本不曾闻法。那最后的这一点执念就是关乎贪婪和其它。那么就依然还得入轮回、甚至坠三途。依然把幻当真、把空当实越陷越深难以自拔。然而那最后所剩下的一点执念。是需要用一生一世甚至几生几世去积累、去修悟的……”
徐宣赞说了很多。一怀心绪也随之逐渐澄明。
法海默然静听。心知徐宣赞已对“空”之一字了悟许多。
他说的沒错。一切唯念、万相皆空。正如有些戾气极重的怨魂野鬼。在听有道高人诵一段经后怨戾顿时化解。这是因为经文提醒了他们自己是处在了执念的假象的囹圄里。就好比做恶梦时有人把你叫醒后你发现只是一场梦一样。
有些生前跟爱人爱的难舍难分、殉情葬爱共邀來世的人。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死后顿时拔地成佛、荣登果位。这是因为他们做到了前面所说。生时倾尽一切的去活去爱。但对于空和幻的道理却早已悟透参透。故而死后回归到真正的灵的形体。他们便摒弃了一切假象、按着自身修为的指引得到了该有的果报。
红尘是苦海。苦海无边。还清业障、了却诸缘。彻悟空幻;待得挣脱出臭皮囊回归于空。方是永恒大欢喜……
当迂回在耳畔的钟磬之音渐趋随风散却。当袅袅檀木香涣散、萎靡在无尽的虚空中。又见徐宣赞重将凝着华彩的晶亮目光凝结起來。音声稳下。一句一顿:“我现在已沒有了恨、亦沒有了爱。我的爱与怖早已跟着那把油纸伞。一起进入断绝俗尘情爱的雷峰塔里。是真正的四大皆空……我已万般皆放。大师还在犹豫些什么呢。”
这不缓不急的彻悟之辞。最终结尾虽是问句。却又诚然不是商榷与垂询的语气。
法海一笑。
这一笑。正应正于我佛拈花一笑的无言了然……
徐宣赞心解其意。亦是回之一笑。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双手向前一拘。将身匍匐下拜:“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谢过大师为我有朝一日重证菩提、出轮回、享欢喜之无量功德。”
法海抿唇。那抹浅然笑意沒有敛却。他微摇首。声音是朗朗的:“此‘度’非‘度’。贫僧只是度你一程。而真正的极乐之度。是你自己。”倾身抬手。把徐宣赞扶起。“众生本就是佛。我如何度佛。哈哈哈哈……”
千年积累。千年铺垫。一朝绽放。
一切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注定、一场历练、和一场“情”劫。
千年光阴。千世惊情。有人在这场光阴的历练中一朝动情。于是几世修行毁于一旦。重坠凡俗烟火。比如清远。
有人看穿了情爱、勘破了世俗放下了尘念。心如止水的步入累世修行之途。比如宇坤。
一千七百年间。这么多次的轮回。宇坤在了生死、渡苦厄的大慈悲里真心欢喜礼赞;清远亦在柴米油盐、生老病死离合聚散的软红尘世间甘做俗人一个。安心的沉醉在凡人的小生活里。做他的市井小民。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他们都寻到了自己的快乐。Www。。com都按着自己该走的“道”。完成着自己的大毕业。其实。最终的结局早已钦定不改。横竖都会到达同一个终点。只是不同路径罢了。
白蛇本是受了观世音菩萨的点化。原该飞升登得仙籍。又因诸多前因后果。故有此一段机缘。
清远与白蛇一辙。本便都是仙体。一千七百年前就合该再度登仙。只是这重归仙位的最后一关。便是这千年情关。
青青在千年前就已历经彻骨情爱。对情爱早已勘破;时今轮回转生宿命做弄。又使她勘破了世间种种假象。彻悟了何为“空”、何为“幻”的大奥义。
宇坤轮为法海。原就是天人。又于凡尘千年清修。合该飞升;只因千年前下世时所负使命。又与青青、白蛇、徐宣赞的这一段缘法未了。故而此生此世得缘度化他们一程。
这一世。他们四人都会在某个时辰完成和了却这场历练。彻底摆脱凡俗、荣登果位。
千年等一回。等的是爱、等的是恨、等的是缘、等的是了却和还报……等的也是这最终的。“大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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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晨曦。万籁俱寂。那天那景似乎都还沒有从沉睡中清醒过來。一切一切具是清新又慵懒的倦倦感观。
徐红雯正在东厨忙碌不堪。尽心尽力筹备一桌丰盛的早餐。身边王晏阳亦是长叹口气。为娘子打下手、生灶火。
昨日里。只听徐宣赞言说白卯奴与自己同游西湖。不甚失足落水。红颜消逝、尸骨难寻。小青伤心欲绝。不告而别。
如此一对鸳鸯相亲的和睦夫妻。就如此被突发横祸给做弄的两隔阴阳。王晏阳与徐红雯夫妇在大为惊诧之余。自然不免哀伤难禁。又感慨白卯奴真是红颜薄命。苍天好不无情。
“晏阳。”红雯一边切菜。边侧了软眸轻声向王晏阳念叨。“汉文心情不好。我等下多做几个菜。跟他聊聊天。”不觉微红了一圈眼眶。旋即想起什么。又急接口。“哦对了。你今儿别去衙门了。多陪陪他。”
“那是自然的。”晏阳双眉紧锁。只是叹气不迭。“我还寻思着。什么时候把弟妹的事儿……办了才好。横竖有个着落。不能让她就这样凄凄苦苦的走。”
徐红雯抬袖。擦拭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花。浅浅接话:“是啊……是该。办得风光妥帖的。”
晏阳颔首:“过会子汉文起身后。与他商榷一下吧。”
晨曦一抹曙色透过垂柳与桃花。将一处厢房小室映的几分迷离惝恍。
徐宣赞的屋舍里。仅剩一片空空荡荡。
在屋舍正中。那睡在摇篮里的徐梦蛟好梦尤酣。紧临着摇篮一侧的小几之上。以木镇纸放着一封不曾装入封中的信。
风吹起。信页飞扬。宛如凭吊。
但此时凭吊的已不是徐宣赞与白卯奴的爱情。痛的也不是两两离分亦或无法团圆花开……而是那最纯粹的、最动辄不移不可变迭的。爱的本质。
留在信页之上的墨迹。经了多时的沉淀而已经干透。苍古又淡泊、大成又隐忍。就着墨香缓缓飘忽、缓缓绵展。
那是一首诗:
白堤春晓。西湖重逢话断桥。
情系三生。千年缘起劫难逃。
孽缘未了。空自凝眸春风笑。
归去同修。独留金山向雷峰。
……
[ 下部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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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续 ]
徐宣赞披剃为僧。修行数年。一夕坐化。
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
临去世时。有诗四句。留以警世。
诗曰:
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 色要分明。
……
千万年了。昔时的临安已不再唤作临安。而变成了杭州。
西湖依旧清逸秀美。白堤与断桥依旧是最为暧昧缱绻的佳话地。千载万载。景致独好。
岁月的风沙洗刷了太多光鲜风华。将无数过往淹沒其中。化为清风一缕。几多俱委埃尘。
后人从传说里。看到了他们的身影……
那是清明雨上、西子湖畔断桥之央。一白一青两道纤纤身影尤是绰约曼妙。
有温润公子与这二位姝美女子共乘乌篷船。忽而扬撒起一阵天青色的淡烟疏雨。公子忙将手里的油纸伞。借于那娴雅美慧的白衣女子。徐语低呢。几多温存挥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