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三山王的密令 - 怪潭 - 屎蹄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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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四十一年,南方海盗王,“三山国王张宝”,他所建立的王国,在名将俞大猷猛攻下,崩纷离析。外沿的寨子据点,被人分割、支解,然後一座又一座的给明军吃掉。
此时此刻,在广东某乡临海而建的一座庙宇中,张宝正跪在神像前默默祈祷。
庙宇巍峨雄伟,供奉的是天后娘娘,闽南一带则敬称“妈祖娘娘”。殿门前更一左一右有两座高塔,塔顶四通开扬,上置巨大香炉,焚烧烛镪,在海上几里以外已清晰可见。
此庙宇却是张宝出钱修建,既然是海盗出身,定必重视航运水路。两座巨塔便是指引明灯。
天后娘娘宝相庄严,静静地望着跪在祂前面的这个汉子。
张宝头戴金冠,身穿红袍戎装,胸前装配着佛郎机人的板甲。虽然跪在地上,依然气势逼人。
阁阁。
殿门轻轻响了两声,随即一把声音响起:
「陛下,水岛将军已到。」
「让他进来。」张宝站直了身子。
亲兵打开了殿门,一个汉子跪在门前。此人一脸jīng悍之sè,但望到了张宝的背影,马上俯下身去,下拜行礼。
亲兵关上了门,殿上只剩下二人。
「陛下。」水岛道:「陛下恭敬心诚,妈祖娘娘定必应许陛下所求,我飞龙国大兴,反攻失地,指rì可待。」
「站起来吧。」张宝笑道:「刚才我祈求的,却不是这个。」
张宝当年反攻广东一带,聚集乡里的穷人,吞并了当时一个名叫“白扇会”的教团,一下子扩展成数十万人的势力,横扫几省。最後立国建元,国号“飞龙”,年号“造历”。
水岛站起了身子,转过来,右手按在水岛左肩上,缓缓道:
「津兵卫,若无外人,我们照旧用以前的称呼,叫我大当家就行了。」
「津兵卫不敢。」水岛道:「今非昔比,陛下是人上人了。」
「哈,什麽人上人。」张宝道:「我还是当年和你们论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那个大当家。」
「陛下没变,可是吃肉分金的人,却和以前不同了。」水岛道:「以前陛下和弟兄们吃肉分金,现在陛下要和天下穷苦老百姓,去分那些不义之财,食那些剥削老百姓的人的肉;天下老百姓,都是陛下的兄弟。」
「不错。不错。我手下那些人当中,能像你有见识的人,实在不多。」张宝道:「可惜可惜,你是rì本人,那些不争气的家伙,他们不服你。」
水岛闻言,心底突的一跳。他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津兵卫,我有件大事,要交托给你。除了你,别人都做不来。」
「是,陛下请讲。津兵卫定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事要是你死了,可就办不了。所以第一样就是要保住xìng命。」张宝笑道。
水岛见他在神像的供案上拿起一只盒子。再留心一看,原来是自己当初投靠张宝时,装着见面礼来送给张宝的朱漆盒子。为了要讨好三山国王,还特意雕上了三山海波纹。
这是自己从故乡带来的珍物,却和以前有点不同。现在上面多了一块螺钿刻片,分成了很多个格子。
张宝将盒子交给水岛,道:
「现在战况吃紧,你我也不必相瞒,讲客气话。我这大当家的吃饭家伙,快要朝不保夕了。」张宝拍了拍自己後脑勺,道:「常言道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
水岛马上跪下,举盒过顶,哽咽道:「我皇千秋万岁,愿我皇莫再轻言不吉,自泄志气。」
「罢了罢了,平身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张宝道:「眼下,就是要靠你替我留下血脉。」
水岛站起身来,双眼瞪得老大。
rì本武士常有男风之事,谓之「众道」,自己虽然不好,亦不甚厌恶。而听闻福建一带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亦有「契兄弟」的事儿,指两人皆为男,生活却俨如夫妻。
难道……陛下想跟我来这个调调儿?可是,谁都知道这个和生儿育女八百丈打不上关系的啊!
「当初我起事之先,曾在南海之滨一处渔港里,留下了一支人马,建了一处营寨。明rì我反客为主,带兵攻打明军大营,引得他们戒备松懈了,你就带着二皇子和三皇子,速速逃回那儿,养jīng储锐,东山再起。」
水岛吁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皇上徵召自己的屁股。但同时又忧心忡忡:三山王现在摆明是托孤了。要知道,托孤之臣,自古以来都不好当。
「你是我手下人马中,最好打的一员。你就是我的赵子龙。我这两个阿斗,就拜托你了。」张宝续道:「太子我带在身边,毕竟若无储君,军心难定。两个弟弟却不必放在一起,让人一锅子烩了。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致绝後。」
「这是陛下万全之计。津兵卫誓必不负所托。」
「话虽如此,大战当前,主君竟然安排小儿子开溜,实在不成模样。所以这事你万万不能让汉人的弟兄知道。就假装成你见势sè不对,带着洋人倭人的同伴逃跑。我会勒令其他部队,可别让他们发怒向你开炮!」
水岛心里暗骂:「好啊,原来是看上了我是倭人,大有道理去临阵背逃,最适合当懦夫是吗?」
张宝见他口上虽然诚恳,眼珠却骨碌骨碌猛转,笑道:「我知道你是重义气的好汉,让你当这个坏人,是委屈了你。
然而,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是,也得要山上有树来砍柴才行。」
他指了指水岛手上的盒子,道:
「我张家纵横南海这麽多年,抢了个金山银海。虽然招兵买马花了不少,但那只是九牛一毛。剩下来的,我都收藏在那座村庄的後山里。你带上二皇子三皇子,和你家人,去到那村子,将这隻盒子,交给留守的兄弟,他们自然懂得内里的意思。那时候,即使张家不复出打天下,只要有这个“宝藏”,你我两族人都不愁温饱。」
水岛闻言,默默地点头。张宝又道:「我已严令留守的兄弟,只认盒子不认人。所以千万别遗失了。切记、切记。」
第二rì,水岛奉命,点集人马,编组了三山国王旗下剩余的外族人员,集齐在一首三桅拉丁式大帆船上,伪装成葡萄牙人的传教士和商人船只,出发沿岸南下。
其时大明虽然东防倭寇,但南方水路和西洋诸国的交易依然旺盛繁密。而海商的船,向来龙蛇混杂,有倭人、汉人在上面也不出奇。俞家军防守再严,也没想到整首船上的异国人,都是三山王的手下。
好不容易突破了大明水师的防线,拉丁大帆船终於可以扬帆直去。一路上,水岛拿着两块木片和盒子,不断推敲,又向两位小皇子旁敲侧击,却始终没办法得个所以然来。
帆船在海中迂回了好几个月,来到一座渔村港口外,按三山王所述,正是其秘密据点。
水岛命哨工打旗号,通知入港。却见横地里驶来了两艘头低尾高、前阔後窄的小船来。这两艘小船一前一後而至,皆长约五丈,左右皆有浮板,後有四橹,状如鹰鹘,正是中国独有的“海鹘船”。
水岛见此二船虽无桅杆风帆,却能穿风掠浪,无视水流顺逆,自在行走,不禁震惊赞叹;而且即使在堤外海域,风高浪急,但船身依然安稳无倾侧。自己家族是rì本水军出身,又在南海跟三山国王打混了多年,却未曾得见这种厉害的船只。
殊不知水岛虽然跟从张宝多时,但大多是乘搭外海放洋的大座船,其次就是攻城略地。这种船舰对船舰近身作战的场合,去到张宝做三山国王的年代,早已少见:别人老远看到三山海波旗,不是乖乖投降,便是被他压倒xìng的火力给轰沉,再派水鬼去打捞货物。哪轮得到要纠缠肉搏?水岛就算在三山王麾下,却未见过海鹘船,亦是不奇。
顷刻之间,前一艘海鹘已抢到拉丁船舷下方枪炮不到之死角。後一艘的船头上面却支起了一座散弹炮,对准了甲板。
水岛船上人人面如土sè。自己伪装做商船,只有几支小炮,意思意思。再说炮口对甲板,用的又是散弹炮,即表示对方旨在杀人,而非毁船。
来者用意不善,船上众外国人心想:莫非三山国王张宝别有用心,刻意要弄死我们?
水岛转头向大副低声道:「引他们的人先上船,再听我号令,伺机反攻。」
有人用葡萄牙话大叫:「前船莫动!否则炮弹伺候!」
当葡萄牙话讲完,那人马上又用西班牙话、拉丁话、荷兰红毛话等再讲了一遍。
水岛马上扑向舷墙,用汉语对着来船大叫:「千万别开炮,我们不是敌人!」
「所有人都不许动!等候发落!」
这时,前一艘已近身的海鹘船甲板,冒出十名彪形大汉。只见他们举臂一甩,一根根绳索带着爪勾,已钩在船板,之後便如猿猴般拉攀而上。船上众人见火炮猛挡,皆敢怒不敢言。
这十名大汉都上了甲板。水岛见有九人左手臂上缚了块青巾,第十人却缚了块红巾,看起来像是头目。
「你们这里,谁当家的?」这人喝道。
「我,正是小弟。」水岛连忙跑出来。
「这分明是西洋船,你这倭人竟然敢耍我?」红巾汉子已把短铳火枪拿在手中,指了指在一旁的身穿船长服饰的白种人。
「不是的……」那白人慌张道,用蹩脚的汉语道:「他真的是船长!是他!」
「是这样的。」水岛向前俯身,伸出右手手掌,手背朝下,食、中、无名三指朝上,道:「蓬莱仙乡逍遥客。」
那汉子听了,呆了一呆,收起短铳,也伸出右手,却只是屈起食指、无名指,比出姆、中、尾三指,接道:「浮波掠影湖海中。」
水岛听了,将手掌反上,再道:「锄jiān未畏双手黑。」
那汉子手掌平放,续道:「除恶毋惧一颈红。」
水岛道:「方壶玉殿聚猛虎。」却是左手右手摊开,食姆中三指张开朝下,作虎爪擒拿之状。
汉子道:「瀛台金阙坐真龙。」却是双手合起,十指微曲,有如龙口张嘴噬人。
水岛伸出右手,作意图握手状,道:「携手连心即兄弟。」
那汉子此刻才咧嘴笑道:「何在发肤异与同。」也缓缓伸出右手。
甲板上除了跟随那红巾汉子上船的九人外,其余的人无不忧心忡忡,暗地里抄紧了家伙,只见势sè不对,便要动手。可是见到水岛和那红巾汉子,一边大打手势,一边咏唱这些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古怪咒语,皆不明所以,难道水岛这家伙懂得妖术,正在和那人斗法不成?
尽管莫名其妙,但众人见得那红巾汉子脸上渐渐显露和善之sè,紧握武器的手不由得放松了。
一场恶战,在你唱我对中渐渐收篷。看样子,那红巾汉在说完最後一句,便应该也同样伸出右手,握手言欢。
这些异国人不喑汉语,自然是听得一头雾水。其实这两人在对合切口暗语,若是同一帮派的人,便懂得如何应对。而且前後句文字的不同,也会透露出双方的身份、帮派中的地位、所施职份等。注^1
注^1
此种切口暗语,流传到现代,便是地下帮派里用来判辨敌我的“江湖诗”。但凡有人加入帮派,便会有老爷叔辈者教晓所有诗文句子,谓之“教诗”。只因与切身安危有关,故鲜有流传外人知者。中国人自古以来讲究文质彬彬,就连强盗匪帮联络的暗语也要如歌似诗,光这一点就比外国人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