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山嘴村异闻录(六) - 怪潭 - 屎蹄分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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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嘴村疟疾疫情爆发,村民矛头直指水岛一行,斥责村长收留可疑外人,带入瘴毒。
眼看村民将要暴动,千钧一发之际,村长的儿子少当家领着大批人马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压了当中的搞事份子。
可是光用武力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少当家不得不答应,若查出病源真的是新来的几个夷人,定必将之放逐。但少当家却留了个心眼儿,挟制着邻近一带有名的医生李回chūn,一同前往查察。盖因李回chūn率先主张夷人带毒,又深得人望,不能任由他在外继续乱说是也。
一切调配停当,少当家拉着李回chūn进到了村长家宅。同行的亲信自自然然的守着了门口,一众村民在外头东张西望,想看看村长为何要把中了疫的村民都聚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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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当家来到屋子里,只见满园满庭都是缸缸瓮瓮,磨臼摏杵。所有下人不是在切碎药材,便是熬煮汤剂。而人堆中有两三个不认识的洋人,想必是村民口中的「病根」了。
一个童子走得急,没看到少当家正在前头,砰的一声,撞个正着,泼啦啦一大盘药水泼了一地。
「是少当家!」那童子见到来人,诚惶诚恐,急道:「对不起!小人瞎了眼……」
「起来吧。不碍事。」少当家道:「你们不去照顾病者,跑来跑去,弄这些汤药,干什麽?是谁开的方?」
「哎!是跟着三皇子……咳咳,是陪着三少爷来省亲的西洋大夫,是他开的方子。」
李回chūn俯身检视地上汤水的药渣,只见独沽一味,只有水杨枝,冷笑道:「用药有君臣佐使之道,仅用一味草药猛攻,不知辅助,可笑啊可笑。」
「一点也不可笑!」那童子道:「那天你还说爹爹好sè什麽的,害我妈妈哭了大半晚,开的药又不见效!洋大夫比你强多了,起码爹爹吃了他的药就退烧,身子也不痛了!」
李回chūn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二十出道,行医三十多年,修身养xìng,保养得极好;更兼在这穷乡僻壤,医者甚少,是故在这一带,李回chūn极受人敬仰,哪曾被人如此抢白,而且更只是区区一个童子?登时额角青筋暴现,鬓边发脚渐渐发白。
正没做道理处,已有大人的家丁仆役到来侍候。他们见那童子如此礼,自是将之叱退。不料少当家骂道:「真没规矩的东西!高老泉这样子教导儿子的麽?走!到你爹前面,问问他这是怎麽一回事?」
「少当家,小孩子不懂事,算了,算了。」李回chūn道。
「这可不行。山嘴村可不是乡野匹夫聚脚之地,小孩子不从小调教,哪还了得?张福张禄,侍候医生在偏厅休息。李先生请了,待我教训完这小畜牲後,再回来办正事。」
「好,好。」李回chūn瞟了那童子一眼,嘴角冷笑,由家丁领着去偏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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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当家扯着那童子,转过回廊,便将他放下,问道:「高通,那个洋大夫,现在何处?」
那童子正是高老泉长子高通。他一家来到村长宅子里,拨了一房间让他一家四口暂住。泉嫂身怀六甲,不便走动,两个孩子便在村长家中帮忙。
长老一请到水岛他们前来,便听从洋大夫建议,即疟疾乃蚊毒所起。预防之法,唯有抽乾水池,填平沟壑,在yīn湿背阳的地方洒上生石灰,宅子内不得留半点积水。而所有厅堂、廊庑,但凡有人之处,十步内必有一药坛。坛内藏有薄荷、紫苏等香草药材,缓缓燃点,以驱除蚊虫等。
说也奇怪,除了发病之人,在村长宅子里并无其他人中疫。於是宅子之内,人人信服洋大夫所言,只是碍於村长严规,不敢向外人说道罢了。
高通才刚被他没头没脑地骂了一顿,现下又如此这般,不禁奇怪,问道:「少当家,你不是罚我麽?」
「傻孩子,我骗那个山羊胡子而已。」少当家道:「不过刚才你说三皇子,怎麽回事?」
「长老先前交待过,不能多说。」
「我是他儿子!怎麽不能说?」
「哦,说得也是。」高通道:「长老严格吩咐,二皇子三皇子来到村子啦,以後只能叫他们做二少爷三少爷。其余的若乱嚼舌根,大棒鞭子侍候。」
少当家心道,高老泉得以参与机密,自是可靠。但小孩子嘴不牢,难免泄底。只是目前不好措置此事。於是再问:「这样就好。那洋大夫呢?」
「现下洋大夫在书房呢,说要找出可以根治疟疾的草药。」
两人前後来到大宅里最开阳的一所屋子,推开房门,只见十数张紫檀大书桌并做一处,一部又一部的医书正摊了开来。而在最正中,则是一大部西洋书册,上面放了一大块粗绢,绢上是一株压扁了的乾草。三个大男人围着这堆书本团团转。
这三个男人,一个是个金发後生,手持小册,正纪录其余两人所言所指。另一人虽是黑发汉服,但讲的却是葡萄牙话。偶而夹杂一两个汉字词汇,却是药材名字,现得极为突兀。第三人灰发黑袍,一路都在凝神静听。一听到要紧处,便喝住那汉服男,让他将药xìng详细读出,令金发後生写下。
「大夫!大夫!刚才给病人喝的退烧药让人打翻了,烧汤大叔问你还有没有药?」
「怎麽这样不小心?水杨枝已经不多了。」黑袍人停住了工作,转过身来查看高通身子,问道:「你没烫伤吧?……呃?」
这人便是水岛一行人中的「大夫」了。最近几天,他都窝在村长家里,查找救治疟疾之法。苦思之下,决定召集病者,以稳定病情为先;其次则以当年恩师乔瓦尼神父在南洋蛮子生番岛上搜集的一株药草标本为线索,查对中土药材之中,可有相符的草药。然而,杯水车薪,村长又不许到村子里灭蚊杀虫,两者皆是治标不治本,弄得他已经几天未睡,一个脑袋两个头大。
他听得高通打翻了药水,并未气恼,却担心他被热汤所伤,因此转身过来检查,见到跟在身後的少当家,不禁一呆。
「打扰了。我是长老的儿子,我叫张守。」
「初次见面。我叫金文泰,是神的仆人。」大夫道:「不过你可以叫我做大夫。我的同伴也是这样叫我的。」
「不敢,那麽恭敬不如从命。大夫,这二位是……」
「我叩约翰,约翰?法雷尔。」金发後生道。
「我叫水岛,水岛津兵卫。」
「高通,你拿了药草,赶快再去煎药。」大夫在墙角一堆堆药材中拿出一个小袋子,交给高通。高通应声去了。
少当家待得高通远去,关上房门,右手做出三山王的手势,问道:「水岛兄来自哪座名山胜水?」
水岛还了另一个手势,道:「蓬莱逍遥客,今次叼扰贵乡了。」
「原来大家都是拜三山王的。」少当家道。
「不错,这位是三山王的御医,金文泰神父,我们称呼他做“大夫”。」水岛介绍:「我是陛下外国人部队的队长,这位约翰则是随行护驾的护卫队员之一。」
「各位辛苦了。只是眼前这状况,实在没办法干什麽大事。」少当家道。
「找到救治之方,就是头等大事。」大夫道。
「那麽……两位皇子平安吧?我爹爹还好吧?」
「二皇子、三皇子在内房,得到你的女眷照料,他们很好,没有染到疟疾。」水岛道:「至於令尊……」
「我老爹怎麽了?」
「目前并无xìng命之虞。」大夫道:「只是每一次寒热交煎,他的身体就会虚弱一点。几天下来,累积的侵损已甚可观,就怕他年事已高,下一次发作後,难以恢复……」
「怎麽?」少当家闻言心慌,正想去找父亲,不料水岛拦着,道:「他刚刚发完冷,睡了。这一觉得要睡上二三时辰。你现下吵醒他,於他身子并无好处。」
「那当如是好?」少当家焦虑道:「这一敞船跑到去古里,当中倒有不少海外药料,能派得上用场吗?」
「这很难说。」大夫道:「我们手头上有关药草的资料,实在有限。这一大部书便是我老师亲传予我的笔记。这一株夹在里面的标本,便是我老师当年在南洋生番岛上,查找草药时,见到一位巫医用来对付疟疾的。只是当时我老师无暇细看,匆匆采了一株,做成标本。我们将之和中华医书上的草药比对,到现在依然找不出个所以然来。」
「嗯,这株药草让我看看。」少当家捧起那块粗绢,仔细瞧了瞧,忽然道:「咦?这不是酒饼草吗?」
「酒饼草?」大夫好奇道。
「是啊,後山有很多。看,这叶片的形状,花穗的排列……」少当家道。
「据我恩师记载,当年他在南洋生番岛上,见过巫师用此草捣汁,和以烈酒,能治癒疟疾。」大夫道:「只是不知你说的这酒饼草,能否有此功效……」
「他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死马当作活马医。」水岛对着少当家眨了眨眼,苦笑道:「反正治不好疟疾,大夥儿也活不长。」
「原来你们也听得到?休要怪我说狠话。毕竟众怒难犯。」
「我们不是聋子傻子,老早听到村民的叫嚣了。」约翰道。
少当家叹气道:「我爹他把你们接来,就是猜到有这麽一天,是要保护你们呀。」
「恐怕是保护村民吧。」水岛道:「若然换了是犀牛、拉蒙这几个煞星听到村民的话语,他们未染上疟疾就得送命了。」
「总之,我先命人到後山采集酒饼草,回来试试看吧。」
大夫皱眉望着少当家道:「人命关天,您不会是为了糊弄我们才这样说吧?」
「宅子里好多病人都严重得快要死了。对他们来说,有个希望总比毫无希望好吧。」水岛道。
大夫望了望水岛,又望了望少当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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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嘴村有个会医疟疾的洋大夫!」
「何止疟疾?各种刀枪外伤,断骨接筋,皆是着手成chūn,药到病除。」
「比起那个只懂让人回去煎药吃药的李回chūn,洋大夫高明多了!」
自从金文泰神父治好了山嘴村民的疟疾,他神医之名不胫而走。邻近数个乡的病人都慕名而来。而经此一役,水岛一行人才真正融入了山嘴村之中。
酒饼草能够治疟疾这一回事,也成了张家的生财之道。少当家派人守在後山,严禁外人采挖草药。要治疟疾,请到山嘴村祠堂妈祖殿前捐献若干,凭筹取药。
山嘴村当然不止靠善款营生。
山嘴村的後山,除了酒饼草,还有岩盐。用这些盐来腌制食物,不单比起寻常海盐更加不易**,而且风味绝佳,乃华南一绝。
除此之外,每年南水货一到,各地行商皆会云集山嘴村。他们会购买从南洋运来的各种香料药材、珠玉象牙,以及西方世界的异物利器、珍奇玩意。这些东西只要带到北方,轻松能获利百倍;当然,他们亦会将中土所产丝绸茶叶、陶瓷书籍等,运到山嘴村来,只待北风一起,即扬帆南下去也。
故此每当风季,山嘴村便是四方人马集散的港口。像张家这种大户,自然在货运买卖上大啖其利;而不少远来投靠山嘴村的小户,除了依附於张家外,便是靠这帮人的吃喝拉撒睡,从中图利了。
这样大的一口肥肉,为何会落到山嘴村里?这有远近两个因由:近因者,在於三山王在两广一带起义,战火连天;故此两湖两浙的商人不得不绕道以到山嘴村这个港口。远因者,只怪大明朝廷,开国以来,一直严行海禁,杜绝了海民的生机,逼之铤而走险,这才造就了「南有三山,北有五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