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悬空观(一) - 人间 - sandalphon
“父亲像没有感到死之混蛋就住在隔壁。他到底怎样了?他在谁手里?”瞿闻彦躲在楼角的桌旁看着那些字,对自己说,“见鬼,他要我去济南这种地方?我可不认识那地方啊。”那一晚,由于风的搅闹,雨丝常不安分地钻进他所乘的乌篷船,但他睡得很安静――他大约已两夜没有睡着了。柔柔的橹荡开柔柔的水的魂灵,一摊铺排在水上的玉玉的月光,被驰过的孤傲地昂着头的乌篷,弄得忙乱起来,它终于成为一堆零碎的涟漪时,乌篷已携着一团梦,没入薄暮化开的雨色里。撩人春困的水乡头,惟有一条嫣然的雪线,局促着带子般地被淹没……
济南是李清照的故乡。“李清照想来是不喜欢有人打搅她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但也只好得罪了。”瞿闻彦按图索骥,栖身于济南云何馆,就着烛光的舔拭,上下眼皮直打架的时候,这样想着。他的黑灰色的背影厚重而又孤寂地偎依在地上,他在安静中睡着了。
天空白得特别早,因为济南这会已是夏之神的天下了。鸟雀还困在款款的春梦里,它们还没有嗫嚅地发出春之声。淡淡的朝阳蹲在发亮的树梢上,正探头分析着什么。静,这是济南一角的最主要的旋律,只是人们不懂得倾听罢了。
不和谐的音开始在整个庞大的不和谐的乐章中徘徊。
瞿闻彦发困得像几十年没有睡过觉似的,他的眼皮一丁点也不想睁开。可是瞌睡虫刚一爬上来,他就听到很多声音在说话,把他吵醒了。
“喂,掌柜的,先一阵子曾打听的一个人,这几天见过没有?”那音雷一样的,瞿闻彦怀疑这话是会说中原语言的狮子说的,尽管他压根就没见过狮子。
“啊哟哟,这不是……唉瞧我忘事的性儿就是改不掉些。两位是来打探那个人的,说实在话,这几日实在未见过,倒不是消遣两位……”那是掌柜子在应答着。他唠唠叨叨的,大抵是老唐僧这一路货色。
那狮子又“嗷”地一声如要把墙搞塌似的,扯着嗓子道:“你娘的摆什么谱!没见,一句话不就完完了?值得说这么多废话――闹到最后是‘不见’两个字,叫人听了头上要冒青烟……”
那掌柜的难得见他发怒,肚里只是寻思着要将这尊瘟神请走,心里念叨:“悲乎哉!世道何不古,往往多老虎。谁想今日才开门,老虎进店铺。”勉强挤出些须笑来,其实心里不想吃那敬酒,但不吃也得吃,只得道:“犯不着这样动肝火嘛,有事好好商量。大清早的骂街,成个什么体统!你曾见过道士站铺子里这样闹的吗?”
掌柜见那两尊神脸色似乎成紫酱色,心头飘过几片阴云,忙道:“两位是找个人对不对?你明湖派也真是的,济南城里找人,偌大的一个地方,翻里翻外,捣来腾去的不知道几回,就差没把地皮掀起来了。你说我那店铺,其实无什么大作为:是个差不多给老鼠久留的地方。做窝贼的所在,怕就怕官府不允。你说那人十七八岁的年纪,佩一柄长剑,又是什么京城口音,还有什么我糊涂发昏,一时想不起来了。啊哟哟,你瞧我那记性,是真该诅咒的!……”他这是自画招供,可把他们的神经吊起来了。
两个道士正等着下文哩!见他哑巴了,嘴就热乎起来,要讨说法;声音也柔和起来,仿佛冬日里的阳光不温不火了:“瞧我们这两个撞祸精`冒失鬼,同一团斑点的该死的麻雀似的,尽瞎喳喳,搅得您头都涨了!我们转头回观里去,一定反思十天十夜!只是,嘿嘿,只是,掌柜的,嘿嘿,继续说,说下去……”
那掌柜的心就飘起来:这样的抬举可是很少的。他抬起胖圆盘的肥猪似的脸,话多起来:“不着急,不着急,太急了人会出毛病的!每天咱中原因急心疯死掉的人是很多的。你们这样急,只怕早经种下祸根了,我这就去找郎中来给你俩看看,晚了治不好……”他的嘴跑火车了。
两道士好不容易打断了他的话,他们心里嘀咕:这老头定然一百年没有说过话了。尽说这些没意思的话,叫人听了好没意思。再听下去,我俩怕真要急心疯了。一个道士道:“掌柜的,甭肚里弯弯曲曲地绕了,我俩问你:先一阵子叫你找的那人,你找着了没有啊?没人,我们可往别处去了。”另一个也道:“陆师兄说话爽利。你找着人没?”
掌柜的不屑道:“悲乎哉,你们这不是刻意错过嘛。人就在我这,你们往别处去,是找不着的。话说昨晚,那个落霞铺满大半个大明湖的傍晚,美呀个美如画的风景……”他美得哼小曲了。
“嗯嗯。”
“那时天上像没有云吧?”
“嗯嗯。”
“有风不?”
“好像没有。”
“有几只嘎嘎叫的大雁不?”
“这个……好像有的。”
“就在昨晚上,那个落霞铺满大半个大明湖的傍晚,美呀个美如画的风景,风不知躲到哪玩儿去了。几只笨头笨脑的仿佛有毛病的大头雁从山里做客回来。院子里的树底下落满了稀稀疏疏的铜钱似的斑点。天地间浓烈着静,极冷清的静。因为是初夏,就没有冬漫上心口时常见的漫天飞舞的黄蝴蝶,那些树叶安静地呆在树上,而且还板着脸,不肯下来嬉戏。它们的脸,是再难看不过的绿……”
“嗯嗯嗯嗯。”
掌柜的无暇看两人的脸,一旦看了,顿时起一背脊的汗。他觉得他们的脸色不大对劲。“那两个瘟神转眼之间就要脱胎成凶神了,这脸便是明证……”他忖度着怎样叫这张脸回复到原先的温和,一双狸猫眼怔怔地盯了一下地面,道:“两位八成是生病了,怎么脸变成了紫酱色,黑气乌压压的跟一个月前见过的低低的压着房檐的乌云似的……”
一个道士火冒冒的,他伸出胳膊抵住他,把他按到墙角,仍然抵着他,冷笑地看着他道:“你还是明白好:我们两个不是听你唱戏的,是来问你话的!好啦,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见没见过那个人?”
“我忘了。”
“忘了?”
“忘了。”
“怎么会忘的?”那两个道士不爽起来,“你在拿我们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