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四) - 指南录 - 酒徒
天下 (四)
“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制定一个让众人都不痛快。却都能接受的契约。”张弘范摇摇头。慨然长叹道:“宋瑞所谋过于深远。非我辈轻易能及也。”
此刻。他正坐在自己的军帐中。与儿子张珪一道品评最近发生的天下大事。南方的來的报纸。就摆在父子之间的桌案上。
自从奉旨北返后。张弘范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无端虚弱了起來不说。对外界的温度变化也出现了偏差。冷、热的感觉总是和天气相反着。天气温暖时。他忍不住打哆嗦。裹了皮得勒(蒙古皮袍)升起火炉也不顶用。天气寒冷时。他又感到非常燥热。甚至恨不得脱光了到寒风中裸奔。
随军医生们对这个怪病束手无策。只好胡乱开方子。忽必烈前來探望过几次后。却不知听了谁的谗言。以为他是在装病赌气。从此君臣二人之间也存了隔阂。
对此。张弘范感到很无奈。也很失落。特别是弟弟张弘正‘殉国’之后。对于家族的前途。他更加觉得迷茫。
大元朝的气数和活力都要被耗尽了。就像我的身体。有时候。张弘范不觉这样想。也许是因为对时局失望。也许是因为自觉时日无多。他把心思。越來越多地放在对后人的培养上。每天有了闲暇。就与儿子张珪一起。总结在南方的做战得失。预测此刻南北两方的战局发展。以及作为对立双方的最高决策者。忽必烈和文天祥每一步是否做得恰到好处。有沒有给敌手可乘之机。
当然。有些话只能在父子之间交流。不能让外人知道。特别是。不能让忽必烈知道。国家兴衰。皇权更替。这些东西在张家祖训中都是过眼烟云。只有家族利益才是永恒的。值得每个人为之去牺牲。
从利益角度。张珪不看好文天祥。指着报纸中的一段描述。他笑着说道:“看这几句。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把他说得像个圣人一样。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架空宋室找个理由。明着干不得了。还非要藏着掖着的。伪君子。这世上。就是这种人最假。最招人烦。”
“文天祥不是圣人。但他也不是小商小贩。他眼中的利益。和你眼中的利益也许不尽相同。”张弘范笑着打断儿子的话。
作为家族权力的继承人。张珪无论从武艺和智谋方面來讲。都是一时之秀。如果大元朝能一统天下。凭借祖孙三代的功劳。张家的辉煌恐怕能和蒙古人的国运一样。代代传递下去。
但生在于文天祥同一时代。注定张珪要成为别人的陪衬。这与大元最后能否征服大宋无关。南方那颗刚刚崛起的星宿太耀眼了。几乎让整个天际为之黯淡。所以。生于这个时代。不知道是张珪的幸与不幸。
张弘范看着儿子眼中的迷茫。笑着提醒。“记得你小时候玩的叼羊么。一帮男孩子争來抢去。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为的是什么。”(叼羊。北方民族的马上争夺战利品游戏。有培养战马控制能力和团队协作的作用。)
“当然是为了抢彩头。分最大一块羊肉。当然。本身过程也很刺激。”张珪毫不犹豫地答道。在他十五岁之前。在同龄贵族子弟间玩叼羊。他总是胜出者。那分胜利者的荣耀。还有周围女人们灼热的目光。足以让一个未成年男子热血沸腾。
“是啊。记得当时。每年你赢回的彩头都不小。连皇孙铁木耳都被你赢哭了好几回。”张弘范笑道。目光里充满自豪与慈爱之色。“但要是让你组织叼羊呢。你最注重的是什么。”
“规矩。不让人耍赖。或者仗势欺人。”张珪大声回答。想起与皇孙铁木耳之间的纠葛。至今还觉得有趣。当时只要皇家的人出场。大伙纷纷避让。只有张柔不肯。每次把皇家的人赢得颜面扫地。结果。因此他反而与皇孙铁木耳成了莫逆之交。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是啊。只要大伙都能玩下去。组织者就有红利分。源源不断。如果沒了规矩。或有人总仗着身份压人。大伙就玩不下去了。”张弘范笑着说道。“所以。这就是文天祥的利益所在。他现在是南方各路豪杰的头。最大利益不是自己抢那块肉。而是维护一个规矩。让大伙都能继续玩。”
“噢。”张珪似懂非懂。他年纪不满二十。虽然做过一段时间领军大将。却从來沒当过主帅。也沒管理过地方政务。还缺乏从全局和发展角度上考虑事情的眼光。
张弘范知道儿子还沒成熟到自己预期的地步。心里有点遗憾。身上的感觉也随即发冷。仿佛整个塞外的风都从帐篷缝隙钻了进來。
“要想战胜你的对手。首先就要了解你的对手。而了解他的最佳方式。不是嘲笑他的错误。而是让自己站到他的角度上。看一看同样条件下。你会怎样做。然后。比较一下他所作所为。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和你的设想。哪个缺陷更多。”张弘范强忍住心头的寒意。教诲道。
“噢。孩儿想想。”张珪取出火折子。点燃父亲面前的薄铁火炉。这种薄铁皮做的火炉是张弘范的旧部为了给他治病。特地从南方走私來的奢侈品。比铜火盆干净。效果好。点起來也方便。并且有专门的烟囱向帐篷外排烟。
对于福建等地其他方面了解不多。但对其精美的生活用具和犀利的火器。与身边的大多数蒙古贵族一样。张珪一直情有独衷。
“如果我是文天祥。首先。要把所有权力抓在自己之手。不能由着行朝那些官员在我背后瞎搀和。以免在前方打仗。后背上捱刀子。”望着炉子内渐渐发红的白炭。张珪低声说道。
“理由呢。办法呢。你是大宋丞相。有什么权力不受皇帝之命。”张弘范笑着问。张珪能在第一步。想到南宋行朝的最大弱点。说明他对朝政并非一无所知。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
“办法。理由。”张珪呆呆地重复父亲的问话。心思完全飞到了遥远的南方。
张珪知道。大宋并非完全是因为军力太弱。才亡于北元。实际上。无止无休的内耗。才是导致大宋灭亡的根本原因。那些被国家高俸养起來的文官。最大的本事不是治国。而是互相拆台。有时为了打击政治对手。甚至不惜牺牲国家利益。这种情况下。一旦遇到对外战争。根本集中不起举国之力。
并且。面对强敌。南宋朝廷中也拿不出一个持之以恒的策略。主战也好。主和也罢。大多数情况下是为了权力斗争。而不是真的为了拒敌于国门之外。主战派得胜了。那些主和的代表人物无论才什么关键位置上。有什么政绩。都要撤职、流放。而主和派一旦在政争中获胜。那些主战的也免不了身败名裂的命运。哪怕他正在前线指挥数十万大军。哪怕他正与外敌血战沙场。所以才有割自家宰相人头向北方谢罪的事情发生。所以才有前线将士孤军奋战。而后方文官却压下告急文书经年不公示。营造太平盛世假象这种荒诞事情的发生。
要与大元争天下。作为宋相。文天祥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掌握朝政在手。把目前残宋已经所剩无几的力量都拧在一起。而不是继续内斗下去。
这需要他做一个名正言顺的权臣。而不是继续像眼前一样。与行朝不清不楚地混下去。目前他虽然凭着破虏军的支持。造成了与行朝分庭抗礼的事实。但这种结构不稳定。至少。张珪认为。以目前的残宋朝局。文天祥不敢派破虏军主力北伐。
一旦破虏军离开南方过远。让福建和两广出现力量空白。那些自认为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人。会打着各种名义迅速填补进來。在很多人眼里。维护朝廷权威。永远比北伐重要。届时。如果宋帝的心思一动摇。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破虏军的后援有可能立即被切断。那样。文天祥的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领兵反叛。杀回福建。将破坏其北进的人全杀掉。要么交出兵权。做下一个岳飞。
无路他选择哪一种。残宋都会受到致命打击。那时候。以忽必烈的敏锐目光。绝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解决办法有两个。第一是废宋帝自立。接管残宋全部权柄。重建秩序。”沉思了半晌。张珪突然说道。声音大得吓了他自己一跳。回过神來。歉意地看向父亲。
张弘范微笑着点头。认可了他的想法。
“自己做皇帝。自己说得算。别看那些残宋文官诈唬得欢。其实骨头很软。届时。除了一两个陆秀夫这样的忠臣外。估计无论文天祥说什么。大伙都跟着喊:‘皇上圣明。皇上高瞻远瞩。’”张珪压低声音。笑道。
“的确如此。那些人呢。嗨。只忠于皇帝。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却不在乎谁当皇帝。”张弘范被儿子的俏皮话逗笑了。苍白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慢慢恢复了几分血色。
“可这样做。他对两浙豪杰。就失去了号召力。不如暂时让宋帝在头上当摆设。做一个曹操那样的权相。这是第二种办法。比第一种办法代价小。不过。难度更大。其他臣子肯定不会甘心如此。一找到机会就得搅得他背后鸡犬不宁。除非文天祥真横下心來。像曹操一样。把反对者全杀了。然后派心腹把皇帝看管起來。”张珪想了想。又主动推翻了自己提出的第一种办法。
“这种办法比第一种好多少。效果如何呢。”张弘范笑着问。
“短时间有效。时间一长。内部异变又生。就像当年曹操。终其一生都在忙着内部灭火。白白让蜀汉和东吴得到喘息和自立的借口。”张珪低声答道。突然觉得很沮丧。自己原以为正确无比的看法。摆到文天祥那个位置。居然全是臭棋。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
“残宋的政局。非改不可。否则。文天祥与大元之战。屡战屡胜则已。一旦小败。难逃与韩侂胄一样的下场。”张弘范爱惜地拍了拍儿子的头。笑着指点。
北方汉人世家有自我培养后世接班人的传统。父教子。兄教弟。如此。才能把家族的繁荣一代代延续下去。在这方面。董家与张家。都是其中表率。董文柄教弟。还曾传出一段佳话來。
但董家不如张家。董文柄死后。其弟董文用的表现一直平平。而张家。张弘范可以确定。只要关键几步处理得当。在张珪手上。家族实力绝对不会比在自己手中差。
“文天祥百战百胜亦不可。如今很多破虏军将领眼中已经只有丞相。沒有朝廷。他百战百胜。肯定有人谋划着给他黄袍加身。届时。即使他不想反。也只好反了。”张珪顺着父亲的思路答道。
“即使他能控制住破虏军。不让黄袍披在身上。行朝君臣感觉到他有黄袍加身的机会。也将在不知不觉间逼着他反。这就是文天祥的困局。解不开这个困局。大宋想重新崛起。就是一句空话。况且大元朝不会给他太多思考时间。”张弘范点头总结。
这种困局。其实不仅仅将文天祥困在其中。古今权臣。无一个不受其所困。只是大部分情况下。外边沒有一个强大的敌人虎视眈眈。权臣们或进或退。能慢慢地将死结梳理开。图个一生平安。
而文天祥沒有这个机会。内外条件决定。他退亦是死。进亦是死。
“咯、咯咯、咯咯。”张珪对着炉火。居然开始打冷战。年少的他从沒想到政治斗争会凶险到如此地步。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沒有半点逊色之处。
“这就是文天祥的高明之处。放着权臣不做。却费力不讨好地去立个契约。原來那个框架不打破。他的结局只能是身败名裂。而一旦跳出原來的框架。约法就取代了龙袍。成为天下最大。他进也罢。退也好。反而能从从容容。”张弘范抱着自己的双肩。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这是他花费数日时间。才终于参透的一步棋。与下出这一步棋的人做敌手。沒有敢言自己有胜算。
也许。现在把这些东西教给张珪。超过了他的理解能力。但能做到这一步。张弘范觉得很轻松。也很满足。
平宋之战。张弘范内心里承认自己败了。但失败。也让他就此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浩荡皇恩、什么金口玉言。一言九鼎。那些都是靠不住的东西。大宋也好。大元也罢。世间最靠不住的情分。就是君臣之间的情分。无论谁做了皇帝都一个样。昏的、智的。贤的。愚的。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每言每行就沒有正确与错误可考虑。
而作为臣子。就只能是君王手中的一粒棋。需要放弃时。会被毫不犹豫地扔进棋盒。至于公布于人的罪状。不过是皇家的一个借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