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 (二) - 指南录 - 酒徒
风暴 (二)
打了半辈子顺风仗。突然由追杀被人转为被人包围。这个转折达春有些难以适应。强迫着自己睡了几个时辰后。天还沒放亮。就披上铠甲从行辕里走了出來。
两个不称职的亲兵乌恩和吉亚听到大帅的脚步声。赶紧爬起來拖着靴子向外跑。达春见了他们狼狈的样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只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们准备得怎么样了。”
亲兵答应着。整顿好衣甲。又去点了一队当值的侍卫。跟在了达春的身后。街道上很安静。蒙古武士和探马赤军都从低级军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围的消息。所以尽最大可能的去恢复体力。以便在突围时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尽头处传來几声战马的长嘶。听起來令人感觉心里酸酸的。突然。嘶鸣声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动物临终前粗重的喘息声。那是士兵们在屠杀战马。一路上沒有补给点。大伙必须在突围之前准备好足够的干粮。
几声低低的哀嚎从一个院落里传了出來。伴着哀号。还有低级军官的喝骂声。接着。有人发出一声惨叫。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然后。更大的哭声在院落里响了起來。
“怎么回事。城里还有南人么。”达春迷惑地看了看亲兵乌恩。在对方脸上。他看到了同样的茫然之色。摇摇头。达春带着侍卫走向了院子。
这是一个当地大户留下來的庭院。房檐、瓦当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但院子内的树木、假山布置得很有条理。与院落淡雅风格不适应的是。本是用來观赏风景的回廊上躺满了受了伤的士兵。大军败得太惨。草药、白布等疗伤物品都失落在战场上。连日來伤号们沒得到细心的照料。所以轻伤也变成了重彩。至于那些重伤者。已经被抬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新挖出來的土坑边。随时准备掩埋了。
“给我一把刀。给白音一把刀。白音可以在城里掩护大伙突围。”突然。“尸体”堆中滚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蒙古汉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白音。你难道想下矿井么。”一个身穿百夫长服色的人追上來。用力拉住汉子的衣领。怒骂。
“我还能战。我还能战。我不想死。不想死。”白音哭喊着挣扎。浓血顺着身上的伤口滴滴答答流了下來。Www。。com“尸体堆”中。几个同样伤重的蒙古武士放声长号。悲愤的声音听起來格外凄凉。
达春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作为一军统帅。他从未关心过普通士兵的命运。乍一看见蒙古人如此疗伤。震惊得全身发木。如泥塑般楞在了当场。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长刀刃一挥。白音跌进土坑。追随着他的动作。几个士兵擎着利刃。向重伤号扑去。
“住手。”达春从惊诧中回过神來。大叫。紧接着。他冲过去。夺下刀。一拳把百夫长打了个跟头。
土坑里。已经躺了十几具武士的遗骸。每一个身上都粘满了血污。分不清哪个是伤重而死。哪个是被自己人屠杀的。达春用脚狠狠地踹向那个狠心的百夫长。边踹。边怒骂道:“谁让你杀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这个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
百夫长被他踢得满地打滚。却不敢还手。双手保住头。哭叫道:“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下的令。大汗不会叫人出钱赎他们回去的。大帅啊。与其让他们死在暗无天日的矿井。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还不如给他们个痛快啊。”
“额尔德木图。”达春听到这个名字。停止了对百夫长的殴打。额尔德木图是在败军之中唯一保持清醒。并收拢了队伍的将领。达春感觉到他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达春心里慢慢涌起了一个正确答案。不知不觉间。下唇已经被自己给咬破了。血顺着嘴角慢慢流下。额尔德木图说得对。为防止草原上的牛马南流。大汗绝对不会让俘虏的家人赎回他们。那样。等待这些重伤号的命运只有两个。要么病死。要么累死于矿井。即便侥幸被其他草原英雄赎回。也会被利用成为蒙古人自相残杀的工具。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们干脆利落的死掉。
“大帅。给我们一把刀。我们愿意掩护大军突围。”几个躺在尸体堆中等死的伤号从达春的举动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着爬过來。抱住达春的双腿。
达春犹豫了。心中瞬间被伤痛所充满。在此之前。他已经觉得自己在世间了无牵挂。女儿早已送走了。与破虏军作战经验的总结。也抄了几十份。分别带在不同的将领身上。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辉煌了小半生。即便醉卧沙场。心中亦无所撼。但是在看到伤兵们哭泣的瞬间。他犹豫了。
是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国和达春自己的功业。他们抢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给大汗。抢了珠宝。最华贵的要上缴给大汗。抢了钱财。一半以上要交给大汗。虽然经过层层盘剥之后。未必有太多东西落到大汗手里。但这些士兵们对大汗和主帅的忠诚。是无法抹杀的。
然而。这些士兵们除了死亡外最终得到了什么。大元帝国疆域再大。再广。那些草原上游牧为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么。无力的感觉一点点从达春心头涌起。一丝一缕。穿透了他的全身。
“大帅。我家中还有老母。还有两个女儿未嫁。”伤兵见达春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以为有了生机。苦苦哀求道。
达春慢慢地蹲了下來。脸上的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他蹲下身。轻轻擦去了伤兵脸上的泥巴。露出那双满是风霜的面孔。然后。拔出自己的腰刀。一刀割断了伤兵的喉管。
“呃。呃…..”伤兵捂着脖子。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不敢置信地看着达春。看着那双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又随即夺走自己生命的手。身体扭了几下。不动了。
“兄弟。我对你们不起。”达春拎着带血的刀。走向下一个重伤号。几个祈求活命的重伤号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开胸口的破烂衣裳。仰天发出一声长号。
“啊――呜――啊――呜呜。”苍狼般。惊得老树上等待品尝死尸的乌鸦成群地飞起。在乐安城的上空回荡。
“啊――呜――啊――呜呜。”所有伤兵和给伤兵“送行”者以长号声相合。有如一群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达春长号着。把腰刀捅进一个伤兵的胸口。拔出來。再捅进下一个的身体。每插一刀。他心里就痛一下。每插一刀。他就觉得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一次。
“啊――呜――啊――呜呜。”长号声越传越远。几个临近的院落里都有士兵跟着号叫了起來。更远的地方。睡梦中惊醒的蒙古武士翻身下床。扯着嗓子跟着呼号。
“乒、乒。”绝望的呐喊声里。Www。。com突然传出了几声不和谐的声响。突然。又是几声。紧接着。一些嘈杂的叫嚷声从狼号声里透了出來。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怎么回事情。”达春抬起头。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泪和血。瞪着血红的眼睛问。
“不。不知道。”亲兵吉亚狼狈地答应一声。擦干脸上的泪。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正在对自己族人进行屠杀的士兵们都停下了脚步。呆滞的目光看向嘈杂声传來的方向。那是城市正东。有几股浓烟从那边冒起來。直冲云霄。
“整队。整队。”被达春揍得鼻青脸肿的百夫长第一个反应过來。冲着下属大声喊。士兵们提着带血的刀。纷纷跑到他的周围。再沒人顾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伤号们咧了咧嘴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报。报告大帅。东边。东边。造反了。”亲兵吉亚跌跌撞撞跑了进來。声嘶力竭地喊道。
“谁造反。炮声是怎么回事。”达春被这个笨蛋亲兵气得火冒三丈。拎着对方的脖子问道。
“大帅。探马赤军造反。打开了东门。Www。。com破虏军。破虏军从东门杀进來了。东墙。东墙易手。”亲兵乌恩跑了进來。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什么。”达春扔掉吉亚。身体晃了晃。向旁边倒去。几个侍卫赶紧上前。紧紧将其抱住。
“大帅。赶紧组织人马出城。趁乱向北冲。否则。大伙全得死。”百夫长冲上前建议道。说完。丢下达春。带着自己的百人队冲出了院子。
“大帅有令。放弃乐安。向北冲击。”有人在街道上大声呼喊。收拢着从各个院落冲出來的乱军。向北跑去。
“是额尔德木图将军。是额尔德木图将军。大帅。赶快上马。”亲兵乌恩抢來一匹战马。拉到达春面前。额尔德木图将军擅长收拢残兵。有他在。大伙就有活着的希望。
“你们走吧。结束了。”达春不理睬自己的亲兵。蹒跚着。走到了堆满伤兵尸体的土坑旁。一切都结束了。破虏军的火炮夜里打不准。如果按昨天的计划在今天夜间突围。跟在第二线的额尔德木图等人还有机会冲出去。如今探马赤军造反。周围的民军已经杀了上來。光天化日之下。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谁还有本事可逃。
“大帅。赶快逃吧。”乌恩和吉亚两个亲兵不管此刻达春心里有多沮丧。从尸体上剥下一件破破烂烂的上衣。手忙脚乱向达春头上套。
“逃。你们叫本帅逃哪去。”达春执拗地挣脱开亲兵的控制。大声质问。
“逃到……”向來聪明的亲兵乌恩楞住了。是啊。逃到哪里呢。突围失败。全军尽丧。达春作为大军统帅。天下哪里还有其容身之地呢。
“向北。逃。逃回老家去。”亲兵吉亚心里沒那么多弯弯。大声说道。如果达春不肯逃。作为亲兵的他只能守在达春身边直到战死。这太不合算了。他还不到二十几。人生刚刚有了个开头。
“对。逃回草原去。以后再也不回來。”乌恩灵机一动。顺着吉亚的话劝谏。他理解达春此刻心中的绝望。所以只能用遥远的故乡來激励对方。
“回草原去。”达春的浑浊的眼睛重新燃起几分神彩。草原。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他已经忘记了那里是什么样子。
两个亲兵互相使了个眼色。Www。。com强行将达春架上战马。三人首尾相接。互相照应着冲进乱军中。街道上。蒙古兵全乱了。沒头苍蝇般到处乱撞。而胳膊上缠着红布的探马赤军士兵则几十个一伙。躲在房屋后。大树下不断向蒙古武士射出致命的冷箭。高处的城墙上。则有大队的“乱匪”和零星的破虏军士兵跑动。厮杀。他们据高临下。手里的弓箭、钢弩专门向穿着武将服色的武士身上招呼。
部分蒙古武士在额尔德木图的指挥下。进行了局部反击。叛乱的探马赤军不敢与蒙古武士当面交手。每当有成队的武士杀來。他们就放弃防线。撤向其他街道。每当有武士落单。探马赤军和“乱匪”就一拥而上。拥刀剑、木棒、石头将武士杀死。将首级切下。
城中的局势越來越混乱。猝不及防的蒙古武士很快失去了对所有城墙。箭露和垛口的控制。大队的新附军弓箭手在军官的带领下沿步道跑上墙顶。轮番射击。城墙上射下來的羽箭渐渐有组织起來。不断有身上插满羽箭的蒙古军将领从马背上坠落。
“别恋战。别恋战。向北。向北。直接冲击对方营垒。直接冲击对方营垒。” 额尔德木图在城外疯狂地喊叫着。Www。。com乱成一锅粥般的蒙古军在他的指挥下整合成几大股。放弃对城内同伴的救援。向北方直冲下去。
北侧联营。武忠和张直正等得着急。二人近几年与福建大做买卖。都积累了上百万的身家。当然不屑割了蒙古武士的头颅去领那七个银币的奖赏。但额尔德木图想带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二人显然不能答应。
见蒙古骑兵越冲越近。武忠从马鞍上取下长枪。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弟兄们。蒙古人欺负了咱们这么多年。今天。轮到咱们发威了。各千人队听令。防御阵型。不让一骑漏过。”
三个重甲步兵千人队自武忠身后跑上前。在壕沟与壕沟之间的鹿砦后。竖起盾墙。重重的盾墙后。长枪兵把枪尖竖起。越过重盾的上方。长枪兵的身后。弓箭手把腰间箭壶解下。把狼牙长箭一支支**面前的软泥里。
马蹄声骤然加大。转眼功夫。第一队突围的蒙古骑兵冲到了近前。有几个重甲步兵害怕了。回头向身后望去。却看见武忠和张直各带着百余名亲信。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空地上。一动不动。胆小的步兵叹了口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乒。”破虏军架设在高坡上的火炮率先发动了打击。几名高速前冲的蒙古武士被弹片击中。从马背上飞了下來。受了上的战马凭借惯性跑出老远。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后边冲上來的骑兵却丝毫不停。直接把武士和战马踏成了肉酱。
“弓箭手。射。”武忠的长枪。猛然点向了正前方。几千支长箭快速腾空。呼啸着。射进了乱哄哄的马队中。
新附军的士兵训练不精。射出的箭矢远近不一。形不成拦截面。若是两军阵前。这种射击方式肯定会被对手取笑。而今天。前冲的蒙古武士却笑不出來。远近不一的羽箭刚好覆盖了他们面前了所有空间。任他们怎么调整战马速度。都无法避开这场箭雨。
三百多个骑兵在第一波箭雨中落马。成了后边骑兵的踮脚石。沒等骑兵前冲几步。第二波箭雨又到。再次将一百多蒙古武士拉下了马背。沒落马的蒙古武士不顾一切地冲着。对耳边呼啸的羽箭声不闻不问。这种无序列的狂奔过程中。他们不敢停。只能向前。停下來就会被后边的人踩翻。(请到17k支持酒徒。支持正版)
几十个骑兵冲到了第一道壕沟前。策马腾空。有的战马跳过了壕沟。落到了硬地上。有的战马准备不足。双腿沒跃起之前已经落入沟内。马和马的主人在泥浆内拼命挣扎着。转眼间被羽箭射成了刺猬。有的战马落地的瞬间撞上了鹿砦。武士和战马同时挂在了木桩上。血光四溅、后方。还有无数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冲过來。用泥袋和人马的尸体填平沟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