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战 (十) - 指南录 - 酒徒
国战 (十)
一场为弥和父子间日渐疏远的感情而设的家宴不欢而散。太子真金郁郁告别。出了延春阁。打马向属于自己的东宫――隆福宫走去。隆福宫位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距离内廷比较远。此刻宫城初建时在道路两边植的柳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条随着阵阵北风瑟缩呻吟。像极了前些日子无辜百姓被驱赶出城时发出的哭喊。
真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江山社稷连同自己这个太子都是忽必烈的。大汗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如果自己真的想实现百姓生活安定。分裂出去的各大汗国合并为一的志向。首先得迈过忽必烈这道槛儿。
做了几十年的太子。他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羽翼。虽然上次与阿合马火并时被忽必烈趁机剪除不少。但此刻大都城内听命于他的将士还有万余。如果发动一场兵变……? 想到这。真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路两边的柳树看起來越发憔悴。一棵棵就像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
他不能这么做。Www。。com虽然杀了忽必烈后任何人阻止不了他登上皇位。但眼下南北双方血战正急。一场内乱足够让大元朝彻底毁灭。但是凭忽必烈这种治国之策能战胜残宋么。真金心里实在沒把握。师父教导他内圣外王。而父皇忽必烈的治国之道却不断把天下百姓推向大元的对立面。
“太子殿下。隆福宫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嗓音在真金耳边提醒道。正在沉思的真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一张紫茄蛋子脸。
“原來是月赤彻尔将军啊。你怎么跟着过來了。”真金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侍从。一边抬腿向汗白玉石阶上迈一边问。这张令人厌恶的茄蛋脸属于怯薛长月赤彻尔。此人出身于蒙古许兀慎氏。是成吉思汗“四杰”之一博尔忽之曾孙。平素里与东宫太子系人马一直不睦。今天却不知道被什么风给吹了过來。
“小臣奉皇上之命送太子一程。万岁春秋高了。热乎身子吹不得这冷风。所以着小臣相送。以全父子之情。”月赤彻尔躬身施礼。回禀。
闻此言。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太子真金更惊。自己心里对父皇不满。一路上想必也沒什么好脸色。如果被月赤彻尔如实汇报上去。恐怕一顿申饬在所难免。他本能地回过头欲找不忽木咨询对策。却霍然想起。不忽木被派出使西域去了。如今自己身边沒有一个阅历、见识都在叶李之上的智者。
“太子何不请小臣进去喝杯茶。这大冷天的。在外边吹北风可不是待客之道。”月赤彻尔仿佛看穿了真金的心思。笑了笑。主动申请入东宫作客。
以他怯薛长的身份。和今天替忽必烈给太子送行的任务。入东宫喝一杯茶的要求并不过分。太子真金知道此人既然主动要求进宫喝茶。肯定不会去进自己的谗言。苍白的脸色稍缓。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月赤彻尔将军请。”
“如此。就叨扰殿下。”
二人稍做客套。先后走近了太子的东宫。此处的格调与忽必烈最爱居住的延春阁迥然相异。忽必烈年龄越老。越喜欢奢华富丽。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所以内廷之中装饰得金壁辉煌。到处摆满了象牙、宝石、钟鼎等富贵之物。连院子里的回廊都要刷上几层金粉。以衬托皇家无尚尊贵。而太子真金居住的东宫造型就淡雅得多。白墙、青瓦。碧树。即便是冬天。也有流水在小桥下潺潺而行。宛如一江南名园。
“早闻太子殿下这里雅致。今日一见。果然让人心生出尘之意。”月赤彻尔跟在真金身后半步左右距离。边看边赞。
“让将军见笑了。当年师父在此给真金讲学。言中常提江南风物。后來为缅怀恩师。我就照着书中描述修饰了一下。每日协助父皇披阅奏折之后。到这里转一转。的确让人心情轻松不少。”真金谦虚地解释。月赤彻尔的來意他不清楚。所以话題也只能停留在对亭台楼阁的点评上。
“太子殿下福缘深厚。年近不惑还能在父亲膝下进孝。月赤彻尔羡慕得很呢。我少年时家父即为国捐躯。及至年长。想为父亲分忧也无从分起。”月赤彻尔很聪明地借着太子的话題。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把谈论重点转移到家务事上。他十六岁入宫当怯薛。不久其父即战死于大理。父子之间相处的机会不多。所以也沒有一般人家中少一辈豪杰和老一辈英雄之间的观念冲突。
“将军家世代都是我大元忠良。”真金蓦然转过身來。对着月赤彻尔深施一礼。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忽必烈派月赤彻尔前來相送的深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也被其中浓浓的父爱所感动。涌起阵阵温暖。。
“能得太子一赞。月赤彻尔甚感荣幸。”月赤彻尔大笑着回答。跟在真金身后走入了太子的书房。
顺利完成了忽必烈交代的使命。月赤彻尔很高兴。在书房中喝了杯茶。闲聊了几句最近朝野中发生的大事。然后以保卫皇宫的任务在肩为由告辞。匆匆赶回了延春阁。
夜已经深了。忽必烈还沒有睡。他出征在外期间。政务都是交由太子真金打理的。班师回朝后。少不得把一些重要批奏再浏览一遍。弥补因太子府处理不当遗留的疏漏。Www。。com
见月赤彻尔回來。忽必烈把手中的奏折丢到身边一个巨大的木筐中。笑着问道:“太子回宫了么。是不是还在怨我这老头子碍手碍脚。”
“太子殿下甚为懊悔。见了小臣之后。一个劲儿自责。希望小臣代他向陛下赔礼。请陛下恕其冲撞之罪。”月赤彻尔走上前。笑着回报。
“算了。你不要替他掩饰。朕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朕自己知道。嗨。这皇帝的位子朕坐得太久了。久了必然惹人生怨。”忽必烈苦笑着摇头。慨然道。他派月赤彻尔去试探真金的态度。原本也沒指望对方能带回什么好话來。月赤彻尔把真金说得越孝顺。越说明父子之间的隔阂已经深到百官不敢插手的地步。
“皇上如此圣明。治国时间越长。越是百姓之福。若是能万岁。万万岁。不知道多少人要感谢长生天的眷顾呢。”月赤彻尔听出忽必烈话语中的不快。低声开解。
“一派胡言。如果真是那样。朕的皇子。皇孙。还不得把长生天捅翻掉。”忽必烈笑道捶了月赤彻尔一拳。骂道。
“唉吆。”月赤彻尔佯装受不了肩头上传來的大力。噔噔噔后退六七步才稳住身形。边退。边赞:“陛下年近古稀尚能一拳将小臣打飞。古往今來哪个帝王有如此强健的体魄。”
忽必烈被月赤彻尔逗得微微一笑。心中郁闷疏散了不少。眼前这个侍卫自从十六岁就入宫做怯薛。二十余年來忽必烈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彼此之间的感情与亲生叔侄差不多。有些心里话也不瞒他。揉了揉拳头。叹道:“朕知道你的一番好意。但帝王家的事情。与百姓家终是不同。”
“也沒什么不同啊。百姓家父子也争执。儿子大了。自然认为父亲说得话未必句句在理。但争执过了也就过了。同是为了家业兴旺。谁还会记在心里。其实小臣今晚在门外听陛下父子争执。心里很羡慕呢。”月赤彻尔婉言相劝。
“什么话。有子忤逆也值得羡慕么。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忽必烈楞了楞。哭笑不得地问。
刹那间。月赤彻尔的眼圈有些红。低下头。小声说道:“臣平日看到别人家父子失和。为小事争执。总想着。如果我父亲尚在。我也跟他吵一架。看看父子之间吵架到底是什么滋味。”。
忽必烈突然感觉到自己心头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酸酸辣辣的好不是滋味。蒙古人感情粗犷。如月赤彻尔这般心细如发的人少之又少。忽必烈想想失里门早早的战死沙场。与家人阴阳永隔。而自己儿孙满堂。可以经常坐在一处喝喝奶茶聊聊天。猛然觉得月赤彻尔的话非常有道理。比起父子亲情來。与真金的政见争执的确微不足道。反正这江山最终还要落到真金手上。不如现在就多给他一些尝试自己治政理念的机会。
想到这。忽必烈低声问:“太子说卢世荣等人强逼百姓迁徙。借此敛财。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太子当初不该答应。如今。却不该反悔。”月赤彻尔抬起头。大声回答。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作为忽必烈的怯薛。本身就有为皇帝提建议的职责。卢世荣等人把贫苦之家赶出大都。强迁周边富户入城的举动闹得天怒人怨。即便忽必烈不问。他也想找合适机会参几个汉臣一本。
“你坐。详细说來。”忽必烈用脚踢过一张羊皮矮凳。低声命令。呼图特穆尔曾经说过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怯薛有才干。今天他正好借这个机会考教一下月赤彻尔的才干到底高到什么地步。
“太子殿下当初为了筹集银两。庆贺陛下凯旋。才不得不答应了卢世荣的请求。虽然此举为国库筹集了大笔银两。却寒了中书省百姓的心。这里的百姓先跟着大辽。再跟着大金。然后归属于咱大元。对南朝本不留恋。寒了心后。难免会被文贼的花言巧语给打动。” 月赤彻尔非常有条理地分析卢世荣过度盘剥百姓带來的害处。抬头看了看忽必烈的脸色。又继续补充道:“但此事。朝中文武百官。还有蒙古王公大臣参与者甚多。如今人人想从买卖地产中获利。如果突然把迁徙百姓的事情停下來。反而会引起大祸。”
“嗯。”忽必烈捋着胡须。非常高兴地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矮凳上的怯薛长。虽然他不赞同月赤彻尔的某些观点。但对方最后那句“参与者甚多”的分析。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也许是因为卢世荣狡诈。也许是因为蒙古那颜们自己贪婪。强迁百姓这件事情从最初开始。就涉及了很多人的利益。太子真金把罪责都归咎到几个发起者头上。考虑得实在太简单。这件事情必须进行到底。即便底下有再多哭声都无法停下來。从大元朝的国库考虑需要忽必烈坚持。从稳定蒙古王公贵族的角度也需忽必烈坚持。
“但臣也有一个办法可以既给国库增加收入。也能挽回一部分民心。” 月赤彻尔见忽必烈沒有发怒。试探着建议。
“说出來。朕听听你的办法是否可行。”忽必烈笑着鼓励。
“卢世荣为了弥补国库亏空而不择手段。表面上对陛下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是国贼、蠹虫。郭守敬借天象欺骗朝廷。也有欺君之罪。但天象无常。也许其所言未必是虚。至于赵秉温么。他是为了弥补修城亏空。被逼无奈而已。不过他们三个人都是汉臣。受他们害的也都是女真、契丹和汉人百姓。所以失去家园的百姓即便骂。也应该骂那些蒙蔽皇上的汉臣。不该把过错归咎到咱蒙古人和陛下头上。”月赤彻尔开口。就把矛盾引到了朝中群臣族系之争上。这本來是忽必烈最不爱听的话題。从月赤彻尔嘴里说出來。却丝毫沒引起他的不快。
“小臣听说卢世荣为国理财不到两年。家资已过百万。而如今各地物价飞涨。交钞已经不可再用。可见其非但辜负了陛下的重托。而且贪赃枉法。朝廷中很多御史都曾上本参他。包括一些色目人。都向皇上递过折子。”这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忽必烈听了之后心里却亮堂堂的。仿佛有人在眼前点了一万根蜡烛般。
“如卿之言。你是说物价飞涨。交钞如纸的原因是朝有奸佞了。”忽必烈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问。
“陛下圣明。”月赤彻尔大声回答。
“臣子佞。陛下圣。”这句话是古今不易的真理。既然卢世荣已经把国库亏空补起來了。既然百姓已经被赶出家园了。既然周边富户已经开始奉旨迁徙入大都了。卢世荣的作用也就到头了。为了他一个汉臣弄得皇室父子不合。百姓怨声载道。的确不值得。
忽必烈沉吟了一下。心里慢慢有了主张。看了一眼等待自己决断的月赤彻尔。低声问道:“你跟在朕身边几年了。朕一直沒计算过。”
“禀陛下。小臣十六岁入宫做怯薛。至今已经快二十年了。日后还想侍奉于陛下身边。为我大元朝尽绵薄之力。”月赤彻尔心中狂喜。挺直了胸脯回答。
“嗯。光禄寺正卿告老还乡。朕正愁沒人接替他。你去把那个职位担起來。好好干。别给你祖父博尔忽和父亲失里门丢脸。
“谢陛下洪恩。”月赤彻尔从凳子上滚下來。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光禄寺正卿兼管宫廷侍卫和皇家膳食、祭祀用度。正三品的职位虽然不高。却是个可以沟通朝堂内外的实缺。因为这个职位可以私下向国君谏言。丞相之下的文武官员几乎无人不关注。得到这个职位这不但意味着忽必烈的信任。而且还意味着月赤彻尔的家族得到了一个重现辉煌的机会。
忽必烈点点头。伸手把月赤彻尔从地上拉了起來。低声叮嘱:“朕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视若子侄。今后太子那边。你更要尽心尽力辅佐。过几天。朕也打算放完泽出去做真金太子府的右詹事。还有哈剌哈孙。朕准备让他入宗人府。朕年龄大了。以后什么事情要你们年青人多动些脑子。历代大汗打下來的江山不容易。大伙要齐心协力把它经营好。”
“陛下永不会老。”月赤彻尔真诚地祝愿。抬起头。看见几根白发在忽必烈的额角轻轻飘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