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她还活着 - 不悔相忆两茫茫 - 孤小茧
女人戴着一顶粗枝大叶的草帽。脸上蒙着一层罪人般的灰色面纱。徐恩砚看不到她的脸。但他又怎会认错她。全世界都在他周围消失了。他什么也不知道。除她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
天地急旋。耳边乍静。连心跳声都变得吵扰。徐恩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发抖。是不是快要不受控。她还活着。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她的右腿怎么了。沒关系。沒关系……只要她还活着。
几乎是同时。廖子君也看见了他。步子一滞。而他直觉地微微一挣。脱开了唐樱挽住他的手。
他和子君隔着一小段距离两两相望。中间横亘着山水光阴。他害怕她掉头走开。但她竟突然向他走來了。
她拄着木制的拐杖在他和唐樱面前停步。看了看他。又望了望唐樱。好像沒有认出这两个人。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露在面纱之外。“请问你们有沒有看见一只小狗。不对。是老狗。它叫小西。毛是灰色的。瘦得皮包骨头。你们有沒有看见它往哪里去了。”
小西……怎么可能。
早在恩锦离世时。小西就已满十二岁。如今不可能还在世。而且。它也不是一条灰色的狗儿。徐恩砚沒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廖子君也不惧于与他对视。但眼神纯粹是在礼貌的路人范围之内。
唐樱对于小西这个名字当然不陌生。她震惊片刻。很快就看出了眼前的女人是谁。
其实唐樱总共也沒见过廖子君多少次。本该认不出裹了面纱的她。但身旁的男人是如何丢魂失魄已不难察觉。唐樱要稳住局面。只得先稳住心头的慌惧。矜持地摇摇头。“我们沒看见这只狗。”
“哦。谢谢。”廖子君高难度地欠了个身。移动拐杖朝前面的小路走去了。她速度很快。明明只有一只脚。迈步却那么急那么绝。甚至沒有一点要摔倒的迹象。她打小跳舞。平衡感一直很好。
她的身影很快隐进了树林。徐恩砚怎会容许她消失。
明知自己必须顾及身边人的感受。但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他甚至沒勇气大声唤她。向着她的去处刚一迈步。却被唐樱拽紧。
“别去……”这近乎是哀求了。
恰在此时。两人身后忽然跑上來一个中年妇人。
妇人喘着气从他和唐樱中间借过。念念叨叨地喊着。“小姐。小姐……别找了。让小西走吧。这都是天命……”
妇人一点也沒有注意到徐恩砚。直到他抢身拦在了她面前。“周……周妈。”
周妈诧异抬头。表情先是一震。然后是迅速地一冷。她远远瞥了一眼廖子君的方向。那抹紫裙已向林间飘逝而去。短短一刹便不见了踪影。
周妈转回脸來。不咸不淡地冲徐恩砚请了个安。“徐少爷……沒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徐恩砚自是不肯放周妈走。他歉然抬起眼与唐樱相视一下。“唐樱。我碰到……以前认识的人。就说几分钟话。你在这儿等等我好吗。”
如果这时换作是廖子君。肯定就乖乖地听话了。子君从來不曾逆反他。也不会管着他。但唐樱毕竟不是她。反而上前一步。冲周妈点了下头。“你们有话就说吧。我沒什么不能听的。是关于子君姐的对吗。恩砚。需要我替你问吗。子君姐的腿……是怎么回事。”
一阵凉风渗过树叶。发出密密机杼声。周妈不情不愿地将两人带到一棵可作屏障的繁树下。静了许久。才低声而直白地说起。“我本來不想跟你们多说。但你们应该听听小姐都受了什么苦。小姐的右腿。是被军事基地的电网所伤。已经截肢了。以后她再也不能跳舞了。她是那么喜欢跳舞……徐少爷。这笔账难道不该算在你头上么。”
廖子君只身攻破军事基地后。带着一身的枪伤从电网一角的裂口爬出。却因右腿触电而坠入昏厥。无人來营救她。她的男人早就坐上唐家的轮船溜之大吉。她的家人全都被她所害。她好似一柄沾满自家鲜血的钢刀。被用钝用残了。弃置在那里。
濒死前。她感知到一条喘着热气的小舌头舔了过來。刚替主人送了终的小西赶到山上來寻她。用牙齿将她拽出了电网的破洞。那一口老到快要脱落的狗牙就这样咬住她的衣服。毅力惊人地将血涔涔的她拖到山林里去。
在追兵抵达之前。体力几乎透支的小西竟飞奔找來了同在山间寻觅子君的周妈。一人一狗合力将子君救出虎口。
当全国上下都开始通缉廖子君时。只有周妈躲在山里沒日沒夜地守着她。找了信得过的乡野郎中给她动了手术。取出左臂和背部的子弹。切除右腿。
廖子君高烧延绵数周。情势几度濒危。周妈斋戒磕头祷告。期求能够感动上天。老得皮毛无光的小西不眠不休地舔舐着子君的脸颊和手背。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
廖子君千辛万苦醒來的那天。如释重负的小西一声不响就倒下了。身躯触地时。竟轻得沒有一点重量。廖子君抱着死去的小西。摸着自己空无的右边裤管。听闻了廖寅汉被抛尸海中。以及父亲被执行死刑的消息。
她淡淡撇过脸。只说了一句。“徐家怎么可以做得这么绝。怎么可以。”
军中的滔天政-变并未持续多久。便重新被徐派镇住了。惊澜初定时。世人皆知徐义龙回了军中担当要职。徐恩砚的名字却无人提起。廖子君并沒有拖着残腿找上门去。今生她再也不要跟徐家有任何交集。这是她赎罪的一种途径。
然而更完美的赎罪机遇很快來临。朱雅曼穿着婚纱踏碎月色潜行而來。如霜如雪站在她面前。好像看一种疟疾似地望着她。“我当你是姐妹。你当我是什么。”
是啊。她当雅曼是什么。她初到城里上学时。所有同学都看低她。视她为寄生在廖家的虫豸。唯独雅曼跟她玩。每次她开心伤心的时刻。都是雅曼揽过她的肩头。和她共度。可她做了什么。她杀了雅曼的丈夫。
朱雅曼眼神如飞灰。迅风似地扬起右手。泼出一杯染了月光的硫酸。就连廖子君侧头躲避的动作都被她料想好了。所以。右手的杯子竟泼向子君的左边侧脸。
只要子君本能地偏过脸躲一下。这杯硫酸就是正中面颊。
然而。朱雅曼出手时毕竟管不住自己。想了想两人曾有过的那些好日子。
手一犹疑。沒能泼得凶厉。
谁又能料到。廖子君竟也沒有侧头去躲。那杯硫酸只泼到了她的左半边脸。冷夜里可以听见嗞嗞燃烧的声响。子君咬破了舌头。咽下了惨厉的尖叫。
朱雅曼冷笑着扔下杯子。甩起婚纱离去。她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半复仇。还有一半。是在数年之后。她插于徐义龙胸口的短刀之上。廖子君在新闻里看到那枚粉色指甲。心知这是一报还一报。
但她明白。朱雅曼是不会去加害徐恩砚的。雅曼一直很清楚谁是仇人。谁不是。
如今廖子君已在山中隐居了五年。她跳不了舞。便开了一间小而破烂的儿童租书店糊口。山里的孩子毕竟是稀罕书本的。生意倒还过得去。但也只是勉强维持生计。她沒有工钱可以付给周妈。便请周妈去投靠别的人家。至于自己。虽然断了一条腿。却还是能够独自过活的。
周妈听完。只含泪说道。“我一直把小姐当成女儿。我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女儿。”
小西死后。周妈怕子君孤单。便给她捡來了一条灰色的狗儿。约莫五六岁的光景。也取名小西。现在这只狗儿快十岁了。步入了生命的尾声。不忍在主人面前死去。总是撑着老迈的身子出走。想去沒人的地方偷偷咽气。但子君不让。只晓得一遍遍把它找回來。
今天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实在沒见着它的影儿。又怕再碰上什么不该碰的人。只能无奈地拄着拐杖返回书店。
几个孩子在书架前疯闹。撞翻了好几本旧书。女孩痴迷地读着王子公主的故事。男孩为了争抢一本超人漫画而推挤。廖子君在里侧的竹床上坐下來。膝头摊了本书。喝着凉水闲读。虽然那些字她好像都不认识。但眼前慢慢走近的那双皮鞋却是她认识的。那还是她在商场里替他选的。他竟穿了这么多年。挺节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