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笔遗恨 - 短篇小说选集(二) - 六九中文网
九仙乡广播站有个专职采编员,名叫李文飞,人称“李秀才”。别看他是个文弱书生,相貌也不起眼,在九仙乡方圆几十里,却是大名鼎鼎。因为报纸上、广播里经常会出现他的文章,特别是最近,他被评为全地区的优秀通讯员,即将出席由地委宣传部召开的表彰大会,据说还要请他在大会上作典型发言,这下子小李可真喜气冲天了!
这一天,是他启程去开会的日子。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这会儿他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不但笑得合不拢嘴,还不停地哼小曲儿哩。突然,房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他抬头一看,一个胡须拉茬的中年汉子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大声嚷道:“你就是‘李秀才’吧? ”“是呀,大叔,您有啥事?”“我又没挖你家的祖坟,你为啥跟我家这样过不去呀?”“李秀才”一听糊涂了:“大叔,我跟你索不相识,啥事得罪你了?”中年汉子鼻子里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往“李秀才”手里一塞,没好气地说:“你自个儿瞧瞧吧!”“李秀才”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登着他前不久采写的一篇小通讯:《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计前嫌结伉俪》,说的是云竹村有个名叫鲁根的青年,曾因犯强奸未遂罪,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由于在服刑期间有立功表现,被减刑释放。回到村里以后,表现特别出色,受到当地村民们的一致称赞。尤其富有戏剧性的是,原来的受害者金秀虹,见他确有立地成佛之举,也彻底原谅了他,并且通过频繁的接触,两人产生了爱情,即将结为一对伉俪……小李晃了晃手中的报纸问:“大叔,您这是咯意思?”“我问你,秀虹和那个畜生真的好上啦?”“您问这干啥?”“干啥千啥,我是秀虹的爷老子!”“噢,难道秀虹同鲁根相好,没有告诉您吗?”“压根儿就没有这档子事,去年她就跟茶树坳的满根对上象了。”小李听了不由一楞,略略思忖了一下,却不动声色地问:“大叔,她同茶树坳的那个青年,是自个儿恋爱的还是别人撮合的?”“我们村与茶树坳相隔几十里路,他俩自个儿怎么去恋哪,是秀虹她亲姨妈给说的媒。”“李秀才”听到这里轻松地笑了起来:“大叔,这就对上号了,一定是秀虹对这种撮合的亲事不中意,瞒着您同鲁根恋爱上了,你可不能棒打鸳鸯啊!”“不!”秀虹爹争辩说:“我又不是木头人,蚂蚁爬过还有条迹呢,再说我们村和云竹村也相隔几十里……”“李秀才”听了哈哈大笑:“大叔,您太低估现在的年轻人啦!”秀虹爹还是固执地说:“不,秀虹三岁头上死了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将她拉扯大,她肚子里有几尺肠子我都数得清。她不是那号没骨气的姑娘。即使她不答应满根,也不会去跟自己的仇人对象。你硬说她和那个畜生相好,有啥凭证呢?”“李秀才”爽快地说:“你要看凭证么?行哪。”说着,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白晃晃的纸片,轻轻地往桌上一扔,秀虹爹拿起来一看,一下就傻了眼,气得差点儿晕过去。原来这是一张不堪入目的黑白照片:只见透过摇摇曳曳的枝叶,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仰面躺着个穿汗背心的小伙子。―个满脸秀气的大姑娘,正亲亲热热地搂着他在亲吻。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宝贝女儿秀虹。那个小伙子的面目虽然有些模糊,但秀虹爹还是一眼就能认准:此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冤家对头鲁根。顿时,秀虹爹如同一尊泥雕木塑像,足足愣了两三分钟才回过神来。他满脸铁青地向小李说了声:“对不住,多有得罪啦!”说完,拔腿就冲出了乡政府。
“李秀才”吃过中饭,小憩片刻后,便换上了一身银灰色的西装,再系上一条玫瑰色的领带,这一身得体的打扮把他衬托得容光焕发,风度翩翩。当他提起小皮箱正要门时,袁副书记却破门而入。他手里晃动着一张小纸条,声色俱历地问:“‘秀才’,你搞什么鬼名堂嘛?”“李秀才”心里格登一跳:“袁书记,我、我怎么了?”袁副书记将小纸条递给“李秀才”说:“人家找我告你的状来啦!”“李秀才”接过小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几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李秀才’:我金秀虹与你一无冤,二无仇,你为啥睁着眼睛说瞎话,把我往绝路上逼?我死不瞑目啊!”“李秀才”脸上“唰”地一下变了颜色,结结巴巴地问:“金秀虹她、她怎么了?”“‘秀才’,你闯了大祸,她喝农药了!”“啊!”霎时间,“李秀才”象跌进了冰窖里,身上十万八千根毫毛,根根都竖了起来。他手里的小皮箱“扑”地一下掉在地上,人呆呆地立在那儿,半天都不知动弹了。袁副书记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吼了一声:“还愣着干啥?金秀虹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还不看看她去?”“李秀才”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跟着袁副书记朝医院奔去。
金秀虹为啥要寻短见呢?原来,秀虹爹是个性情十分古板的“犟牛筋”,他见了那张亲吻的照片后,便认定既然秀虹同鲁根连啃嘴巴都愿意让人拍照片,女儿那清白的身子肯定给糟蹋了,说不定肚子里的小孽种都发了芽哩。他一回到家里,二话不说,走上前便扇了秀虹一记耳光,硬逼着要她交代同鲁根睡过几回觉。秀虹却牙齿咬得铁钉断,死也不招供。正在这时,茶树坳未来的亲家又托人捎了话过来,说他们在报纸上看到了秀虹的“先进事迹”,高攀不上了,要与秀虹一刀两断,并限定金家在三天之内将定亲礼物如数归还。这好比火上加油,秀虹爹恨不得将秀虹碎尸万段。可是当他见女儿泪流满面地跪在他面前,哀求他别听人家造谣时,他的心不由一软,就想出了个主意,要秀虹到医院去作检查,让医生看看她还是不是黄花闺女。他想:只要女儿还是黄花闺女,和茶树坳的那门亲事就还有指望。秀虹是极要面子的姑娘,怎么好意思去作这种让人当笑话谈的检查呢?秀虹爹见她不去,以为她心里有鬼,火气一下又冲了上来,使出上山拖毛竹的力气,拳脚并用,也不管女儿那细皮嫩肉的身子受得了受不了,将秀虹狠狠地打了一顿以后,一把揪住秀虹那乌黑的秀发,连扯带拽地拖着就走。秀虹痛得实在熬不住了,只好同意到医院去,但哀求爹爹让她换件干净衣裳再出门。当她一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想起自己无辜蒙冤,想起未婚夫火上添油,想起爹爹如此不通人性,再摸摸自己那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要是真的随爹爹到医院去,还不知又会蒙受什么奇耻大辱!想到这里,不由悲从中来,觉得活下去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了,便把心一横,写下一纸遗书,从床底下摸出一瓶农药,咕噜咕噜地喝了一个瓶底朝天。秀虹爹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一脚将门踹开,发现女儿寻了短见,这才慌了手脚,连忙请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将生命垂危的秀虹送进了医院……
袁副书记领着“李秀才”来到医院时,医院门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们田了个水泄不通。围观者见乡政府的头面人物来了,纷纷为他俩让道。他俩走进医院,只见急救室的门紧紧地闭着,秀虹爹正焦躁地在门外团团打转。他见了袁副书记,便嚷了起来:“袁书记,你可得为我作主啊!”袁副书记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望了望急救室,安慰他说:“大哥,您别急,医生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只要把人救过来一切都好办。”说着,他把脸转向“李秀才”:“那篇通讯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嘛?”“李秀才”从身上掏出那张照片,递给袁副书记说:“我就是根据这张照片编写的。”袁副书记看了看这张照片,又问:“这张照片是怎么来的呢?”事至如今,“李秀才”岂敢有丝毫隐瞒,连忙告诉袁副书记:半月前的一天,他到文化站的暗房里去冲洗照片,当他一拉亮暗房里那只红色的灯泡,就看见小桌上放了一大迭印好了的照片。他知道这些照片都是县文化馆搞摄影的刘老师的,这些日子他在九仙乡体验生活,每隔一两天就要到暗房来冲洗一些照片。出于好奇,他拈起面上一张一看,谁知是一张男女亲吻的照片。他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姑娘是后山村的金秀虹.那个男的也有些面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翻过背面一看,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女,不详;男,鲁根,云竹村人。他差点惊讶得叫起来:这不就是那个曾犯强奸未遂罪的鲁根么?怪不得这样面熟,金秀虹怎幺会跟他亲嘴呢?对啦,前不久袁副书记曾在全乡普及法律知识的宣讲会提起过他,说他减刑释放后表现很不错。对了,一定是金秀虹不计前嫌同他相爱了,而且他的关系肯定已经公开化,要不然怎么会同意刘老师拍摄他俩亲吻的照片呢?于是,没花几分钟,那篇小通讯的腹稿就打出来了。同时,他又发现这张照片印了好几张,就顺手牵羊地拿了一张……
袁副书记听了,又皱起眉头看了看那张照片,正要发表意见时,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婆突然从人群中挤进来,走到袁副书记面前,颤颤巍巍地说:“袁书记,那张照片能给我看看么?”袁副书记疑疑惑惑地问:“老人家,您是……”“我是云竹村鲁根昀奶奶,鲁根看到了报纸上的文章,人都快急疯了,他说以前对秀虹造了那么大的孽,现在怎么又能让她背这不明不白的黑锅呢?他自己不好意思来,硬要我来同‘李秀才’说说清楚。”袁副书记一听,便把照片递给老太婆,老太婆眯起眼睛对着照片仔细地端详了一阵,突然惊呼一声:“哎呀,原来是她!”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跌跌撞撞地爬到急教室门口,脑袋一个劲地朝门上磕,老泪横流地朝里面喊道:“好姑娘,我们祖孙俩作孽,把你给害苦了哇……”
老太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众人都惊杲了,一齐向她投去迷惑不解的目光:这时,老太婆才连哭带诉,比手划脚地把事情的原委抖了出来…
不久前的一天,她和鲁根在一座紧靠大路的峭壁上砍柴,不料鲁根一脚没踩稳,从峭壁上摔下来,掉进了路旁的一条水圳,正好有个姑娘路过此地,连忙把鲁根从水里拖了起来,发现他牙关紧闭,原来已经厥住了气,她二话不说,毫不獍豫地要给他作人工呼吸,但是当她贴近鲁根的脸部时,突然象挨了一鞭似地跳了起来,扭头就走。老太婆一把抱住姑娘的大腿苦苦哀求,姑娘这才重新俯下身子,嘴对嘴地为鲁根作起人工呼吸来。十多分钟以后,鲁根终于恢复了自然呼吸,脸上渐见血色。可是当他的眼皮抖了几下,马上就要睁开来的时侯,姑娘却拔腿就走,任凭老太婆千呼万唤,她
再也不回头……就在这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背着照相机从树林里钻了出来,他帮着老太婆将鲁根扶起,他告诉祖孙俩:他是县文化馆的,刚才在村林里拍摄风景照片时,意外地发现姑娘正在为人作人工呼吸,他觉得这个动人的场景很有艺术价值,便在树丛中用变焦镜头拍了下来,直到今天看了照片,老太婆才知道,孙子的救命恩人原来就是秀虹姑娘……
秀虹爹听到这里,一个箭步冲到“李秀才”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胸,咬牙切齿地吼道:“你、你赔我的女儿啊!”那些围观的人们也纷纷议论起来:“哼,这是什么‘秀才’,是蠢才,歪才!”“不就是为了捞几个稿费吗?”“用了这样的昧心钱,不得肠癌也会得胃癌!”“要是真的闹出了人命,班房里的钵子饭有得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