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无忧树 - 烈火生烟 - 桑落烟青
两个人的旅程,因为谢子昂的加入变得不再枯燥。谢子昂将山川湖海里的见闻说来与清无,泉音听,泉音虽然不喜这只小妖,却他那些奇闻逸事,魍魉魑魅吸引,一路上二人叽叽喳喳不停歇,清无则落在二人后方,时不时搭两句话。歇歇停停,不疾不徐,一日过去也仅仅过了一个山头。
此时,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如巨毫泼墨,洋洋洒洒染红了天际。西边那几座苍翠山峦浸入红色染缸里,赤金色的光柱刺破云层,刺在远处若隐若现的赤焰上,轻薄余光洒在清无白皙的面上,平日病态的两腮才有了几分血色。
清无坐在山顶上的一块岩石上,目光安逸。眼前这番景色,与凛山落日又有不同的风采。凛山日暮是是泼金洒雪,清寂苦寒的高山上才会有几分暖意。清无其实很喜欢无风无雪后的午后,千山暮雪,落日余晖,心安神定,思绪皆空。
谢子昂服了七合丸,确实如同他所说,气息和顺了不少。清无三人又行两刻,才择了一颗老树,在树下生了火,把一路上打来的野物清洗,去掉内脏,搭在火上烤。烤到半熟,谢子昂从衣兜里掏出两三个素色瓷瓶,分别装了盐,辣椒,和清无未曾见过的香料。谢子昂也不解释,从泉音手里接过兔子野鸡,拨开腹部,把调料放了进去。一边转动食物,一边扭头对清无莞尔。烤到表面微焦,递与清无。只见谢子昂目光期待的望着她,让清无突然想起了玄燏那只麒麟,清无接过,放在口中尝了尝。野鸡表面被烤的焦脆微胡,里面肉质却鲜嫩多汁,带着野味独有的劲道肉质,香料的味道层层渗透到了肉里,香辣可口。
“很好吃。”清无抬头对他笑,目光柔柔,山间晚风徐徐吹来,她耳边几丝纤细碎发轻扫面颊。
“那多吃点,那。”谢子昂又递给她一只鸡腿。
清无摇摇头未接,“我饱了,你吃吧。”
谢子昂见她坚决,遂把鸡腿递到了自己嘴里,又和泉音解决了其他部分。清无起身,趁二人进食时在三人驻扎周围四处察看。他们来魔界今日已是第三日,一路上她刻意放慢速度,如今才翻过了两座山头,她之所以行得慢,也是小心谨慎起见,若是路上只顾赶路,一个不留心突然遇到埋伏突袭,只怕措不及防。但是根据他们经过的两座山来看,山虽然不高,但山坡陡峭,人迹罕至,山林里面草树殷盛,鸟语花香,飞禽走兽也不多见。不曾见过有人类活动的痕迹,也不曾见过有魔族活动。唯一遇到的还是只受伤的鱼妖。
两座山山壁陡峭,但都不算高耸。第一座与第二座山之间有一道不宽的河,趟过小河,便是第二座山山根。眼看明日就要进第三座山,这第二座山虽然与第一座相距不远,但山中草木却较之前座更加殷盛繁茂,还有一些草木是清无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不知这第三座山里又是何种景象。
清无四处勘探一番,见并无异常。日暮西沉,云归穴暝,飞鸟回巢,山林里沉静下来。虽然除却她三人外,附近并无其他活物,清无还是在她三人驻扎的老树下画了个直径十米的结界,以防再出现不测。
又坐两刻,夜幕低垂,最后一丝光亮隐到山后,弦月西升,夜凉如水。
谢子昂卧在一侧,泉音卧在另一侧,清无则在前侧盘坐,凝神打坐。
月华暗淡,山林静谧,山风阵阵,夹带着不知哪里飘来的缕缕清香。
“穷炙……”红衣女子粉腮洒泪,目光哀婉,声音凄切,唤着前方那个决绝的背影,“穷炙……”
清无深深吸气,又是那个女子,她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萦绕不散,凄惨戚切,好似断肠刀切心斧,刺得她心神难宁。她是谁?为何入梦?穷炙……那个魔君……原来那个男子是魔君穷炙。
梦魇扰了心神,女子心碎肠断的哀伤仿佛上了她的身,她竟也有几分哀戚悲痛起来,那悲伤就像凛山上的寒雾,挥之不去,驱之又来。清无无奈,静坐片刻,又深吸口气,定了定神,起了身。
夜色深沉,山林沉睡。清无向前行了几步,那股清新花香迎面而来,香气清淡,沁人心脾,不似千里醉那般引人沉溺。清无寻着花香,又往前行了十来米,被一片灌木丛挡住了脚步。缕缕花香从灌木丛后面飘浮而来。清无伸手拨开那片茂盛的草叶,一棵古树映入眼帘。那古树亭亭如盖,苍翠的树冠上,点缀着掌大的白色花盏,深沉夜色里,花盏竟泛着盈盈白光,微风飘过,花瓣三三两两洒落,残花满地,根茎盘踞交缠。世间竟有如此洁雅之物。
这美树下还卧着一个男子,旁边有一头兽。
那男子一袭玄衣,身体欣长,肩脊宽阔,背倚着古树,双眼紧闭,剑眉紧簇,微微喘息。竟然是玄燏。
可旁边那只并不是苍冥。那兽毛发遍体,圆耳长鼻。此刻正伸长了鼻子凑在玄燏前额处,快要触碰到他的黑发。
玄燏面部紧蹙,好似非常痛苦。“烟儿……”
清无毫不犹豫,提起棠溪,便向那只兽冲了过去。那兽听见动静,立刻收起长鼻,只见兽鼻抬起,连带起丝丝白色烟缕,棠溪剑刃雪白,在空中转弯画圈,向那野兽刺了过去。兽身笨重,抬起上身欲躲棠溪,却跌坐在原地,鼻尖与玄燏头部之间连接的丝丝白烟随之断裂,清无将棠溪横在身前,那兽急忙撑起上身,仓惶地转身奔走了。
#12
“你怎么在这里?”玄燏撑起上身。刚刚化烟入梦,梦里烟儿对她嫣然而笑,凤眼里波光潋滟,皓齿红唇,说了两个字,他还没有听得真切,烟儿便消失在迷雾里,他正欲去追却被剑气惊醒,睁开眼时,眼前站着一身材纤弱的男子,那男子执着一柄雪色长剑。
那剑他有印象,属于凛宫那个放肆的小仙女。
清无正欲追去,闻声止步,旋身面向玄燏。“公子可认得刚刚那只野兽?公子可受伤?”那个小仙女作了男子打扮,白衣青袍,左手执剑,剑身竖在身后,声音轻糯地问他。
玄燏醒来只看到了那兽仓皇逃跑的背影,不答她却道:“你怎会在这里?”
清无见他体肤完好,精神奕奕,应是没受那兽伤害。与他相处几日,清无深知此人多疑多思,便答他,“刚刚我路过此地,看见公子睡在树下,那兽凑近公子正要行凶,于是清无便提剑想杀一杀它。”
“你在魔界做什……啊,是了,来历练。”玄燏突然想起离开凛宫那日她提及的事。
“不知公子可受伤?”清无仍然追问道。
“受了伤如何?未受伤如何?”玄燏声音本是深沉,尾音浑厚,提问时音调上挑,让人听来不怒自威,心生压力。他身形高大,伟岸魁梧,可站在这风光旖旎的白花树下,反而显得气质矜贵,丝毫没有打扰到这美景。
清无偏偏不吃他这一套,“公子若受伤,清无本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自然是要帮一帮的,若是没有受伤,那便不能再好了。”清无低头,把“知恩图报”几个字咬得稍重。
玄燏看着眼前佯装恭敬的小仙女,弯腰低额,长发用一根青色发带束在头顶,低头时,两缕发带垂落在耳际,微风浮动,发带随风贴在侧脸上,柳眉入鬓,凤目微挑。身后无忧花花瓣漫天飞下,纷纷飘落,有几瓣雪白落在她的青袍上。
那双眉眼,真的有几分像她。
清无见他不答,起身仰头望他,却撞进玄燏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玄燏生了双墨黑的眸子,眸子里有沧海。清无先前觉得玄燏刚毅、疏冷,后来凛山一战里,她觉得他睿智、沉稳,现在的玄燏竟让她觉得他十分……温柔?
清无个头本不低,可面对玄燏,她还是要仰一仰头,待她挺直身板,再仰头细看玄燏时,他早已缓过神来,又恢复了平日那威严冰冷的目光。“知恩图报?我记得在凛山上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既然你赶走了那兽,就当你将功赎罪。”
玄燏又在隐隐暗示她在凛山上用剑指他那一遭,这不知已是第几回了,清无本想暗示他刚刚她救了他一命,谁知又被他将一军。她顿一顿,又一想,他这么说难道说就不再追究了?
“如此说来,清无那一剑一笔勾销了?”清无欣喜,一脸粲然。
那个平日清冷寡淡似鬼魅的姑娘,此时仰头笑逐颜开地望着他,凤目微弯,眼中涟漪漾开,嘴角轻轻上挑。花开花落花无声。她笑起来比平日要和煦温暖几分。
“如此极好,”清无道,顿了顿,又佯装惋惜道,“清无本打算再为公子尽一尽微薄之力,来赎那日的鲁莽之罪。”
“你本打算如何赎罪,不如说来听听。”玄燏旋身坐在无忧树纠缠交错的树根上,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清无下界游历,并不知公子在此。夜晚在山上休息,夜半被花香唤醒,谁知寻来却见公子在此,一开始本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凛山一战,虽然我族大败魔族,但是我族还有六位仙兵不知所踪,于是清无臆断,公子应是来寻人的。清无虽修为不高,但也是一宫主事,与六位也共事多年,清无想帮公子寻一寻这六位的下落……一为我宫尽力,为我族尽力,二也为清无那日莽撞行为道歉……不知公子意下如何?”清无一段话说地慢条斯理,不疾不徐,玄燏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小仙女讲话条理清晰,理由充分,尤其是有求于人时,总是佯装乖顺的样子,将言语逻辑安排得十分圆满,找不到漏洞。她自己或许不知道,她那副清冷寡淡的样子,求起人的时候,要比平日要有趣许多。
但是玄燏与她相处几日,知她为人,此时并不为所动。
“你不相信本君能力?”玄燏声音又沉重肃穆几分。
“清无不敢。”清无压低身子,拱手道,“公子必然理解清无本意。”
玄燏冷冷一笑,道:“本君觉得你并没有什么不敢。你本意如何,暂且不论。本君欲行何事,也与你无关。”言罢,起身欲走。
“化烟……”清无见他抬脚要走,慌忙之下脱口而出,“清无此次前来,也是来寻她。”
玄燏果然停住脚步,旋身向她,面上带震惊薄怒。
清无自知踩到他底线,又把伏低身子不敢再激他,心下紧张忐忑,先前遇到他,她确实有些意外,但又仔细一想,如果此行有他同行,必然要顺利许多。而他为人桀骜冷淡,无端端求他必不成事。刚才那只兽简直天赐良机,为何不借此机会先救他一回,他必然会软化一些,此时再邀他一同上路,或许他会答应。谁知,玄燏要比她想象得更加难对付,情急之下,她不得不打出底牌,她知道用化烟必然会激怒他,但她既然曾经得罪过他,就不怕再得罪第二次。至于这招是否奏效,待看他如何答。
从不相干的人口中听到化烟的名字,尤其清无提她不过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点让玄燏恼怒不已。这几日化烟的名字比他过去两千多年听过的次数还要多。这个小仙女,看上去其貌不扬,实则十分聪明。先借口帮他寻天兵来试探他,见不凑效,便用化烟来激他。一动一行,一颦一笑,无一不在算计。玄燏想起那日在凛宫里的话,这个清无当真每次都让他很意外。
“清无仙子,你应当感谢刚刚野兽行凶那一幕让你遇上。若非今日你救了本君一回,只怕你这残缺的魂魄也离身了。”玄燏声音冰冷,面色生厉,“据我所知,你并不认识她,为何要寻她?”
清无听他这样问,便知道方法奏效,心下舒了一口气。只要他继续问她,而不是扭头就走,那就有转机。
“临皋是清无挚友,她的事,清无自然要尽力相帮的。临皋本想下界寻她,但是怕她回到赤焰山,二人生生错过,而我又要下界游历,所以……”
“所以,你怕路上凶险,若我能与你同行,遇上不测就能化险为夷?”玄燏冷冷道。
“清无与两位朋友一起上路,若公子能一道,于公子来说也可少些麻烦,我们四人也可互相帮衬。二则,我们与公子寻去的方向一致,路上就算不是结伴而行,也少不了碰面。当然,公子不想帮衬我们,我们能帮衬一下公子也没有什么怨言。”清无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非常有说服力,若是换做常人,应该会很感动吧?
玄燏冷笑,刚刚那一遭折腾半天,现在才说到正题上了。“你如何知道我与你们方向一致?”
“六位仙兵失踪的原因指向魔君坤夷,关于化烟的线索也指向魔君坤夷。是以,清无推测公子势必要去魔宫方向。而清无与同伴恰好也要往同一个方向去。”
清无自知激怒了他,这几句问答中,显然他动了怒气,语气神态较之原来更加严肃冰冷,一番对答下来,汗水已然湿了后颈。玄燏听了她的解释,又沉默下来。
她最不喜他沉默不语。沉默意味着他内心在思考、在推敲、在像她一样衡量利弊,而不是在生气或感动,更不会被理性之外的东西打动。
弦月高升,山林里夜色深沉,凉风吹过,无忧花瓣纷纷扬扬,他与她都沉默不语,清无低着颈子,感到些许冷意。
玄燏正如清无想的那样,将她说的话前前后后斟酌一番。这个小仙女虽然颇有心机,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找不到一丝拒绝她的理由,诚如她说的,他们寻找的人一样,路途必然一样,无论如何总会碰面。再者,这个小仙女心思细腻为人机敏,且遇事冷静沉稳,这样的人就算跟在身边,总是利大于弊,若她是个男子,或许真的被列入他麾下。
“好。”良久,玄燏深沉的声音打破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