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学生家里谈贫困 - 滨河岸边 - 叶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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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家里谈贫困 每次大型活动结束,老师们都像卸了千斤重担那样轻松,秦小恒亦是如此,紧张的神经松弛了许多,觉得该好好休息了。今天是周末,夜校也放假。秦小恒吃罢晚饭,洗毕,便早早地躺上了床,欲好好地睡上一觉。正当他迷迷糊糊还没进入梦乡时,突然有人敲门,他觉得有些烦躁,只希望敲门人是错敲而快点走开,便装着没听见,任他敲吧。敲门声终于停了,却传来娇嫩而熟悉的声音: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是她,李佳晶来了。秦小恒一骨碌爬了起来,一身的疲倦被这两句宋诗驱赶尽了,他顾不上穿鞋,几步窜过去开了门,连忙应道: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李佳晶进了房,气鼓鼓的,埋怨他开门怎么那样怠慢。秦小恒连忙道歉,并一再解释不知道是何人,又风趣地说:“真是小门红颜隔不住,一位知己进屋来。”说着,又拉她到床沿坐下,两人美美地亲了几下。李佳晶挣扎着站起来,笑着说:“今晚大队文艺宣传队演戏――《三世仇》,走,咱俩看戏去!”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边说边拉起他。他不敢怠慢,只得关上房门随他而去。 天空晴朗无云,一丝风也没有。月亮像一弯精巧的小镰,低低地挂在西边天际上。星星闪烁,像一只只眼睛,在俯瞰着这一对手拉着手的情侣。 远远地听得见锣鼓声,这是乡村里演戏的前奏,名曰“闹台”,大概是为了渲染气氛和招徕观众,每每开演前都要敲打一个多钟头。这锣鼓声,在寂静的晚上,透过旷野,传得极远,周围五、六里甚至七、八里都听得见。 拐过几道弯,几百米处便看得见戏台了,高高的两簇火像夜幕中睁开的两只大眼睛,俯瞰着一米高的大土台,这土台也就是滨洲大队经常演戏的露天剧址。走得近了,才瞧见戏台两边高耸的木柱上各悬着一尊男人装尿用的大夜壶,夜壶里灌满柴油,壶嘴吐出一团巨大的明亮的橘红色的火焰。台上通明,台子左边一帮锣鼓师正专注地敲打着锣鼓,锣鼓震天,响彻云霄。台子后半部,演员们正在巨大的幕布后化妆准备。台下人影晃动,熙熙攘攘,前来观戏的人络绎不绝。秦小恒与李佳晶携手慢行,侃侃而谈,不知不觉地到了戏场边缘。突然,从众多嘲杂的人群之中走出一位女子,向他们俩亲切地招呼: “秦老师――晶妹妹――,你们来了!” 他们循声望去,只见陈爱琳已挤出人群,向他们姗姗而来。她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身上散发出一股香气,可能是脸上擦了香脂油或是身上洒了花露水。往日的两个短辫末梢上各新添了一只花蝴蝶,似乎与李佳晶媲美。秀气的蛋形脸上洋溢着笑容。上身内着红毛线衣,外套一件粉红色的薄棉袄,显得非常贴身。下面那件天蓝色的裤子,显得十分笔挺。脚穿一双蓝色球鞋。虽然天气较冷,多穿了些衣服,但仍不损那苗条娟秀的容姿。秦小恒的眼光不敢在陈爱琳的身上停留,因为怕再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之严肃批评,只是对陈爱琳进行快速扫描,然后笑着对李佳晶说: “她比我们早到了!”接着又扭过头,对陈爱琳说,“你来了。” “今天是学生早到,老师迟到!”李佳晶打趣地说着,脸上带着笑意。 陈爱琳觉得今天三人这么融洽,好像根本就没有那晚上自己与李佳晶斗气那回事,深为佳晶的为人所感动,连忙拉起佳晶的手,摇了摇,笑了笑,亲切地说: “晶妹,那天晚上……姐姐我和你斗了几句嘴,你没放在心上了吧?……姐是和你开开玩笑,要说有错的话,都是姐的错,姐就知道你是不会计较的。你和秦老师书读得高,文化多,懂道理,在这方面,姐还真羡慕你们。” 陈爱琳如此坦诚、直率,使李佳晶真的感觉到秦小恒对她的评价:刀子嘴,豆腐心。原先对爱琳的那些愠怒全都烟消云散了。渐渐地,两个姑娘谈得亲亲热热,倒把个秦小恒冷落一旁了。 这时,从嘈杂的人声中隐约传来一中年男子粗壮的呼唤孩子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小军――肖小军――”秦小恒马上意识到,肖小军不是本班的学生吗?白天他还表演过节目《批林批孔三句半》呢。他马上过去打听,小军爸一脸焦急地告诉他,肖小军一天没回家,我看在不在戏场,结果没找到,正想问问老师呢。秦小恒深感自己也有责任和义务,帮助其父亲寻找。于是,他向两姑娘说: “你们好好聊吧,我有一件急事,帮家长找孩子,是我班的,不能陪你们。” 不知是“陪你们”三个字说得不中听,还是他根本就不应该离开自己,李佳晶十分不快,今天自己特地与他看戏,他还借故离开,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便气恼地说: “什么事这么重要,难得在一起看戏,又要离开……我算不得什么,你也要陪陪你的学生――我们的爱琳姐呀!” 陈爱琳不知李佳晶话里到底扮了什么作料,一时还咀嚼不出何种味道,只望望秦老师,又望望李佳晶,还是说了一句折中的话: “秦老师,要么就不去,陪佳晶妹看戏,要么就快去快回,两不误。” “是啊,是啊,我快去快回!请……原谅!”他想说“请你们原谅”,“你们”两字没说出口,忙咽回去了。 李佳晶虽心里不悦,但拿他没办法,更何况是他班的学生,任他去吧! “闹台”还在敲打,看戏的人越来越多。秦小恒走后,两个姑娘又亲亲热热地侃了起来,话题不免又转到秦小恒身上。 “晶妹,我真羡慕你,你有这么一个好同学、好朋友,一个未来的……好夫君。”陈爱琳一边笑,一边诙谐地说。 李佳晶脸羞得通红,伸手捶了捶爱琳的肩头,爱琳连忙后退一步,脸上笑意未消。李佳晶也调侃地说: “我看你呀,倒不是羡慕我,而是羡慕你的老师……是吗!” “不敢不敢,有你晶妹,我想都不敢想呢。” “那――如没有我,你不就可以要怎么想就怎么想了。”佳晶笑着,又故意逗她道,“只当我要到别处干工作去,你要是真喜欢他,我就做个介绍人,帮你找这个好女婿。”说着,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还用手背捂了捂嘴。 “这话可当真,要真是这小白脸书生另有所爱,恐怕有人要跳河呢。”陈爱琳也逗着她,还做了个鬼脸。 “跳啥河,去了张个有李个。你真的喜欢他,我就把他送给你算了!” “好哇,到时候可没有后悔药呢。” 两个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地调侃着,秦小恒就像这些笑语中的皮球,被她俩你抛过来,我抛过去地逗乐着。 锣鼓声渐渐平息,眼看着戏就要开始了,可秦小恒还不见踪影,李佳晶心中怏怏不乐,又不好在这位琳姐姐面前表露出来,只得心里嗔怪着:见面了要好好教训他。 此时的秦小恒哪有心思看戏,他在戏场的每一个角落寻找着肖小军学生。他会到哪里去呢?入冬的夜是寒冷的,他要是冻坏了身子怎么办?秦小恒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走访白天演《三句半》的学生,其中一个叫邓露露的学生告诉他,肖小军前天要他妈妈给做一件新上衣,说是要演节目时穿,他妈妈说没钱,他就不肯上学,结果吃了他妈妈几棍子。今天演节目所穿的新衣是向别人借的。快晚饭时,我们几个爬树玩,肖小军不小心把新衣服挂破了,他吓得不得了,哭丧着脸,我们也替他担心,不知如何是好。这么晚还没回家,很可能是为衣服的事。邓露露的话引起秦小恒的深思:目前,农村经济落后,资金短缺加上物质供应非常不足,使本来贫困的农民雪上加霜,买布需布票,买粮要粮票,买糖、肥皂、香烟、白酒、煤油等日用品都要计划供应,而且往往供应不上。在这种情况下,农民的孩子要添一件新衣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教育工作者一定要加强对孩子勤俭节约、艰苦朴素的教育,要让他们“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带着沉重的思考,秦小恒在茫茫夜雾中穿行,每见到一个黑影,他都要喊一、二声“小军、小军!”不知不觉寻到了学校,在一教室走廊的尽头,他发现了一个黑影,走进细看,原来是肖小军,此时,秦小恒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去,低头拉起蜷缩在墙角的肖小军。 “小军,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你爸妈都很着急呢!” 小军不语,却在轻声啜泣着,双手抱着白天演节目所穿的那件借来的新上衣,身上穿着一件露出了好几处破口的旧棉袄,破口里显露着灰白的棉絮,就像夜里张开着的几个小嘴巴,在帮着主人哭呢! “哦!还在哭鼻子呢,有什么事说给老师听听,或许,我能帮助你解决呢。”老师的话带着几分安慰,小军似乎感受到了老师的亲切与关心,他抬起头,望着老师,鼓起勇气,诉说了自己的难处: “秦老师,这件新衣服,是向四年级的一位同学借的,这是他唯一的一件新衣服,他平时都舍不得穿,可我却爬树时……不小心划破了一道口子……我拿什么还给人家。”说着,用手试着眼泪。 “别难过,我送你回家,光哭也不能解决问题呀。”秦老师一把拉起肖小军,走出走廊,向小军家走去。一路上给了小军不少安慰,同时也对小军爬树的行为进行了批评。到了小军的家,秦老师先进屋,只见小军妈在暗淡的煤油灯下愁眉不展地坐着,见秦老师来了,连忙起身招呼: “秦老师,这么晚,您……我们家小军一天没归,他爸寻他还没回家!”这时,小军的姐姐肖贵枝听到母亲喊秦老师,立即从正屋后面的厨房里走上前来,见正是夜校的秦老师,连忙端板凳请老师坐,自己立于一旁,焦急地望着门外。 “小军,快进来,别把你妈你姐急坏了!”秦老师对外面的小军说。小军耷拉着脑袋,右手臂挽着那件划破的衣服,抖抖索索地立于妈妈的面前。秦老师说明了情况并劝慰着小军妈。小军妈一把夺过衣服,在灯下仔细瞧着,果真在胸部有一条一寸长的破口,这破口像一张告状的嘴,数落着儿子的调皮和顽劣。此时,母亲对衣服的怜惜覆盖了对儿子的慈爱,恼怒已替代了牵挂,她挥起瘦长的手臂,像揍鬼似的掴了儿子几下,秦老师连忙用身子护住小军。小军呜呜地哭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淌着,母亲余怒未消地瞪着儿子,小军一边抽泣一边说: “妈妈,我知道……家……家里穷,可……可那是……为……为了……演……演节目……我以后……再……再也……不……不爬树了,再……再也……不……不……向家里……要……要……要新衣服了。” 这时,小军爸回家了,当他弄清全部情况后,低着头,沮丧地坐在凳子上。他没有责怪儿子,只是将脑袋深藏在两只捧着的瘦弱的大手中,叹息道: “唉!拿什么赔人家的衣服,我……我……空有一双手啊!”他慢慢抬起头,望着秦老师,痛苦地说,“秦老师,我把你当着知心人,说几句心里话,你可不要外传啊!我不是没有本事的人,我会撒网捕鱼,还会木匠,可那次在河里撒网捕鱼,刚好被队长看见了,他说是“资本主义的小生产”,硬是收缴了我的渔网。我想出去做几天木匠活,挣点钱,又不能批假,队长说,有力气应该用在社会主义集体生产劳动上。儿子他妈在棉田里扯了些野青草,晒干做成了二百多斤草把,好在冬季卖点钱供家用,可被民兵收缴了,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队里一年上头闹不了几个钱,搞不好还会是个超支户,唉――!” 望着伤心诉说的丈夫,望着可怜巴巴的儿子,母亲的怒气已完全消失,悲戚之感、慈爱之情在脑海中涌动,她为自己刚才的粗暴感到自责,为儿子的被打感到心痛,她一把将儿子搂进怀里,抱着儿子的头哭了起来,眼泪滴在儿子的头上。儿子将头埋在妈妈怀里,嘴里伤心地呼唤着:“妈妈――妈妈――” 在这个“破老大,旧老二,烂老三,kuǎ老四。”的穿衣时代,肖小军的家境在农村可见一斑。在一旁的秦老师,目睹此情此景,心里已经酸楚、悲凉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一个多余的角色,便小声告辞退出这愁云笼罩的屋子,穿行在夜色中。他估计戏已散场,李佳晶可能回家,自己的确疲惫不堪,也要回校休息了。至于可能受到佳晶的什么批评或者什么责备,权且放着,以后再老实地接受吧。 翌日语文课,秦小恒打破教学顺序,选学《一个粗瓷大碗》。他在板书文字的时候,臀部的那两个课本般大小的补丁格外醒目,同学们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老师时常穿着或前或后打了补丁的裤子,眼光掠过补丁,又看着黑板上的文字: 赵一曼
碗 ‖
‖ 战斗结束
粗瓷大碗 一碗高粱米饭 倒在锅里 盛半碗野菜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