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烟花戏 - 你待我如兄长般 - 柿原初一
酉时过半, 景梨歌在窗边半趴着, 鼻尖冻得通红也不肯撤回身子, 只恨不得一头钻下去才好看得清楚。早从闻仙楼绕水的地方缓缓驶过来只巨大的船, 船身四周每隔三尺便悬着盏明晃晃的白纸灯, 隐约映出船身所刻寒枝雪柳纹。船中央正如元沐暖所言,横中劈开根似练武桩子般的木柱,三四人环抱粗细, 自下而上生枝, 其上斜缚焰火桶, 景梨歌眯着眼瞧了半天愣是没看出那焰火引子在哪里。
隔江而望的闻仙楼此时也蓦地敞开了许多扇窗子, 廊间珠子的光芒丝丝缕缕缠绕着漫出阁楼,交织岸边星点火光, 灯火通明间照的景梨歌眼眶发涩。元沐暖早耐不住等待的时候, 唤了人来要了许多吃食, 现下烟花戏将要开始前陆陆续续送了上来。
厢房正中落着的紫榆樱木嵌螺钿八仙桌上, 密密挨挨摆满了成套的粉青瓷盘, 景梨歌侧着身回头瞄了一眼, 只消一眼, 立时便觉着元沐暖同她在口味上实在是再合不过了,就连那股挑剔的劲儿都像极了。
桌案外围一圈大小相等落了五只瓷盘, 自东南角逆向报来,龙凤呈祥、洪字鸡丝黄瓜、福字瓜烧里脊、万字麻辣肚丝、年字口蘑发菜, 正是宫廷盛宴所必需的前菜五品。瓷盘间留有空隙, 又落了四只小碟, 便是宫廷小黄瓜 、酱黑菜 、糖蒜 、腌水芥皮四品酱菜。再向中是绣球乾贝、 炒珍珠鸡、奶汁鱼片三品最为耗时的御菜。而八仙桌的正中央则是只稍大的兰蕤釉瓷碗,盛着溢满香气的龙井竹荪。
上菜的侍女一只只摆好了盘,躬着身子退了出去,不稍片刻又端着只食盘在一旁支起了张紫檀矮机,小心翼翼隔着湿布将一盅刚煲好的红豆粥置于矮机上,又煮了壶采花毛尖,落了虎皮花生、怪味大扁、奶白葡萄、雪山梅四碟乾果才带上门彻底离去。
元予枫瞧着元沐暖举着竹筷双眸放光,失声笑了笑便端了杯将将煮开的茶向景砚白递了过去,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宁子时瞄了眼这满桌的吃食,不由心中感叹,原来这世上竟有比梨歌还能吃的姑娘……
景梨歌临出门前吃的那碗元宵还在胃中翻滚,因此并未对那桌膳食有多大反应,倒是一旁矮机上的四碟乾果稍稍引起了她的兴趣。月牙瞧她模样,眼珠子滴溜转了两圈便跑出去同望月楼小厨房讨了只碟子,回了厢房蹲在矮机旁,挑了些饱满的杏仁叮当当撒了半碟,花生去了衣,葡萄剥了皮,梅子去了核,才巴巴儿得端着碟子凑到景梨歌身边,笑盈盈地捧着脸满足的看景梨歌一口一个的吃。
景梨歌被她盯得脸皮发热了,随手捻起个梅子便要堵住她那几乎咧到后脑勺的笑唇。正投食到一半,蓦地从头顶越过只手夺了那梅子。
宁子时含着梅子笑道:“梨歌亲手喂的,果然好吃。”
眼见到嘴边的吃食没了,月牙瘪了瘪嘴,却也扛不住宁子时压迫的目光,仿佛受惊了的兔子般一小步一小步向窗根蹭了几步,让出个位置正好叫宁子时倚在景梨歌身侧的窗框边。
“宁子时…你还要不要脸了……”
“你要脸,那这碟乾果你有本事一个都不要吃。”
宁子时似笑非笑道,景临之太阳穴突突直跳,眼角微微抽动,反身盛了碗红豆膳粥,几步行至景梨身侧,握着不烫手了便塞进她手中,咬牙切齿道。
“乾果吃多了对胃不好,夜凉,还是喝粥好。吃吃吃,小心噎死你。”
“略略略。”
景梨歌左手捧着碟乾果,右手握着碗红豆粥,站在火药味浓厚极了的二人之间,只觉着凉风扑在面上,吹的人脸一阵发麻,连带着目光都呆滞了起来。
救命。
手冷。
景梨歌打了个冷颤,心口痛,要人命,实在是要人命……
几人又喧闹了半晌,便见得一道白光从眼前划过,蓦地炸开在夜空中。
“开始了。”
元予枫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拎起吃得正欢快的元沐暖凑到了窗边向外探头望着。景梨歌见此,伸出只手微微将宁子时向一旁推了推,又向他的方向挪了几步,给元予枫二人腾出来块宽松的位置。如此一来,便立时同景临之隔开了几人的距离,宁子时察觉景梨歌的动作,越过中间几人的头向景临之笑吟吟地眨了眨眼。
景三公子于是咬牙切齿、字正腔圆地做了一个“滚”字的口型。
景梨歌对这一举动毫不自知,更是未曾注意到两人的互动,只满心关注着楼下的船。只见船头立着个中年男子,手中握着根细香线烟,想来便是方才燃了焰火的人,闻仙望月二楼的掌柜。掌柜捻了手中的火星,轻咳两声,一开口便压过了喧闹的人群。
景梨歌向外探了探身子,虽夹着风只能隐约听见掌柜在说着什么,不过大抵也是比赛规则一类的,先前沐暖已经同她讲过了。景梨歌侧头向元沐暖望去,却瞧见她拧着眉头,边往口中投杏仁边向外探头张望着。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元沐暖松了手,白花花的杏仁叮当撒了半碟,支在台子上踮着脚又瞧了半天才收回身子纳闷道:“不对啊,从前这比赛难度虽越往上越高,但起步却是低极了的,只要是稍有些眼力和弓法的皆能点燃,因此不乏人前来尝试。怎得今年这第一层烟花便架起那么高,瞧着得离水面有□□尺了吧……”
元沐暖有此疑问,旁人自然也是有的。听着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一旁举着火折子的守卫发觉第一层烟花的位置不对,心想是否是架烟花的人出了什么差错,正欲开口向掌柜询问,后者却蓦地开口道:
“闭嘴,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守卫吞了口口水,话到嘴边只好生生咽了回去。
掌柜不动声色,得体又不失仪态,脸上笑嘻嘻,心中只恨不能揪着东家的领子质问他为何要临时提高比赛难度,又提出更改焰火形式这般刁难的要求。可惜他却是绝没有这个胆量的,脑海中浮现出东家似笑非笑的眼神,掌柜暗自叹了口气,向一旁挥了挥手。
守卫接到指令,立时端着火折子动作利落地爬上了桅杆,点燃了桅杆尖部捆着的引线。随着声夹杂着引线“滋滋”燃烧的“比赛开始”,自桅杆处划过道白光抛向夜空,即将落下之时蓦地炸开朵冰蓝的烟花,人群忽的喧闹起来,便是自此拉开了帷幕。
景梨歌瞧个热闹,支着下巴向下望着。起初似乎是被今年明显提高的难度吓到了一般,有几人跃跃欲试却又踌躇不决,直到一年轻公子站出人群取过弓箭,才引得旁人一个个跟了过去。不过因了今年难度提升了不是一点半点的原因,前前后后十余人尝试后皆以失败告终,不由引得人群一阵叹息。
元沐暖觉着无趣,顿时没了吃点心的心思,颓着脸闷闷道:“也不晓得东家这是哪根筋没搭对了,今年这烟花架子不仅比往年高了不说,连层数都少了,不过是讨个乐的比赛罢了,怎么倒搞得如此正儿八经的,看来是瞧不到往年的热闹劲儿了,我还想叫梨歌你开心开心呢,扫兴极了。”
景梨歌捏了捏她鼓邦邦的脸颊,但笑不语。沐暖一向心思单纯,自然是不会想到这看似玩乐的烟花戏背后存在着一种如何复杂的关系。虽不晓得这位东家为何偏今年突然提升了难度,但看样子最顶端的烟花似乎没有改变高度的样子,如此,若原本便是有才干之人,也自然不会受到这一星半点的影响。反之若只求博人目光,随意卖弄两三下之人,倒是会因为这台阶般的一步受到阻碍。
似乎倒不是件什么坏事,不过既然东家本意并非引人瞩目,现下毫无缘由地做出如此突然之举,就不怕有心人看去了琢磨出其中端倪?
不过也并非她该关心的事便是了……
景梨歌内心十分矛盾地想着,不过既然一时半会儿等不到人射中最底层的烟花,她便十分不想继续在窗边站着白挨冷风了。景梨歌拍了拍压在袖口的乾果壳子,起身向暖路边刚挪了两步,便听得一阵轻叩门的声响,接着便进来一楼中小厮,恭恭敬敬道。
“请问景二小姐是哪位。”
“是我,怎么?”
那小厮向前迈两步,垂着头举起封微黄的信封。
“有人托我将此信转交于景家二小姐。”
景梨歌并未立时接过那信,只微微垂着眸打量着眼前的人。衣着正是闻仙楼小厮所着青黑色布衫,袖口向外翻着半截,上绣半轮月,乍然看去并无可疑之处。景梨歌笑了笑,接过那信,随手便扯了一旁的灯烛,两跟指头捏着信封在火舌上晃来晃去。
“你是哪位大人家的亲信,怎么穿得同这楼中的小厮一般,巧了。我方才不过同你开个玩笑,我们这儿没有什么景家的二姑娘,你怕是找错人了。这信你还是快些收着罢,我方才冻了半晌,手抖得很,怕一不小心便燃成灰了可不好。”
景梨歌轻声细语地说着,面前那人却猛地身形不稳,过了好半晌才沉声道。
“我家主子并非对二小姐有何歹念,只是希望您收下此信一读,仅此而已,还请二小姐……不要为难我。”
那人说出此话时,头垂得愈发低了。景梨歌虽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却听得他话语间透露出一种……
景梨歌琢磨了片刻,十分慎重地用了“视死如归”一词。不过送封信而已,送不到又如何,怎得还弄得如此凝重……罢了,反正现下并非只有她自己,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次我收下了,烦请转告你家大人,下次若有话直接找我说便是,虽然听不听不一定,但我最不爱的就是看信了。”
景梨歌话落,总觉着眼前这人似乎猛地抖了一抖……那人见景梨歌收了信,也放下了手中的灯烛,立时松了口气,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宁子时倚在窗边不满道:“鬼鬼祟祟的,你在京城认识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吧,如此可疑不收便是了。”
景梨歌对此置若罔闻,只握着信封微微蹙眉,边信手撕下封口边踱到了窗边。景梨歌将信封撑开了个小口,食指探了进去从中取出一叠信纸,粗略摸着□□张的模样。景梨歌正好奇信中内容,一旁的元沐暖却蓦地爆出声惊唤。
“中了中了!总算有人点燃第一层的烟花引子了,梨歌你快来看!”
景梨歌闻声抬了抬眸子,眼前便蓦地炸开了朵霜白的苍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