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九张机 - 你待我如兄长般 - 柿原初一
景梨歌握着那叠薄薄的信纸, 窗外第二层焰火蓦得炸开, 眼睫的颤动应声而起, 余光中尽是层层如舟破浪般涌上的火光。九支箭矢依次破空而过, 景梨歌将第一张信纸压在了最下, 向后翻看着,火光扑向她清冷的眉眼,交织缠绕间依稀似见融了汪水般的温和颜色。
两张机。行人曳舟迟迟意, 一段句, 千丝万缕。将寄呈去, 深心未忍, 却恐被花晓。
三张机。桥庭闻仙而对倚,望危月, 南风知意。梨枝恰照, 且偏摘与, 脉脉乱如丝。
四张机。别有人还作倦追, 坠花火, 犹自入骨。纸笺易缄, 难寄相思, 写得千千结。
五张机。刻木雪柳半离披,垂帘子, 炉添小篆。停杯一晌,白纸曳下, 独自看多时。
六张机。曾不追几寸恣意, 了无益, 辞之遥遥。皑皑雪上,皎皎云间,只恁相见时。
七张机。而今缠绵绕此楼,几重山,一半戏落。人间先雪,豆蔻梢头,深情难诉矣。
八张机。岁末濯尽住无时,良幸迟,行行恹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早无计可消。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连此理,愿两不疑。敛得红豆,束发为结,缱慻可知否?
一旁元沐暖突然没了声,景梨歌抬了抬眼皮,食指便猝不及防地擦过了那行未干的小字,圆润的指尖恰好停在“缱慻”二字,蹭得指甲上沾了松烟的淡淡墨香。景梨歌不晓旁人眼中的此景作何模样,她目光所及之处便是炸开了漫天的白光。桅杆齐高的烟花引子燃到末了,如离弦之箭般划空而过,越过两楼后稍作停息。景梨歌闭了闭眼,烟花蓦得炸开,白烬中落了无数碎屑,簌簌洒洒,如雪般坠了下来。
偏巧落在景梨歌身前的台子上,鼻翼两侧透出淡淡梨香,景梨歌微微蹙眉,捧过烛台凑近一瞧,原是朵满瓣的白梨。
“这是梨花?”
元沐暖仍沉浸在有人连发十支箭矢,一路毫无偏差直至射中最高处烟花的震惊中,却又见烟花炸开之际散了漫天的梨花,一时间惊得不知该说什么。景梨歌垂了垂眸,捧着梨花的指尖微有凉意,却似怜惜般拂去了花瓣上不意沾了的水汽。一许人只静静瞧着,如盈盈絮,如层层雪,须臾间落了满江白梨。
人群间静默了片刻,蓦得爆发出声声惊呼,掌柜虽料此结果,真正瞧见时却也痴痴了半晌。
“先生,这烟花怎得同之前预定的不一样”
掌柜回过神,默默抬头瞧了眼闻仙楼上,回身瞪了那人一眼。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东家高兴了,把我们这闻仙望月楼造成两个烟花筒子炸上天了都行,干活去!”
边说着,掌柜行至船头做了个手势,岸边得到指令的人立时将提早放置在眠江沿岸的烟花香线点燃了。“砰砰”几声,炸了满天火光四蹿的的彩色烟花,才算是将将压下了白梨引起的轰动。喧闹声中,掌柜颤颤巍巍地收好了那十支箭矢,想着即将同东家相见,掌柜下船的脚步顿了顿,胃里一阵绞痛,扶着船杆一步三回头地着了陆。
“先生。”
掌柜搓了搓手,看向来人。
“丁、丁大人,这奖品该如何”
“主子说了,将这赏拿给望月四层的景小姐。”
“景、景小姐?敢问大人,是哪位景小姐”
掌柜将手心的冷汗往衣角上蹭了蹭,头垂得更低了。丁韭一噎,顿感闻仙楼上那道如炬的视线,嘴角微微抽动,压了压心头腹诽的欲望,只恨不得将这十支箭矢甩在掌柜的头上。
“先生。”丁韭望了望四周来往的人群,抬手指了指上空,咬牙切齿道。“此情此景,动动您聪慧的头脑,慎重地想一想,到底是哪位景小姐。”
掌柜顺着向上瞧了瞧,一轮清冷的月斜斜悬于空中,掌柜右手握个拳,“啪”得一声锤进左掌心,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朝丁韭挤眉弄眼道。
“是、是,属下知道了,一定亲自送到景小姐手中。”
话落,丁韭顶着张黑透了的脸一言不发转身回了闻仙楼。掌柜见终于打发走了丁韭,瞬时松了口气,遥遥地看向望月楼敞着的几扇窗。
东家清冷至此,却仍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费尽心思,不惜一掷千金,耽搁了这一年一次的烟花戏,尤其近年南宫氏愈发猖狂,正是紧要时候罢了罢了,到底还是美色误事
“哎”
掌柜搓了搓手,长叹口气,将手中十支箭矢扔给一旁的守卫,摇了摇头便背揣手直向着望月楼而去。另一边热闹瞧完了,元沐暖又坐回桌前,边不住往口中送食物,边絮絮说起方才的烟花,元予枫拿起双竹筷点了点她的头。
“小暖,没教养,母亲平日是怎么同你讲的。”
“哥你也过于啰嗦了,到底都是亲近的人,还怕谁出去了贴张布告通文告诉全京城我如何如何不成?”
“歪理。”
元予枫又要敲她,元沐暖身子一歪堪堪躲了过去,起身跑到景梨歌身后寻庇护,却见景梨歌手中的信笺,探出头道。
“梨歌,这是谁送来的信?你的朋友吗?”
景梨歌回过神,不着痕迹收了收胳膊,将信纸掩在了袖口下,食指抵着元沐暖的额头笑道。
“表哥所言极是,如此下去沐暖你可嫁不出去了,到时候怕是要愁死人。”
“怎么梨歌你也说这些”元沐暖头向后仰着,撇了撇嘴角不满道。
“这话我一天不晓得要听几遍,耳朵都要生茧子了。梨歌你只说我了,我比你还小半岁,你不也没许配人家?”
此话一出,元予枫立时便觉着不对劲了。且放着不久前孙家同景家上门求亲,不过第二日便悔婚一事不提,早有流言皆说那孙公子是同南宫家的千金不清不楚,才叫景将军怒然退婚。这理由放不得台面上,想必景家同孙家自此见面便是尴尬,何止见面,恐怕提及都会惹恼。而且元予枫轻咳两声,抬眸瞧了瞧一旁面无波澜的宁子时,越发觉得元沐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便是看宁子时的模样,也不该在他面前提及此事
景梨歌看元予枫表情心中便已明白了七八分,不由笑了笑。她同孙述的事知道的人很多,而孙述同南宫笺的事知晓的人则是更多。虽然南宫家企图压下去,但却仿佛有人故意在火上浇了泼热油般,南宫家越想将小事化了,就闹得越来越大,直至传到了宫中,直接落得两家家主遭到圣上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波及到孙述身上,便是躲都躲不及,哪里会准他在如此场所抛头露面。
虽然她原本对于同孙家结姻便没有半分想法,不过顺了老夫人和父亲的意罢了。所以在孙述说出那番话时,她甚至想推波助澜一把,以至于现在她仍怀疑此事正是孙述给南宫笺下的套子,好推了他们的婚事,又攀上了南宫家,一箭双雕。
说到底,其中真相又有几人得知,恐怕大多数人都觉着她恨极了孙述,也非常厌恶旁人提及此事罢。
“如此光景,可惜孙公子却是看不到,也听不得的。啧啧,实在可惜。”
景梨歌淡淡说着,似不意间笑了笑,眉眼弯弯,唇边漩出只浅浅的梨涡。这个笑乍瞧去是纯善极了的,但元予枫却觉着其间甚是幸灾乐祸,哪有人说着可惜,面上却笑得比谁都灿烂事实上景梨歌确实觉着十分痛快,孙述虽然和她想到一处去了,却实实在在被他利用了一把,关于这一点,景梨歌到底是显出了作为一个十分记仇,又睚眦必报的小姑娘的心性。
而且显然有人比她更加恶劣便是了。
景临之提及孙述,咬牙切齿道:“那是他自作自受。”
宁子时:“活该。”
月牙:“可不呢,该的。”
绛雪捧着杯茶望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凑到了景梨歌跟前。
“小姐喝茶,刚烫的采花毛尖,消消火。”
景梨歌:
宁子时见景梨歌不作声,兀自接过绛雪捧着的茶,端着杯底轻吹着茶水,透过氤氲的雾气,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景梨歌掩在袖口下的信笺,隐约只见模糊成一小片的墨迹。
“梨歌,信上的墨似乎晕开了,仔细别染了袖口。”
景梨歌怔了怔,方才想起手中还握着信纸,笑了笑便从指间划出那几张信纸,对半折了一折,两指撑开信封便要塞回去。视线中蓦得闪现出一团乌黑的墨迹,景梨歌的动作一顿,将信纸又取了出来,才发现最后一张信纸的右下角,竟是一只画得丑极了的猫爪子
景二姑娘面上的笑僵了僵。
这是什么意思?
景梨歌绞尽脑汁思考了许久,也想不到猫爪背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蹙着眉侧身之际,透过月光却看得清楚了些。那猫爪的中间部分似乎不是用笔画上去的,倒像是手腕尺骨沾了墨印上的
“噗。”
景梨歌对着那丑极了的猫爪瞧了半晌,却蓦得笑了出来,不由伸出三根指头,将指尖轻轻印在纸上,宛如十指相扣般,同那三个椭圆的爪尖缓缓吻合。
景梨歌垂着眸,眉眼弯弯,落在宁子时眼中却是刺眼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