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玉簪 - 你待我如兄长般 - 柿原初一
船悠悠划过江面, 顺着晚风停在了处静谧的枯柳下, 船舱里传出阵窸窣的声响, 宇连墨手腕顶开帘子从中走出来, 边掸着袖口的褶皱抬眼看向景梨歌。
“看来二小姐待我姑且算是态度温和的。”
景梨歌目光直直地盯着水面, 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宇连墨不甚在意,只垂了眸自顾整着衣裳。许久,亥时过半, 大启虽没有宵禁, 早春的晚风却仍带了丝丝刺骨寒意。沿江的摊子和行人渐渐散去, 白烛温玉般的光映在景梨歌面上, 宇连墨两步跨过去,支着船边坐了下来。
“那人是景将军的侍妾?”
景梨歌不做声, 宇连墨倦倦地倚在船舱上, 笑道。
“方才的事, 我会负责的。”
景梨歌蹙眉, 不悦道。
“不用。”
“你同那人似乎有些过节?我倒是有些好奇, 竟也有人敢招惹你到此种地步。”
景梨歌仍是不语, 显然是不想提及这个话题。绛雪抬眼偷偷瞧着景梨歌阴沉的面色, 又挪到一旁眉目含笑的宇连墨身上,她向来不过问主子和旁人的事, 尤其还牵扯到这位阴晴不定的主。但每当这二人聚在一起时,她总会不由将自己的坚守抛到脑后, 内心忍不住不停腹诽。
九殿下这是边说这话, 边装傻看不懂小姐的脸色, 不住地火上浇油。在绛雪看来,宇连墨惹怒景梨歌的次数远多过周姨娘和四小姐,若要说招惹得最为过的不正是他吗……
宇连墨半晌不得回应,动了动身子,半只脚踩在船边,正对着景梨歌的侧颜道。
“别愁眉苦脸的了,我都说了会负责的,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你真是烦人,我说过不用了。”
景梨歌原本便杂乱的心被他搅和得越发如线交缠,偏他又不停提起方才的事情,连侧眸瞪一眼都没底气,一时被惹恼得连声音间也带了几分嗔怒。
“是吗?那你们府上的姨娘是哪里惹到我们景二小姐了?”
“……”
宇连墨东扯西扯,又转回了周氏身上。眼见景梨歌再次没了声,宇连墨手腕抵着下颌,偏了偏头笑吟吟道。
“不然我明天就去向父皇提亲……”
“宇连墨!”
景梨歌被他撩得恼了,蹙着眉转过身,一双幼狐般的眸湿漉漉得瞪着他,耳尖上那抹红几乎要滴下来般,灼灼的温度烫进了宇连墨心中。
“总算舍得看我了?”宇连墨觉着再闹就真惹得景梨歌从此把他和那位姨娘划分为一边了,便收了收戏谑的心思。
“不愿说便罢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多为自己考虑些。只是你一个寻常官家的小姑娘,倒是同我一般几乎处处树敌了,这叫什么来着……“宇连墨挑了挑眉,眸中溺着丝笑,”天生一对?”
眼看景梨歌又露出些恼怒的前兆,宇连墨立时讨饶。
“别气别气,我随口一说而已。”宇连墨边说着,微微抬起手伸向景梨歌。景梨歌下意识便退了半步,宇连墨毫不在意,指尖落在了她的髻上。
“我不会向父皇多言的,当然责任还是要负的,不是现在罢了,至少要等到你愿意为止。”
宇连墨松开手,景梨歌的发髻间便多了只羊脂白玉簪。两朵梨花簇在一起,中间生出枝半开的花苞,亭亭开在玉簪顶部。
景梨歌觉着有什么别在她发间,侧身借着月光向水中照了照,却正对上了宇连墨的眸。不知是人影在水中,还是水揉进了眼底,温柔几乎溢出般,宇连墨指了指景梨歌头上的玉簪,笑道。
“喏,以此为证。”
马车撵过一地碎石,车身蓦地晃动了一瞬,宁子时眼疾手快地托住了景梨歌的手臂,才不至于让她的头从自己的肩上滑落。车内正中置着张矮机,上面摆着盏铜烛台,烛台中间围了圈刷过桐油的纸,罩着其间燃着束橘黄火苗的白烛。
车内昏暗极了,偶尔微有颠簸,火光随之跳动,投在油纸上的影子十分晃眼。宁子时垂眸瞥了眼浅睡的景梨歌,向一旁的绛雪示意。绛雪接到宁子时的目光,立时反应过来,轻手轻脚抽开了座位底下的阁箱,从中取出只小铜剪。绛雪向前挪了挪,正挽手抵着垂下的衣袂欲要剪断烛芯时,余光却瞧见景梨歌动了动身子。
“醒了?”
“嗯。”
景梨歌糯糯地应了一声,也不起身,靠着宁子时的肩怔了半晌才稍微清醒些。景梨歌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脖颈,瞥见在一旁靠着马车角坐地笔直睡着了的景临之,唇边不由带了抹浅笑,压着嗓音轻声道。
“绛雪,把烛火熄了吧。”
绛雪闻言,手指一动便剪断了烛芯。车内瞬时陷入一片黑暗,只微有月光透过窗帘掀起的缝隙渗入车厢。绛雪眨了眨眼,花了些时间适应,待模模糊糊能看清些东西后便蹲下身,从右手边稍大些的阁箱中取出两张薄被,一张盖在了景临之身上,另一张则递给了宁子时。
宁子时接过薄被,握着两角轻轻抖开,右臂绕过景梨歌颈后将她整个人裹成个团圈在怀中。景梨歌丝毫没有觉着不自在,只褪掉了脚上的鞋,将腿蜷进裙中,团成一团在宁子时身边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蹭了蹭便安静了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四下静的只能听见车轮滚地的声音。景梨歌窝在宁子时怀中,周身充斥着暖意以及许久未曾感到的安心,脑海中蓦地便响起了宇连墨的话。
“只是你一个寻常官家的小姑娘,倒是同我一般几乎处处树敌了。”
是了,她自己也觉着奇怪,不久前还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自打入了京,似乎便没有一件事能顺了她的意。且不说先前圣上提起的根除南宫家在朝中的势力,这根本不是她力所能及的事情,为何圣上一定要她参与其中……眼下单一个周氏便叫她耗尽了心力,全然再无心去思考旁的。
景梨歌长叹口气,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倦意。宁子时压着嗓,声音略带沙哑轻声道。
“怎么了?”
景梨歌摇了摇头。
“没什么子时,有一件事……”
“嗯?”
“之前不小心把你送我的生辰礼物——”景梨歌顿了顿,“那套珊瑚珠饰,不小心弄碎了。”
宁子时轻笑,抬手将她垂下的几缕发丝掖在了耳后。
“没事。”
虽不多言,但他却也清楚那套珠饰是如何碎了的,不如说景梨歌如今在景家的境遇他也隐隐约约知道个大概。其中一部分自然是从景临之口中听来的,包括周氏是如何栽赃绛雪一事。对于宁子时来说,送给景梨歌的便是她的东西,如何处理都随她开心,若能帮上她的忙,则再好不过。
“喜欢的话我再送你一套就是。”
“你知道我对这些珠珠串串的没什么兴趣。”
“是吗。”宁子时微微垂眸,“那你头上的玉簪是……”
景梨歌身子一僵,下意识便抬手将玉簪取了下来握在手中。
“先前和沐暖逛灯市时瞧见的,觉着样子还算素净便买下了。”
宁子时无奈地笑了。
“你这可是自相矛盾。”
景梨歌握着玉簪一言不发,指尖抚在梨花上,描摹着花芯的纹路。面上好不容易才散去的烫意,被宁子时一提又燃了起来。景梨歌倒吸口凉气,企图压下心上躁动,不然脑海中便满是宇连墨那灼人的视线。
宁子时见景梨歌没了声,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只半晌才轻声道。
“梨歌,你觉着京城好吗?”
“好。”
“比锦州还好吗?”
“都好。”
“那…等将来南宫氏倒了,圣上不再需要宁家了,我们就回锦州好不好?”
景梨歌本想说好,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手中原本微凉的玉簪已经被她在掌心握出了些许暖意,景梨歌垂了垂眸,将玉簪收进了袖袋里。
“到时…再说吧。”
再说吗…
可梨歌你最初入京时却是百般不愿,提及此事也从不会犹豫的。是仅凭着锦州十二年的温暖时光再也不能挽留你,还是京城有了让你眷恋的人?宁子时眼睫微颤,低低笑着应道。
“好。”
回宫路上,丁韭大气不敢喘一声,只惴惴不安地侯着宇连墨不知何时便会降下的责罚。然而丁韭却发现自家殿下似乎心情不仅没有变差,反而格外愉悦。丁韭察言观色,原本想主动请罪领罚,只求殿下能看在他足够诚心反省的份上手下留情,而今似乎同他想象中有些差距,但既然殿下不提及此事,他便装作无事发生好了……
虽然不晓得是为什么,但殿下心情大好定然同景二小姐有关。
好人,一生平安。
丁韭含着眶热泪在心中给景梨歌立了面锦牌。
宇连墨身心愉悦,自然脚下如飞,不过一会儿便到了画汤宫。方进了院里,迎面便盈盈走来个宫婢,向着他行了个礼。
“殿下,贵妃娘娘在正殿候着您。”
“知道了。”
宇连墨应一声,脚下便向着正殿而去。那宫婢领着宇连墨到了正殿,便小步走到了榻旁候着。沈贵妃斜斜卧在榻上,身上穿着件粉霞锦绶藕丝罗裙,一只手搭在腰间,一只手支着头,露出截纤细白皙的手腕。
宇连墨抬了抬手示意丁韭在门口候着,然后放轻脚步走到榻边,弯身捻了块栗子酥,垫着手心送到了沈贵妃嘴边。
“母妃。”
沈贵妃抬了抬眼皮,便瞧见宇连墨半跪在榻边,眉眼弯弯地捧着块栗子酥,瞬间便没了脾气,只抬手一推便将那糕点反送进了宇连墨口中。
“还知道我是你母妃。”
宇连墨嚼着那栗子酥,只笑不语。沈贵妃动了动腿要起身,宇连墨立时便凑上前,顶过宫婢的位置,将沈贵妃扶了起来。沈贵妃瞧他一眼,原本绷着的脸色便缓和了下来。
“元宵佳节,你父皇要陪着皇后,连你都不知道去哪里疯了,只剩我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在这画汤宫中。”
宇连墨咽下口中的糕点,起身倒了杯茶,饮尽了才笑道。
“是儿臣不好,只想着去瞧瞧闻仙楼如何了。这不烟花戏一落,便赶了回来吗。”
“怎么样?”
沈贵妃倒不做过多纠结,只说笑两句便将话题转到了沈家的产业上。
“没什么出挑的。”
“是吗……”沈贵妃面露失望之色,忧心忡忡地轻叹口气。
“母妃,发生什么事了吗?”
“倒也没有,只是南宫家近日不知为何格外急切,从前还顾忌着圣上,最近上朝时甚至明目张胆地针对起沈家的人了。这疯狗咬人的模样,倒像是被逼得急了,但沈家最近也没有什么太过嚣张的举动……墨儿,你可有什么头绪?”
宇连墨心中明了七八分,笑了笑便将先前给南宫笺和孙述下套的事讲了出来。沈贵妃听着好笑又气,便伸手拍了拍宇连墨的小臂。
“你这孩子,又胡闹,没事去招惹那骄纵的小丫头做什么。孙家并非什么握有大权的家族,虽说如此一来倒是堵住了南宫家企图用南宫笺婚事来笼络命官的路,但这毕竟是下下策,瞧你,凭白把人逼急了,少不得又要被人参你几本。”
“千金难买我乐意,那南宫家的丫头整日围着太后转,指不定什么时候又磨地太后给儿臣指了婚,我可不愿意娶盆温养花回来,还是早断了后路才安心。”
沈贵妃被他逗得笑了,心中担忧一散而去,只嘱咐了几句其他的。
“也罢,你有分寸就好。只是南宫家未必就不清楚是你下的套子,最近你行事可要小心些,那群人被惹恼了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
“儿臣知道。”
既然晓得缘由了,沈贵妃安心了许多。又随意说着几句家常,却突然话间一顿,隐隐觉出了些蹊跷。
“墨儿,母妃晓得你是要断了南宫笺的心思,只是这朝中有无数背景清白的寻常官家,孙家在其中更是极为不起眼的一类,你为何偏偏找上了他家的公子?”
宇连墨面色不改,笑道。
“随便挑的。”
沈贵妃打量着宇连墨的神色,脑海中闪过个念头,似笑非笑道。
“本宫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孙家的公子好像是之前同景家二姑娘定亲那位吧?可惜了,听说第二日便在京城传开了他同南宫笺有私的事。挑个没定亲的也好,孙公子也算相貌堂堂,白叫你搅了一桩好姻缘。”
“既然叫我挑中了他,便是说明他孙述没有这等福气,大抵都是上天注定罢了。”
宇连墨端起被茶,低头啜饮。沈贵妃听他此话,眸中带了笑意,又道。
“对了,从前本宫给你的那块羊脂玉白玉呢?叫你去找工匠打磨块玉佩你从来懒得去,近日倒是似乎画了图样送去工匠那里了?”
宇连墨手中动作一顿,抬眸望向沈贵妃,却瞧见后者掩着唇,眉眼间尽是笑意。
“”
“之前我提起景二小姐时,你说什么来着?娇生惯养、表里不一、心机深重,本殿下绝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子——”
“母妃”
宇连墨闭了闭眼,面上有些绷不住。
沈贵妃难得见到宇连墨这副模样,心情大好,笑了好一会儿才将将压着他恼怒前敛了笑意。虽收了笑意,沈贵妃望向宇连墨的目光却仍充满着戏虐,宇连墨耐不住,不一会儿便顶着沈贵妃调笑的目光离了正殿。
若早日今日,当初他又怎么会说那些没心没肺的话。
宇连墨心中复杂,满腹憋闷无处发泄,在院内徘徊几步,站定了唤道。
“丁韭。”
匿在暗处的丁韭听到立时便现了身。
“殿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