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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家的戒指 - 侦探故事选集(一) - 六九中文

雕刻家的戒指 - 侦探故事选集(一) - 六九中文

如果不是在交换戒指的环节发生令人悚然的意外,表哥周文俊的婚礼将成为我心目中完美的典范。

我素来不喜欢参加婚礼。

除了要付出礼金的因素外,还因为我总是忍不住要去观察那些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一个做过三次伴娘的人会很容易认出的那些特质:神经质的、戏剧化的、纷乱的、疲倦的……通常最为糟糕的是司仪部分,我所见过的绝大部分的司仪都有微妙的心理怪癖,他们似乎很享受喧宾夺主的乐趣,于是言词们被捏成线,做成套,而新人则按部就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一切的合力消耗掉相当一部分婚礼原本应该具有的唯美品质。

周文俊的婚礼成功地避开了所有问题――他们没有大摆宴席,没有收礼金,也没有请司仪,只和近亲密友一起在湿地公园的天鹅湖边拍了张合影,大家在画家新娘子温可咏亲笔绘出的“婚纱画像”背面写出各自的祝福语――画像所能包含和表达的信息比照片要多得多:心情、状态、感悟、价值观、期许、希望……或许你会觉得难以置信――无论多么高明的画家,都无法在自己的画作中掩藏真实的自己。

不需要信誓旦旦,只需要在这画儿上扫一眼,就知道周文俊找对了人。

发现戒指失窃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恐惧。

我向四周张望,我几乎能嗅出那种气息:危险的、愤怒的、可怕的――它们就在附近,像幽灵一样徘徊、像秃鹫一样盘旋,偷窥、冷笑,得意扬扬。

我在发抖,周文俊明显比我坚强,他在笑,他打趣说大约这小偷看中了自己的品位,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的策划才终于得手,他只当成全了知音。于是不知情的人们大笑,知情者们则配合着插科打诨、鼓掌起哄,转移众人的注意力,新娘子的表现也很令人惊艳:她不慌不忙地叫人去买了几根红线,临时用红线编出了两个精美的指环――我惊叹于周文俊的眼光,能把状况变为佳话的女人实在少见,然而他的幽默和她的机敏可以改变现场的气氛,却并不能改变已经存在的事实――

邪恶正觊觎着他们的幸福。

我曾提醒过周文俊,和温可咏结婚是件危险的事。但他坚持认为既然她的灾难成为他和她的媒人,那么便注定了他必须和她一起面对将来要发生的所有事――不管那是什么。

我呆看着温可咏的脸――很美,五官如希腊女神画像般精致和富有张力,她的脸像是一件艺术品――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确实可以被称为是周文俊创作出来的作品――他自己也承认温可咏的整容手术是他所做过的手术中最成功的一例,同时也是难度最大的――因为前者在车祸中被毁容的惨烈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那是一次蹊跷的车祸,据说是刹车被破坏的缘故。我们曾怀疑那是某个心理畸形的暗恋者所为,一个年轻美貌心高气傲的女艺术家,对其求而不得的绝望很容易发展成因爱生恨的暴力,不过这种猜测还没有得到印证――警方仍未找到凶徒。

并非所有的整容医生都会爱上他的客户,但整容医生或许是最接近开悟的人群――至少在外貌这个问题上他们会有着和常人不同的理解――红粉也罢,骷髅也罢,当明白躯体及容貌是一种可更替物的时候,人们才会真正开始在意一个人的内在。

“每一个人都可以变得完美,只要他们有足够的钱,遇上的医生又足够好。”周文俊如是说,“皮囊就是皮囊。”

只有穿透皮囊才能真正爱上另一个人,也唯有真爱才能化解掉皮囊的束缚。

婚礼结束之后,我将负责保管戒指的伴郎李成拉到一边,他很苦恼,因为他提供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细节。参加婚礼的人不超过二十人,未曾有陌生人和他进行过近距离的肢体接触,但我和他都明白这绝不是一次寻常意义上的偷窃――因为他放在同一口袋里的钱包并没有被拿走――我相信偷窃者是故意这样做的,他需要我们知道他在挑衅。

周文俊不赞成报警。

“如果制造混乱是那家伙的目的,那么我们应该做的就是不要遂了他的意。”

是的,警察会盘问婚礼现场的每一个人,周文俊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那个可怕的故事,无辜的人会对自己成为嫌疑犯而感到愤怒,这愤怒最终都会化成抱怨落到温可咏的头上。尤其是他的母亲,我的姨母,她是一个连树叶被风刮走都要认为是不祥之兆的女人,这是她和周文俊的父亲婚姻失败的重要原因,温可咏带来的恐惧会把她直接压垮。

在周文俊的新婚之夜,我花了一个通宵来研究他的婚礼录像。

摄像师把大部分镜头都用在了周文俊和温可咏的身上,他们真是完美的一对,天作之合是限量发行的命运――我不禁有些怅然,周文俊找到了他的真命天女,不知道我的Mr.Right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呢?

李成把周文俊拉到一边告诉后者戒指失窃时候的样子十分可笑,一百八十几公分的大男人,脸色惨白,一副要哭不敢哭的表情,看来他的确是被这个意外给吓坏了。周文俊不愧是拿手术刀的,阴霾也就是瞬间的事,他的表演即便在慢镜头里琢磨,也是毫无破绽。温可咏的笑脸现在看来却略有些僵硬了,周文俊不时地揽揽她的肩,以便支撑她的掩饰。温可咏的妹妹温可青是个厉害人物,不惊不诧,神色自若。于是我对自己很不满意,因为我的紧张实在太过明显,几近于滑稽了。

剩下的人都是不知情者,他们一直在笑,戒指事件之后笑得更热闹些,人们喜欢新鲜和圆满――而有那么一点点波折的圆满才是真的圆满,仿佛凭着这一点儿波折可做个占尽便宜的交易,抵消掉未来的某种不幸。

因为婚礼的地点在公园,所以尽管不是双休日,仍然引来不少看热闹者,摄影师也给了他们一个镜头,我很兴奋地在人群影像里捉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熟悉面孔――岳琳娜。

岳琳娜是周文俊的前妻,他曾被她的天生丽质迷得神魂颠倒,但和后者短短半年的婚姻却是地狱。那时的周文俊还只是公立医院里一名小小的主治医师,女方终日挑剔,嫌弃他的前途不明,最后她离开他,影响力却持续了很久。周文俊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对女人敬而远之,再后来,技术上熬出头的周文俊跳槽到某着名整形医院成了该院的第一把刀,年轻多金的名声落冠,女人们趋之若鹜,其中也包括意图旧情复燃的岳琳娜。

岳琳娜们有着一种奇怪的自信,大约因为年轻时身边总有人围着转的缘故,便错认为世界总也是围着自己转的,她要离开的时候永远有一个不能被谴责的借口,她要回来的时候也必须给她喝后悔药的机会。

显然,周文俊的再婚对她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她在一个男人身上屡求而不得的东西最终被另一个女人捡了现成,她有憎恨这婚姻的理由。

“我陪他熬了十年,整整十年!”坐在我对面的岳琳娜很愤怒,她用这愤怒来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一个女人有多少十年?我全部青春都给他了!他这么对待我?如果我真的贪财拜金,从一开始就不会选他!我只是累了,我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我只是给大家时间,他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等了他十年,他为什么连半年都等不了?才半年,他就娶了别人了!”

我知道她现在的经济状况不佳,没有事业也没有婚姻,本来以为脱缰马儿天地任驰骋,但没想到四处不是悬崖便是墙壁,安全感消磨殆尽,怨气富可敌国。我很想反驳她,没有不会过去的青春,不管有没有周文俊。她的老去和一事无成并不是因为周文俊夺走了她的青春,一段感情,双方都在付出时间。是的,每个人都会对未来有所期望,但除了自己,没有人有义务为这个期望埋单。

最终我把话咽进了肚子里,是得有人对她说这些话,但不能是我。

“是你拿走了戒指吗?”我第二次问同一个问题,提醒她见面的主要目的。

我观察她的表情,她只是冷笑。

“是周文俊叫你来问我的吗?他为什么没胆子自己来?”

“他根本不知道你去过婚礼现场,他也不知道我来找你,他要是知道了,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岳琳娜愣了愣:“这么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也不急,”我说,“对相爱的人来说,戒指只是身外物,周文俊也不在乎那几个钱,我倒觉得亲手制作的戒指更有纪念意义。”

“神经病!”岳琳娜的眼里喷出火来,她把一杯冷饮泼到我的脸上,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真希望是她指使人偷走了戒指。

至少她是一个可以被防范的危险。

咏青画室是温可咏与温可青共同创办的画室,设在城东郊的一个住宅小区里,跃层结构,一百八十平方米,楼下约四十平米的大客厅为教学场地,楼上四间房,两间卧室两间工作室。温可咏结婚后,便只剩下她的妹妹温可青一人居住,安于人妇生活的温可咏已经很少来画室,两个月里只出现了三次,现在画室的教学工作基本上由温可青和另一名男画家耿朗负责。

作为画室的新学员,我可以享受到大量提问的特权,任何地方总有那么几个热心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使如此,我还是没能发现可疑者――倒是有一个学员行为反常:他在咏青画室里学画已经有三年,在温可咏结婚之后便再没来过画室,预交的一季度课时费也没办理退费。

可惜那孩子的年龄只有十六岁,而且不会开车,否则我一定将其定为头号嫌疑犯。画室里的其他学员大部分都是少男少女,“80后”除了我之外只有一个男子――三十二岁,已婚已育男,只比我早来三天,他在网站上看到咏青画室的广告,突然想重拾儿时的梦想,于是便找了来,在此之前他根本不认识温家姐妹。

温可青并没有因为我和她刚刚建立的亲戚关系而对我特殊照顾,她总是表情淡漠,像她的画儿一样弥漫着冷色的基调和难以亲近的美丽――和她姐姐的美丽不同,她不是黄金比例的标准美人,脸上有雀斑,额头过于宽大,嘴略向左歪,眼睛不够黑,是中国人里少见的浅咖啡色,具体细节上都有瑕疵。但把她作为一个整体时却具有奇妙的观赏性,或者可以这么说,她的美丽更偏向于感觉或概念性质而非视觉性质,不过这一点丝毫也不影响画室里的小男生们对她大献殷勤,她来者不拒地享受这些殷勤,但是她依旧冷冰冰地对待他们。我相信她的冷应该来自于某个曾经伤过她心的男子,她左手腕上的紫黑色佛珠串下藏着一道陈年刀疤,我曾无意间看见她望着那条刀疤发呆。

耿朗是温家姐妹在四川美术学院的同学,毕业后去北京三年。大概帝都的画家太过拥挤,他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回成都后应邀做了咏青画室的教师,三人是十几年的老朋友。他颠覆了我对于男性画家的固定印象:他的头发比中学男生还要规矩干净,穿衣基本没有个性,也不讲究色彩搭配,成日嘻嘻哈哈,似乎比起绘画来他更擅长插科打诨,但偏偏他的画却是我最喜欢的那一类――至简、朴素、自然、温暖。

作为“菜鸟”的我目前还很难区分流派和画风,不过我向来认为一幅画作在被创造出来后便同时存在于两个空间:作为画者的创作物存在于一个空间;作为看者在脑中的再创作物存在于另一个空间――看者在欣赏画作的过程中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的主观感受和生命经历融入进去,所以同一幅画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将成为完全不同的另一幅作品――由看者和画者共同完成的作品。基于这样的概念,我依靠直觉简单地把画儿分为两类:一种是消耗类的,即看者在欣赏画作时,某些能量会被画儿所消耗掉;另一种是补充类的――看者会从画者的画儿里吸收到某种能量。

温可青和耿朗的画儿刚好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类型。她总是花费大量时间去画那些精致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她可以细致到让每一个毫米都经得起放大镜的挑剔,如同一架精密的科学仪器。她创作出来的世界很像是我们的现实世界,我们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勉强弄懂皮毛。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更适合去做一个工程师而不是画家,事实上她真的亲手制造过一个圆盘形小机器人,在屋子里滑来滑去,如果发现有烟头落在地上便会发出警报声。

在画室里有一些温可咏的旧作,与她所表现出来的个性一致:聪明、热情、讨巧――总的来说还是可以归于补充类。

至于我自己,因为还在模仿阶段,既没有可以供给出去的力量,也不具备消耗别人的力量――虽然我在竭力模仿耿朗,但我仍对最终的结果很好奇――主观愿望并不一定能够生育出一个顺心顺意的孩子,我的母亲和我就是一个极为贴切的例子。

我母亲对挑剔和抱怨具有极大的热情,并且总是选在吃饭时间,或许是因为这样能保证她的话拥有绝对不会逃跑的听众。在周文俊婚礼后的整一周,我们的晚餐都很凄凉,菜少味淡,我估计老妈在下意识里想要通过节省金钱来补偿某种她失去的东西――周文俊一直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女婿模板,可惜是亲姐姐的儿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肥水外流。

“什么艺术家?名字都没听说过,会画画儿就叫艺术家啦?大街上扔块石头就能砸到好几个。我听说他们那个圈子男女关系都特别随便……”

每次重复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就会瞪着我――二十七岁的大龄未婚女的心病,她的肢体语言很明确。

我和父亲都沉默,根据经验,抱怨总会引出更多的抱怨――她的记性很好,我很怕她提及十年前某个下午因我逃学两小时害得刚被评为优秀教师的她在同行面前丢尽了脸,而父亲则很怕她想起在她坐月子的某天他被朋友拖去喝茶而忘记了买鸡蛋回家……

她似乎从未学会忘记,以致很多过去就都无法真正成为过去,我常常怀疑这也许就是我的青春叛逆期一直未能结束的主要原因。

“以后要对你的母亲好一点儿。”周文俊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傍晚,夕阳正从楼与楼之间的缝隙间艰难下滑。他坐在楼下花园的长凳子上,容光焕发,因为他很快就要做父亲了,大约因此也对“母亲”这两个字有了不太一样的理解――我嫉妒他的理解。

“赶快结婚吧。”这位将不再只是别人儿子的表哥说,“有些事要等你做了母亲之后才能明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所有的迹象都显示周文俊的失踪只是离家出走。

2014年1月20日下午两点,周文俊做完当日最后一台手术,之后他接听了两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来自于他的前妻岳琳娜,通话时间十秒――她从没有死心,一直在纠缠周文俊,后者结婚后她反而变本加厉,不过周文俊对她向来如这十秒一般果断。

第二个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通话时间三分钟,现在已经无法打通――在接听完这个电话之后,周文俊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给妻子温可咏,可惜后者正和其妹在某咖啡馆里喝下午茶,手机又刚好没电,未能接听到这极可能是关键的电话。接着,他驱车回家,又驱车去了火车站。警察在火车站的停车场发现了周文俊的奥迪A6,并证实他买了一张到贵阳的火车票。他的最后一次信用卡消费是在贵阳某连锁超市,在那里他购买了牙刷、牙膏、毛巾及换洗内衣,超市摄像头拍到了他独自购买这些物品的画面,但是警方并没有查到他在任何一家正规旅馆入住的登记信息。

2014年2月20日晚上九点。

在这个时间之后,周文俊便从这个世界蒸发了。

没有证据显示这是一桩罪案,私家侦探也颗粒无收。

岳琳娜直到我去找她才知道周文俊失踪,她毫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所以我认定她确实与此事无关。

但是我怎么都无法相信,一个前两天还沉浸在做准爸爸喜悦中的男人竟然会选择以这样荒谬的方式离开他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家庭。

心理医生说这可能是某种特别的男性产前忧郁症,尤其当他了解到周文俊的父母离异并且他自己也曾有过一次不愉快的婚史之后,他便认定周文俊对于做父亲一事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健康。

“他很可能只是在用貌似积极的言词和表演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好的状态,但是越是这样,他也就越压抑――反常的行为通常都是过度压抑的结果。”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但我讨厌这些所谓的专家一脸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面孔,他们总是很轻易就给别人下断言,即便他们从来没有和这些人共同生活过一天,却要做出一副比谁都更了解的姿态;而他们所依持的不过是从别人的经验里总结出来的规律,他们似乎忽略了,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把周文俊画在纸上,我画的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他。

他的目光炯炯,满溢而出的绝不可能是伪装出来的希望――如果他真有恐惧,不会在我面前伪装,因为我们都见识过彼此最不虚伪的那一面,甚至是最阴暗的那一面――连我们父母都不知道的那一面,我们一起喝醉酒,说前任的坏话,发泄对父母的愤怒……

我当然也是爱着周文俊的,血缘性质的,近似于宗教的一种爱――像妹妹爱着哥哥,像是爱着以另一个性别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自己。我们关心对方却没有要属于对方的想法,我们喜欢彼此爱着的人,我们讨厌彼此厌恶的人,但我们没有男女之间的欲望,也没有占有欲和嫉妒心,这是一种几近纯粹的爱却同时也是最容易被误解的爱。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这种爱,有些人总是善于把美好的东西想象得很不堪――事实上我们确实被误解过,在周文俊第一次恋爱之前,两个老母亲常常遗憾我们未能出生在遗传学普及之前的时代。

当我在画室画出周文俊的画像时,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温可青的愤怒。

我看见她站在那幅画儿前,背影紧绷着,如果不是耿朗将她拉走,也许她已经忍不住要将那画像撕成碎片了。

我能理解她的愤怒,她有权为她的姐姐打抱不平,她也有权憎恨。

不得不承认温可咏是个奇女子。

在种种证据都显示周文俊是个逃兵之后,她依然那样平静。

“所有的事到最后都会有个解释,现在不知道就证明现在不是该知道的时候,等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肚皮,倒像是在劝说里面的那一个。

我不敢再去看她,面对她的宽容需要极大的勇气。

留在画室也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自周文俊失踪后,温可咏来画室的频率比以前要多,姐妹俩常常关起门来一聊便是两三个小时;作为好友的耿朗偶尔也会加入,有一次我透过门缝看见她伏在耿朗的肩膀上抽泣。

此刻,耿朗像拥抱温可咏一样轻轻地拥抱着温可青,他一面拍着后者脊背一面轻声说:“做自己,记住,只有做自己才会快乐。”

这是一句奇怪的安慰语,在我看来,温可青目前的问题并不是做不做自己,而事实上她已经足够自我,我甚至一度怀疑她的眼里除了自己之外根本容不下任何人。

温可青对这句话的反应也很奇怪,她奇迹般地从哭泣里挺起胸来,她把耿朗推开。

“你出去吧。”

她的声音是冰冷的,那些眼泪也似乎在瞬间都消失了。

在耿朗出来之前我已经把画像收起来了。

他用嗔怪的目光看着我,在这种情况下男方的家人理应更低调些。

我想耿朗必定爱着姐妹俩中的一个。

“我会介绍你去另一家画室,是我同学办的,他在中央美院做过教师,比我厉害,也比我教得好,你会有更好的发展。”

耿朗终于有了行动,我早知道他会这么做。

我闷声不吭地狼吞虎咽,与其说“送客饭”让我的胃里十分难受,不如说是嫉妒在蚕食我的血肉。

他什么也没看出来,或者看出来却依旧做了选择。

他宁可选择伤害我。

“你有女朋友吗?”我开始胡言乱语。

他愣了愣,然后说:“有,很多。”

“我是说那一种。”

“我也是说那一种。”

“我怎么一个都没见过?”

“我不会把她们带到画室来,会乱套。”

“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我很不要脸地问。

“每一型,一种类型满足不了我。”他很不要脸地回答。

我确信他在撒谎,就如同我确信他不会是那个伤害温可咏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从没有怀疑过。

但是我仍然觉得难受。

我确实已经没有理由留在画室,但是他也没有理由强制我离开,我故意断了自己的后路。

“好。”我回答,“明天之后我就不再来了。”

我很满意地与他的不满意对视着,至少他要花点儿时间来担心我会不会变卦。

他把面前的酒喝尽,我错以为他似乎会壮着胆子说些什么,但他只是说:“不要只看一个人的表面,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个道理我很早就明白,并不需要他来告诉我。

“你看上去没那么好,实际上也没那么坏。”

“我希望你表哥永远都不要回来。”耿朗说,“他回来,温可咏就一定会死。你见到他一定要告诉他这句话。”

我正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我把酒杯倒满之后,便把这杯酒泼在了耿朗的脸上。

但我并不准备起身离开,耿朗也没有这打算。

他扯过纸巾擦干脸。

我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对坐着。

很多人转过头来看我们,男服务员甚至走到了我们附近,估计他害怕我们会突然打起来。

“你爱温可咏?”我问,同时又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耿朗很警惕地看着我:“不爱。”

“那你爱温可青?”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尖利、刺耳,像是被扭曲得变了形的一段钢丝。

耿朗豁出去了,他厌恶地看着我:“是的,我爱的就是她。”

我瞬间平静下来,嫉妒这么快就把我吃成一个空壳,这真让我始料未及。

我把酒喝下去填空。

“好!”我站起来,离开餐厅。

我故意放过了四辆计程车,耿朗却没有追出来,我没有办法再为他的冷漠找借口。

南极和赤道可以共存于一个星球,他的温暖自然也可以作针对性选择。

我坐上第五辆车回了家,家里没有人,父亲去打麻将了,母亲在跳广场舞。

姨妈在卧室里睡觉――自从周文俊失踪后,母亲便把她接回了家,她用睡觉的方式等待,唯一的愿望就是睁眼后看见儿子出现在眼前。

我在沙发上呆坐了十分钟,又拿起提包离开了家,因为我不能保证自己不哭,不能保证自己哭泣的时候不被发现,我很讨厌不得不哭的时候还不得不向某个人解释我为什么要哭。

这一次我花了近四十分钟时间才招呼到一辆计程车,我坐着它去了画室,下车前我跟司机大吵了一架,怨他故意绕了远路。

正如耿朗所说,人和人的表面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我并不像人们看上去那样温柔隐忍,我用石头砸碎过语文老师的窗户――我憎恨他总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给我的作文打低分;我用不太光明的手段逼得我的上司不得不自动离职――因为他总是喜欢抢走我的劳动成果而且更喜欢让我背黑锅;我对伤害的容忍度很低,超过我的底线就意味着要承受我的报复――周文俊原本是唯一可能化解掉这戾气的人,但是现在他消失了。

恶毒们从枯井里爬出来。

尸首的惨绿。

如果这一夜必须要有人看到我的不为人知的那一面,那么只能是温可青。

我从来没喜欢过她,画室里的嫌疑对象都被排除了,之所以厚着脸皮留下来,全是为了耿朗。

她或许不爱他,这样就更可恶,因为她给了不爱的人希望。

我知道这样的女人,她们的爱情死了,再也长不出来,便喜欢用爱情们来做装饰品。她们比那些热衷于购买奢侈品的女人更虚荣,她们藏在别人的爱情背后直至腐烂,那些可怜的爱情却连尸体的滋养都得不到。

温可青穿着一件紫色牡丹花纹的夹棉中式小袄,神色冷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我,光是语气就能让人结冰。

“你来做什么?”

“明天不再来上课了。”这时,忽然间有一股理智的力量冲进了我的大脑,苍白里一阵炸雷,我浑身一震,刹那间清醒过来――我能做什么呢?一记耳光?一句恶毒?殴打和谩骂除了证明耿朗的正确之外还能证明什么?

我迅速找出了一个借口:“我想把我的画儿拿走。”

画儿挂在展示板上。

画室里作为教具的那尊大卫雕像是耿朗的杰作――据说花掉他半年的时间。

时间就是生命,创作者把时间注入作品也就是把生命注入作品,大卫的素描像花去我七天,这七天里我的生命和他的生命是有交集的。

“现在?!”温可青有些吃惊,我以为她应该会巴不得速战速决,但是她说,“明天吧。”

“不!就现在!还得把剩下的钱退给我!”我讨厌她总是把自己放在控制地位,仿佛别人都该围着她的意志转圈。她犹豫着,大约我的愤怒和带着酒气的口气让她有些忌讳,她把我让进了客厅。

我一面取画儿一面偷偷地斜眼瞟着上楼去的温可青,我吃惊地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红色的戒指――用红线编织的,只是比周文俊和温可咏手上的要宽上许多。

心脏莫名其妙地痛起来,一面痛着一面猛跳――那戒指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在淌血的伤疤。

在她敏感地转过身来之前我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屏住呼吸,假作专心卷画儿,于是她又继续上楼,走进了她的卧室。

她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料得要久。我隐约能听见她的高跟鞋敲打着楼上的地板,来来回回走动着,似乎和我一样焦躁,于是我有了足够的时间伪装得更加镇定。

在她把学费拿下来退给我的时候,手上已没有了戒指。

返回到大门口,我才想起自己忘记了穿鞋套――温可青是有些洁癖的,但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注意到我犯了她的忌讳。

在这个出口面前,我的镇定又开始崩溃,我几乎是逃了出去――在她发现我的失败之前。

十点整,我给母亲发了条短信:同学聚会,通宵卡拉OK,手机快没电了,有事回家聊。

关机之后我开始在大街上晃荡,在住进旅馆之前我走了四条街。冷风对保持清醒有益,而疲劳则对睡眠有益。可惜在第四条街的拐角处,一辆奔驰从路面一摊脏水上疾驰而过,黑色的污点溅了我满身。

于是我不得不拖着酸痛的双腿到处寻找还没打烊的服装店。

脏衣服们被我扔进了垃圾箱。

它们漂亮昂贵,名气颇大,花掉我两个月的工资,它们原本是可以被洗干净的,可是在这个晚上我恨不得连自己都扔掉。

洗完澡之后我对着镜子里的脸发了十分钟的呆,她冷淡地看着我,眉梢眼角的神气像极了温可青,然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其实一直在下意识里模仿她,包括她的洁癖。

水泼到镜子上,扭曲了的镜像越发如一个怪笑。

缩进被子里,在没有光的狭窄里想念周文俊让我感到羞愧,明明怀疑他的失踪并不像他们所推测的那样,我却还是强迫自己和他们一样不作为。是的,侦探都不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也不可能做更多――这样的自欺欺人可以不必承受担忧和痛苦,但后悔终究会来临的,不管我们给自己找多少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管我们把自私虚弱包装得多么无懈可击。

最为卑鄙的是,我在软弱的时候却要想起他。

我给了自己一记耳光,然后又是一记……直到脸颊红肿起来。

我成功地睡着了。

七点半,餐厅服务员听到我大叫温可青的名字,他们亲眼看见我泼了耿朗一脸红酒。

九点,小区巡夜的保安看见我怒气冲冲地敲着温可青的家门。

十点半,值班门卫看见我神色惊慌地走出大门,背包鼓鼓囊囊。

十一点,服装店营业员卖给我廉价外套,而我将换下的名牌服装扔进了垃圾箱。

温可青死于晚上十点。

警察给我看了现场的照片。

她坐在一把红木雕花的椅子上,四肢耷拉着,左手腕的桡动脉被割开――刀口很深,和以前的伤疤完全重合,地面上散落着佛珠。

在她的对面是一幅油画。

画儿上是她和她的姐姐――未整容的姐姐。

两姐妹额头贴着额头,粉色的连衣裙,大摆在纸面上舞出两道绚丽的弧,像围着花蕊的两枚玫瑰花瓣,她们都在笑。

她们笑得温馨灿烂,但对面却是创作者的死亡。

于是整个场景看上去格外诡异。

假如不是在温可青的右腹部发现了另一个刀口――这桩案子会很容易被断定为自杀。

“如果你是无辜的,你说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帮到你,”讯问我的警官名叫肖展,长着一对小眼睛,让我忍不住想起某个专门扮演黑帮老大的电视明星,它们像两只藏在草丛里假寐的猎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扑出来将你撕得粉碎,“如果你不是,你隐瞒的每一个细节都会成为你的把柄――我不急,你慢慢想。”

他坐在对面,每一个动作都慢条斯理,全部用来证明他的情绪。

我在自尊心和利害关系之间犹豫,我知道我终将选择后者,人人都会这么做,这让我对自己很失望。

“我是嫉妒她,但还没有到要杀死她的程度。”最后我说,“我们都没有吵架,我只是突然觉得,要是那么做了,我就是真的输了。”

肖展的表情没有变化,我明白他的意思――人人都有机会做智者,但理智如果时刻有效,世界上就不会有罪案了。

“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走的时候她还是活着的!”

肖展静静地看着我,他的小眼睛似乎在嘲笑我的废话。

“细节,我要细节。”

好吧。我把印象最深的细节说出来――那枚红色的戒指。

小眼睛们亮了。

于是我补充了红色戒指的典故。

“她和你表哥关系怎么样?”

这倒是我从未注意过的问题,因为她和周文俊几乎就是两条平行线,她和他很少说话,比陌生人还客气――周文俊也不喜欢来画室,他私下对我说他不喜欢那里的气氛,感觉很压抑。温可青似乎对他不太满意,大约认为温可咏荒废事业是因他的缘故,不过温可青并没有明说。

“你表哥和耿朗的关系怎么样?”

他俩都是我喜欢的男人,可是即便是在想象里都很难将他们摆放在一起――两人的气场奇怪得格格不入。巧的是,周文俊来了画室三次,三次耿朗都不在,也就是说,除了婚礼,两人几乎没见过面。

“你嫂子和耿朗是十多年的老朋友?”

我想起了那个拥抱――也许耿朗在撒谎。

我以为我会见到耿朗的仇恨,但是我没有。

他无疑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头发凌乱,眼睛肿着,神情恍惚,但明显也还没有到痛不欲生的地步。对于我们的会面也似乎只是觉得无所适从,见面不是我们两个人的意愿――我知道小眼睛警官的用意。

“她有忧郁症。”耿朗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出这样一句,“一直有。”

我有些吃惊,因为他倒像是更偏向于相信温可青死于自杀。在温可青的腹部有着刺伤的前提下,他仍然坚持这样的观点实在有些反常。

“我没刺激她。”我解释,“我只是去把我的画儿拿走。”

“会水落石出的。”最后他说。

我们的全部交流没超过三句话。

一天之后,我回到了家里。

母亲学了港台连续剧里的情节,在门口为我放了个火盆。

跨过火盆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忧伤,感觉更像是掉进了火坑。

母亲破天荒地没有唠叨。

那些语言的小钩子只挂得住鸡毛蒜皮。

沉默是一种团结的默契,但这默契却让我更加难受。

温可青的葬礼让她姐夫家的人很为难,因为不去像是理亏,去了又像是虚伪。

最后的决定是让我一个人回避。

我在温可青下葬后的第三天去了她的墓地――说实话我并不亏欠温可青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觉得心虚。

我戴了假发,穿了黑衣,戴了墨镜和口罩,打扮得像个染上瘟疫的家伙――虽然我并没有预料会见到耿朗。

他殴打了一个来拜祭的男子。

他一拳砸在对方的鼻梁上,那人没还手,摊开双手又让他打了几拳在肚子上。

最后那男子躺在了地上,鼻血长流。

我决定继续偷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把手上的雏菊放到了一座陌生的墓碑前,并且给它鞠了三个躬。

墓碑的主人叫邱月君,每个字都像是在捂着嘴偷笑。

“你来做什么?你以为人死万事休,所以掉几滴马尿送几朵花就一了百了?你一辈子只会占便宜吗?连死人的便宜也想占吗?告诉你,高进!这次不行了,你得内疚一辈子了,你他妈逃不掉!”

两个人终于开始使用语言。

“打得好!骂得好!继续!继续!”地上的人喘息着说,似乎不打算擦掉狼狈了整个下巴的鲜血。

耿朗冷笑:“我看出来了,你是来找打的,你想让心里好受些,我还就不打了!”

他点了一根烟抽着,暴力之后出现了一个洞,吸食着两个人的沉默,那些烟雾刚好填满它。

高进恢复了体力,他爬起来,将散落一地的花一支支捡起来,握成一束,放在温可青的墓碑前,花叶上沾了他的血。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想通,我不想伤害你,我不能骗你,也不能骗自己。对不起,如果早知道会是现在这样――我宁可一直骗你。”

耿朗把烟掐断了扔到地上,转身离开。

“喂!”高进叫住他,“她好吗?”――我的直觉很确认他指的是一个女人。

“在这儿,”耿朗头也不回地回答,“你对她至少专心一次吧!”

高进在墓地里站到黄昏――他低着头垂着手,佝偻了背,表情藏在影子里,像一尊罪孽深重而石化的雕像。

我很怕他会一直站下去,不过他没有,我一直跟着他到山下,他发现了我。

“想干吗?劫财还是劫色?”他瞪着我。

我想要他心里的那个故事,如果抢得到我是会抢的,但是他高了我差不多三十公分,所以我只能乞讨。

我摘下了口罩和墨镜。

“我叫苏玉沙。”

高进原本是温可咏的男友,两个人性格都很倔强,一有矛盾便会冷战。届时温可青便会扮演和事佬的角色,受挫的男人最易受到温柔的诱惑,于是俗套的故事上演,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受了刺激的温可咏一怒之下出国留学去了,这段意外导致的感情没能走到最后,在高进提出分手的那一天,温可青割腕自杀……温可咏从国外赶回来,姐妹俩冰释前嫌,高进则成了一个被所有人驱逐的角色,他去了西班牙,五年,上个月刚回国。

温可青主动找到他,希望能重新开始,他拒绝了她。

“总不能对同一个人可耻两次。”高进说,“有些事是不能做交易的。”

用过去的苦难索求未来的幸福――人人都是这么想的,没有人觉得那可耻,但是对于被索求的人来说,这是惩罚,尽管长着一张与原谅酷似的面孔。

他是对的,不做这交易,貌似重生的毁灭――对两个人都是。

我喜欢他的聪明,加上英俊的外形,这样的男人确实很容易让女人生出索求之心,他的爱是珍罕的,可惜也是危险的,危险到致命的地步,就连他的拯救也是杀招。

但不该怪他的。

他有,并不代表他有义务付出,一切向自身之外的索求行为都不享有求而必得的权利。

“她好吗?”高进问的是温可咏,他想知道她的近况,她的心情,她的一切。

我将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交易。

“……因为温可青的死,她差一点儿流产,现在她需要的是静养,所以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出现的好。”

高进沉默了很久。

“她以前从没想过要生孩子――她常说她的画儿就是她的孩子,用艺术延续生命比用身体繁衍要有意义得多。”

我愣了愣――这分明是温可青的论调,也许,以前的温可咏和温可青是一样的,只是经历了九死一生,前者变了。

“她们不一样,”高进说,“温可咏怎么都会选择活,温可青怎么都会选择死。”

六斤八两。

这是周念恩的体重。

周念恩是温可咏给儿子起的名字。

我没想到她在产子后第一个想见的人竟会是我。

“你的眼睛很像他,”温可咏说,“我想让儿子看看这双眼睛。”

我强忍住眼泪,捧露珠一般地捧着那小肉团,看不出美丑,只知道下面是我不得不慎重和尊重的一个小生命。他眯缝着眼,哼哼着,以他的新鲜稚嫩藐视我的高大,让我觉得更加惶恐。

“我从没放弃相信他。”温可咏说,“但我得往前走。”

周文俊失踪已经七个月了。

相信他,需要付出更多的坚强。

与其说是她给了那个孩子生命,不如说是那个孩子拯救了她。

我走出病房,外面等候着的人站成两排,熟悉的,陌生的,都为我让路;但是他们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他们的眼睛都移向别处,里面包括耿朗,以及温可咏的母亲李荷。她穿着水墨画纹的外套,梳着精致的发髻,极力让姿态优雅,但某些日久刻深的表情纹出卖了她的暴躁,她拙劣地模仿着她的女儿们,满脸都藏着找不到定位的慌里慌张。她对于母亲的角色似乎比温可咏还要生疏――我知道她们已经很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最近关系才有所缓和,她从另一个城市搬来专门照顾待产的大女儿――正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小女儿的尸体。

当我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往旁边闪了闪,似乎我的影子都能刺痛她。

我可以理解,不管温可青是不是自杀,不管我是不是凶手,仅仅这个可能性已经足以对一个母亲造成伤害。

我小跑着离开了医院。

天色还早,没有阳光,天空的白如刀片般地嵌立在高楼大厦之间。

大地是一个巨大的千疮百孔的尸体,我是尸体上方飘着的一枚纸钱。

我飘进一家酒吧,用酒精把自己五脏六腑都打湿了,贴在高脚凳子上。

我叼着烟,看着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各式各样的鞋子们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皮鞋、高跟鞋、球鞋、人字拖……蓝色的、黄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热情的、懒惰的、急躁的、无聊的、苦闷的……向左的、向右的、犹豫不决的、左右开弓的、无所适从的……脚步声敲打着我的半梦半醒,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我在楼下将画儿卷起来,温可青在楼上走来走去。

我知道我为什么心虚了――我原本可以发现她的反常,我原本是那个可以阻止她死去的人,可是我没有。因为我脑子里塞满了我的自私和妒忌,它们蒙住了我的视觉、我的感觉,于是我什么都没有做――我对我爱的人也做了同样的事,我什么都没为周文俊做过。

“我得做些什么,我得做些什么……”我喃喃着。

“美女,”有人拍我的肩,“我觉得你需要开心一下。”

我抬起头看说话的人,看不到眼睛鼻子,只剩下一张大嘴在开开合合,口里的空洞吞得下一整个人。

“滚开!”我把他的手拍到一边。

“婊子!”他受了刺激,跳起来,我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我毫不犹豫地复制他的动作,他的同伴涌上来,架着我往酒吧外走。

“救命,救命!”我大声叫。

人们让开路,我懂了,今夜到这里来的人是为了倾倒邪恶,不想与善良和正义沾边。

我的手被捉住了,我便用脚踢,不知道踢到了谁――反正谁都不是无辜的。

他们和我一样,都是罪孽深重的旁观者。

那个晚上和这个晚上也没有区别。

温可青在死亡前会想什么?

“放开她!”

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大叫,她冲过来,手里的高跟鞋被她握得像一把大刀。她的疯狂震慑了我的袭击者们,他们把我扔在地板上,跑掉了。

我怔怔地看着我的拯救者:岳琳娜。

她的头发全散掉了,赤着脚,丝袜上裂开了一条大缝,白衬衫从职业裙里耷拉出来,比我还要狼狈。

我们互相搀扶着走出酒吧。

我不想问她为什么要救我。

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高跟鞋的声音?”

“是的,高跟鞋的声音。”我说,“我一直在想着那个声音。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那是不对劲的。那个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温可青在自己的家里,实在没有理由穿高跟鞋的,而且,她有洁癖。虽然我不记得她当时穿的是什么鞋子,但是,你给我的照片上,她穿的是拖鞋,对不对?”

“也许她心神不宁,忘掉了自己的洁癖。”

“也许她本打算穿着高跟鞋赴死,后来改变了主意――以此类推,也许她本打算用刀刺死自己,后来改变了主意。”

“也许那时有另一个人在她的卧室里,由这个可能性可以延伸出很多的可能性。”

“也许这个细节根本不重要。”

肖展微笑着,“你做了一件极对的事。”

“对不起……”岳琳娜捂着脸,她的眼睛肿得厉害,估计一直在哭。

坐在探视窗的这一侧,我只觉得茫然。

如果在酒吧她没有出手救我,警察也许就不会怀疑到她――以岳琳娜平日的为人处世惯例,她不会冒险去帮助一个她极为讨厌的人――除非有一个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

她那天一直在跟踪我――从医院一直跟到酒吧。

跟着我的不止是她,还有警察。

我从来没有脱离监视范围。

岳琳娜是在机场被逮捕的,那时她正准备前往海南――小眼睛警官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让她说出了所有他想要听到的话。

不过,我认为这不完全是因为小眼睛警官的聪明,我相信就算他们没有抓住岳琳娜,要不了多久她也会去自首的。

内疚是一个永不疲劳的审判官。

我知道那种感觉,它会出现在你认识的每一张脸上,它会从你正看着的书里跳出来冷笑,它会让照在你肩膀上的阳光陡然间阴冷下来,它会把你的快乐们拧出一道道恶臭无比的脏水,它会把你和你的罪孽捆绑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粽子,两团尸体一般的苍白互相浸润着成为彼此的地狱……这样的酷刑不会停止,直到你接受了惩罚。

“……我没想到她会自杀……”

是的,那天确实有另一个人在温可青的房间里,我所听到的高跟鞋的主人就是岳琳娜。

她是去敲诈温可青的。

岳琳娜拍下了一段温可青和周文俊在咖啡馆里见面的视频:温可青紧紧握住周文俊的手,但是后者甩开了她。

这个场景发生在周文俊失踪前一天。

岳琳娜觉得这是她得到补偿的最好时机。她本打算敲诈周文俊,但是还没来得及进入正题就被后者挂断了电话,之后她再也打不通那个电话……后来,在得知温可咏怀孕的消息之后,她便把目标转移到了温可青的身上,她相信没人愿意背负背叛者的名声众叛亲离――温可青害怕了,那个晚上是她们的交易日,岳琳娜刚好有一个朋友住在那个小区,她先拜访了她的朋友,然后进入温可青的画室。温可青付给岳琳娜十万元,趁着后者数钱的时候,温可青忽然拿着水果刀刺向岳琳娜,两个人在扭打中,岳琳娜夺过了刀,在温可青的腹部扎了一下,那一刀不致命,但是足够痛,于是温可青晕了过去,岳琳娜则拿着钱逃了出去……岳琳娜认定温可青不敢报警,但是她没有料到温可青竟会自杀,更没想到我差一点儿成了她的替罪羊。她有邪恶的潜质,但还没有机会长成完整的邪恶,所以内疚抓住了她。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温可青会选择在原来的伤口上割出那一刀:她再一次重复了对姐姐的伤害,她试图再一次抢走姐姐的男人,再一次失败,再一次得到了报应,所以她不得不再一次惩罚自己。

“有些人就是会不断重复同一种生活模式,”很久以后有一个心理学家在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对我说,“就像是重复播放的同一卷录音。”

启动录音的是一个恶魔,那个恶魔就住在她那条貌似痊愈的伤疤里。我忍不住要想那条佛珠的作用并不是为了掩盖,而是为了镇压――但恶魔还是跑出来了,我相信她曾努力阻止过,因为她找过高进,可是高进太聪明,他知道自己做不了钟馗,他逃跑,和五年前一样,于是被恶魔控制的温可青对周文俊出手了。

那一枚红色的戒指,便是恶魔的标志。

“你见过那枚戒指吗?那天晚上。”

“当然。”岳琳娜冷笑,“她说那是周文俊送给她的,她一直在炫耀,一直在刺激我。”

那么她其实是打算和那恶魔同归于尽了?岳琳娜没有成功,于是她自己动手。

我想起高进对温可青的评语:她无论怎样都会选择死。

我想在这句评语的后面再加一句:她不肯一个人死。

周文俊拒绝了温可青,我确信那个恶魔会很愤怒,愤怒的恶魔会做什么?

在勾引了姐夫的第二天,温可青约了姐姐外出,同一天,拒绝了她的姐夫失踪了。

我没有想象力,我只能认为这不是巧合。

但是,她是如何做到的?周文俊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她正坐在温可咏的身边――她是恶魔的傀儡,但不是女巫。

通过电话吗?那个古怪的电话,那个再也拨不通的号码――通话时间只有三分钟。是的,她总能找到机会背着温可咏打出一个电话,但是她如何在三分钟的时间里让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离开家庭,一个如日中天的工作狂离开工作?

我想不通。

难道在岳琳娜的视线之外仍然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故事?

周文俊因为受到威胁而出走?

他应该想到他的不辞而别所造成的伤害并不比偷情轻微――这一点也不合逻辑。

因为愧疚而无法面对――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温可咏?告辞?坦白?道歉?――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已经算是面对了。

刚好温可咏却没有接到那个电话――偏偏在这时候手机没电了。

不知道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超过三个巧合就存在着某种必然性。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她的手机要怎样才会在那个时候“刚好”没电?

我的脊背抽搐了一下,我想到了那个办法。

一个非常非常简单的办法。

一个只有温可青有机会使用的办法。

十一

“温可青有没有去过贵州?”

这不是一个可怕的问题,但是我却明显感觉到高进打了个寒战。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掏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我。

短信内容是一个地址:一个贵州的地址。

“那个肖警官问了我同样的问题。”高进说道,“五年前,她曾经打过电话给我,让我去这个地方。她说她和可咏在那里藏了一件东西,如果我能找得到,那么她就会原谅我,可咏也会原谅我。”

我皱着眉头,这真是荒谬。

“我也是这么想,”高进苦笑,“那个时候她抑郁症很严重,所以我就当作是她神志不正常,没理她。”

有些话他没有说出来。

我知道他是因为害怕,现在是后怕。

他的恐惧迅速传染到我的身上。

认尸是一个可怕的过程。

周文俊躺在那里,我认不出他。

我们通常通过一张脸辨认一个人,或者是声音、或者是气味、或者是姿态……没有人能在一具骨骸面前叫出名字,虽然它们才是坚守到最后的我们。

似乎也正因为如此,我有了一个可以逃避的幻想――也许一切都错了,也许有一天那个鲜活英俊的男人会突然出现说:“嘿!我还活着。”

但是我手里的DNA鉴定证明把这幻想撕碎了。

他们是在贵阳市郊一所废弃的工厂里找到他的。他倒卧在一个生锈的铁柜旁边,柜门上写着一个大大的“D”,周围残留着电击的痕迹。柜门把手已经损毁得不成样子,它曾经与一条电线相连――简单地说,任何人扭动这把手便会遭到220伏的电击。

毫无疑问,温可青具备制造这个机关的能力。

而这个机关原本是为高进准备的。

但她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叫周文俊抛妻弃子,长途跋涉到这里来赴死?

“我只能想到一点:温可青偷偷用一个没电的同型号电池换下了温可咏手机里的电池,为的是让周文俊无法及时联系上温可咏,她一定会说出一些话,让周文俊不得不那么去做,但我想不到她会说什么。”

肖展颇为赞赏地看着我:“能想到这一点已经很不错了。你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是因为你不是她,你没有想要害人的念头。”

“你觉得她会说什么?”

“你觉得你的表哥最在乎的是什么?在什么情况下他会方寸大乱、赴汤蹈火?”

他最在乎的当然是他怀孕的妻子,他会为了保护她做任何事。

温可青把温可咏带走了。周文俊打不通温可咏的电话,他回家后找不到温可咏,而种种迹象显示温可青不是正常的女人――她会勾引自己的姐夫,那么就没办法保证她不对温可咏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她如果以温可咏的性命威胁,那么周文俊确实是不得不就范的,他不敢冒险,甚至不敢报警,关心有时会让人失去理智。

我抱住了胳膊――温可咏的车祸!

但是,三分钟的时间,最多也就能说出威胁的话,她是怎么让周文俊准确无误地到了她设置机关的地方的?

“很简单,不止三分钟。”肖展说道,“我们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没有实名登记的电话卡,她一直在缴座机费,但从来没有通话记录。我相信这不是唯一的一张,五年前,她打电话让高进去贵州,用的也是没有实名登记的卡。”

周文俊在打完最后一个电话后就关机了――或者可以解释为他换了一个手机。在出事前一天,温可青坐过他的车,她可以把另一个手机放在他的车里,然后打电话要求周文俊用她安排的手机保持联络,而她则用另一张未曾实名登记的卡与他通话。

她可以要求周文俊使用电话视频功能,这样她就能完全遥控周文俊的行动了。

温可青只需要求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件东西,周文俊也绝不会料到这个简单动作背后暗藏的杀机。他想稳住她,于是他照做,其实温可青也不知道五年前的机关是否仍然有效,她不一定成功,但她成功了。

“这一切只是猜测和推论,温可青死了,死无对证,没办法知道了。”

肖展摇着头:“有人是知道真相的。还记得你说过的那枚红色编织戒指吗?我们差不多掘地三尺了,就是没找着。”

很明显,有人拿走了那枚戒指――在警察到来之前。

拿走它的不是我,不是岳琳娜,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性。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李荷。

她为什么要破坏现场?

“她是一个母亲。”肖展提醒我。

母亲爱着她的女儿们。

假如温可青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她在遗书里写明了一切――她是有可能这么做的。

一个母亲看到了这可怕的真相,死去的女儿会身败名裂,而活着的那一个将会痛不欲生――温可咏怀着孕。

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让真相永远石沉大海。

活着的人要往前走。

活着的人比死人的愧疚重要。

我认为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在理智上,不是在法律上。我会保持沉默,但我知道肖展不会。

他在沉默,他有些郁闷――他的职业有时候会与他的智慧冲突。

十二

“皮格马利翁是个很出色的雕刻家,可惜他永远看不上他身边的女子,他用象牙雕刻了一个完美的绝色美女,并且疯狂地爱上了她。他吻她,和她睡觉,给她礼物,把她当作真正的爱人。后来维纳斯满足了他的愿望,让这雕像活了过来,皮格马利翁便和这雕像变出的美丽女子结了婚,还生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

我的心理医生云夏很喜欢讲故事,这一次,她讲了一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

“男人的爱情有时候就像是皮格马利翁的手,它会使得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变成男人所爱的样子。”云夏最后总结道,“女人把自己变成了雕像,而雕像是没有自我的。”

温可青病态地爱着姐姐的男友高进,她模仿她的姐姐,姐姐画画儿她也画画儿,姐姐高傲她也高傲,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她心上男子的爱。高进曾经受到迷惑,但他最终看透了她――一个复制品,一个把自己弄丢了的女人,一个没有灵魂的雕像。

她在丢掉自己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了漫长的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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