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喇叭裤与本本 - 陈忠实自选集 - 陈忠实
准确无误地记得是1980年的春夏之交,我在古长安的东大门——历来为墨客骚人折柳送别的古老名镇——灞桥居住着。某一日,小镇上突然冒出来几个穿一种奇异的裤子的年轻人,引起小镇上各个阶层的人们的惊诧与喧哗。
那是一种谁也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裤子,膝盖以上的裤管和裤裆以及裤腰都特别窄,紧紧包裹着大腿、屁股蛋儿和小腹,穿着这种裤子的男女青年,或粗浑或纤细的大腿原形毕现,或肥或瘦的两瓣屁股也如形凸显,或丰或瘪的小腹更有一种风情无限的诱惑。从膝盖往下直到脚面,那裤管逐渐加宽放大,恰如一只杆细口大的喇叭。此裤一上小镇,便不约而同被命名为喇叭裤,形象恰当而又朗朗上口。
最早穿着这种喇叭裤的几个男女青年,走过小镇上果皮、菜叶和马粪拉撒的街道,人们无不驻足凝眸,像欣赏马戏团丑角一样兴味十足。随之就给他们取下一个“业余华侨”的共用绰号,意思是指只有久居海外的华侨才会穿这种花里胡哨奇形怪状的服装,然而他们不过是小镇附近某家工厂的青年工人,所以赐给一个温柔的讥讽,不是正宗华侨而只能算作“业余”。然而那几位青年男女却不管不顾,照直走过小镇被灰黑蓝的中山装一统天下的街道,手里拎一台正在播放着歌曲的录放机,那乐曲的旋律与歌唱者的软柔柔的调儿也令人听来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再稍后,这些穿着喇叭裤拎着录放机招摇过镇的年轻人,女的喜欢把一头长发整个披散在肩上和背上,不束不辫;男的头发也蓄留得长长的,掩过脖颈盖过衣领直抵肩膀。不仅这种裤子前所未有,这样长的头发和发式也是几十年所未曾出现过的。小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推车挑担卖菜卖浆者都用关中最通用最简洁的一句话表示鄙夷与不屑:看看那几个货!
我现在必须坦白我当初面对喇叭裤和长头发的真实感觉。
我第一眼看见被喇叭裤绷得紧紧的大腿和屁股时,惊诧之后也撂出几句调侃的话来,在这种新潮裤式和发式向一统中国人单一的中山装和单一的发式三十年发动挑战的时候,我习惯性地产生了排斥情感。然而在种种如我的排斥情感所形成的讥讽调侃鄙夷的声浪中,我突然在某一瞬间反映出鲁迅先生《风波》小说里剪辫子的历史性细节来,惊讶自己是否陷入了护辫子的遗老遗少的那一类。在习惯性情感和历史性细节的参照物之间我难以摆顺,其实我当时还不足四十岁,从生理上划界亦应属于青年。
这种习惯性的情感排斥与理性的接受所造成的心理秩序的紊乱,从那时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都时有发生。尤其是比喇叭裤长头发的争论要严峻得多的诸如“分田到户”“市场经济”等,我的这种矛盾、紊乱以至痛苦的心路历程一直在延续着。
1982年春天,我随下乡工作团到渭河岸边的乡村里去落实农业生产责任制的新政策,怀里揣着中共中央一号文件。我们开社员大会宣讲文件,开干部会开党员会开团员会有层次有步骤地发动群众,尽快地做出土地如何合理地分配到农户手中的方案,牲畜和公用水利设施、农业机械的分配和使用方法。我在对乡村基层干部和社员宣讲中央政策精神时全神贯注不打折扣,甚至时时都要正面回答诸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这种普遍性的误解。然而就真实的内心而言,我与他们不仅有些相通之处,而且似乎有更深层的忧虑。我在努力地说服他们的同时也在说服我自己。我在区、乡两级**工作了整整二十年,其中在当时的公社工作了十年,十年里干的就是“学大寨”,说的就是阶级斗争和走共同富裕的阳光大道,批判和防范的就是“自发的资本主义”。除去极“左”的政治观念和政策规定,回到50年代中期合作化的最初的生活理想和思想理论上,我对分田分地和拉牛回家的做法一时难以诠释给自己,我按捺着自己的某些思想的心理的障碍和矛盾,用中央文件的精神去说服那些老党员“老土改”“老合作(化)”,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个别扭。
某一晚,在一个村子开完社员大会已是深夜子时,我骑着自行车返回驻地。行驶在乡村土路上,稻田莲池里的蛙声浑然似一张铺天盖地的网。我突然想到《创业史》里头某些难忘的情节来,惊诧得几乎从自行车上翻跌到路旁的麦田里。我在干什么?我不是与我几十年崇拜又崇敬着的柳青搞别扭吗?我现在在渭河边所努力做着的一切,不是正好破坏着他当年在长安滈水两岸的蛤蟆滩里呕心沥血着的神圣的农业社吗?50年代中期的县、乡干部,长年累月活动在乡村里,按照中央关于合作化的指示帮助农民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土地入社,牲畜合槽。柳青更是从此入住长安农村,参与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全过程,创造出曾经使我大段大段背诵过的长篇小说《创业史》。柳青为数不少的散文、特写更真实生动地叙述着他在农业社诞生过程中的思索和情感色彩,皇甫村和蛤蟆滩至今流传着柳青帮助农业社解决种种问题,甚至包括总结饲养牲畜的经验这样一类动人心魄催人泪下的故事……我几乎无法回避这样严峻的现实,即柳青当年在长安村所要努力建树的理想的生活模式,我现在同样是夜以继日地要把它破坏、摧毁,越快越彻底越好。柳青说服农民把土地和牲畜交给集体去经营去饲养,我现在却要动员农民把土地划归个体经营,把牛马通过抓阄的办法拉回家里去饲养。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与柳青当年所做的正好互为一个反动,互为一个轮回。由生活发展本身遭遇给我的情感矛盾和复杂的心理感受,显然不是属于我个人的私人情感,而带有历史性变迁的悲壮与叹惋;我所面对的现实与历史的思索,显然就不能再循着柳青原先的思路了。这是生活赐予我的新的机遇,正好遇上在中国社会的这样一个重大转折性的关口。我比柳青多了一分痛苦和复杂,更多了一分幸运。
在最后确立市场经济的几年大讨论和试验的过程中,我又一次经历如同落实责任制如同看见喇叭裤长头发的心路历程。回想从关于“真理标准”讨论到今天的近二十年的思想历程,我给自己归纳为这样一个公式:扯断——陷入——再扯断——再陷入,及至期待新的扯断的痛快。新的生活命题出现的时候,我总是首先陷入对原来的观念的习惯性依赖,然后就有一个痛苦的剥离过程,然后才有力气把那个习惯性依赖的旧的观念扯断。这每一次的陷入和扯断的过程,实际是由社会观念的变化而引起的心理的旧秩序的紊乱,然后经历了一番剥离,一番弃旧和更新,心理又形成一种新的秩序。《风波》里的辫子问题如是,几十年后的喇叭裤长头发、“责任田”“市场经济”亦如是。如是的不断发生,中国进步了,中国发展步伐大大加快了,中国各民族人民进步了文明了。我也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