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五十八章·夜色 - 妖孽,来分个上下! - 殷寒山
变故突起, 不止随意楼,连肃王的人马都愣住了, 在这样一个血火的夜里, 双方竟然极为诡异地同时停了手。
除了魏沉。
“萧楼主不幸亡故,我很遗憾。”魏沉看着变成了雕像的几个随意楼杀手, 淡淡说道:“从今往后, 他的职务我代他做。”
说完之后,他还不忘向肃王颔首一礼。
肃王:“……”
魏沉转头深深地看了几个随意楼杀手一眼。
杀手们沉默片刻,然后齐齐半跪而下, 以示认同他这个新的主子。
——随意楼从来就不是一个讲道义的地方,所谓为萧随意复仇在杀手们看来是一个极其可笑的想法。如今的局势,且不说是魏沉杀了萧随意,单以魏沉的资历而论,他暂代(实际上是永久代理)萧随意的职位并没有什么问题。
在魏沉的篡权之路上, 这些最底层的杀手本就不该是阻碍——毕竟无论跟着谁做事, 他们都是各凭本事接活儿。
阻碍的是刀主之中那些萧随意一手培养出来的亲信,还有……苏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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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楼就这样在肃王和肃王妃面前完成了易主, 而这二位竟然没有多加阻拦。
魏沉和萧随意的策略完全不一样,萧随意死后,他向着肃王点了点头便带人离开了, 留下肃王继续和船上的朝廷士兵们交火。
魏沉在混战的船上急掠而过, 沿路看到正向肃王方向赶来的郦南烟和路不平二人, 于是喊住了他们。
“萧随意死了。”魏沉如是说道。
然后在二人反应过来之前, 一刀杀了路不平, 转头看向郦南烟。
郦南烟瞳孔里倒映着燃烧的江面。
——如果魏沉只是告诉他萧随意死了,他是决计不信的;然而魏沉上手便直接杀了路不平,这里面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萧随意不止死了,还是魏沉杀的。
魏沉这是要封锁消息,然后下一步……只怕就是杀死苏妖孽了。
郦南烟沉默,船上的人好像也很给面子,来往厮杀着,却没有人特地照顾他们这边。
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说道:“我明白了。”
魏沉瞳孔一缩。
郦南烟说“我明白了”而不是“恭喜魏楼主”,就表示不认同他擅摄楼主之位。
双方同时动手。
魏沉和郦南烟共事多年,对彼此的武功和手段还是十分熟悉的,二人借着地势遮掩,为了不被对方看出套路来,出手的风格也与之平时迥然不同。
魏沉知道,这种级别的交锋,一般心智正常的杀手都不会插手,而是选择坐等他们打出一个结果。正在魏沉思索要不要向肃王求援的时候,郦南烟胸前突然透出了一段剑尖。
长孙离离从郦南烟背后走了出来,顺手从他胸腔里拔出长剑,吹掉剑上的血珠。
然后向着魏沉跪下。
——至此,萧随意带上船的这一部分人全部落入魏沉掌控。关于萧随意的死,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消息。
除了——
“祝生呢?”
魏沉拉着长孙离离躲到了一个人少的角落,皱着眉头低声问道。
长孙离离显然也知道被祝生逃走意味着什么,面色不比魏沉轻松多少,“楼主您也没看到?”
魏沉摇头。二人相顾苦笑。
“……他受了伤,跑不远的。”魏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着远处的江面,重重说道,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相信这是真的,“搜吧,祝生,萧随意,顾,这三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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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九城一脸“你来问吧招了算我输”的英勇就义表情,苏妖孽对刑讯没什么兴趣,于是便把这人扔给了手下,自己站到船舱外透气。
——其实宫九城也不想一脸的英勇就义,然而他在鲁王府地道里曾经对随意楼的二位头领用过刑,如今自己落到了随意楼手里,下场……可想而知。
苏妖孽不想听船舱里的动静,于是仰起头,任寒凉的夜风从自己鬓边拂过。
他目光忽然一凝。
——小船正好从河边的一家客栈下划过,苏妖孽又是仰着头的姿势,于是便看到客栈的某一间房里,灯光一明一暗,像是在传达某种信息。
随意楼暗号。
他瞳孔微缩——此时随意楼的人应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没有谁会在这种时候用暗号约他私下相会。而且这暗号在随意楼内部的级别极高,普通的暗探根本没有资格接触。
应离亭原本坐在船舱顶上吹风,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一段暗号,正准备向头儿询问,却见苏妖孽举起右手示意她不要多问,然后身形一闪,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黑夜里。
应离亭:“……”
苏妖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显然是出了某些紧急的事情。而他不在的时候,秦淮河上的事情只能她先帮他撑着。
又被无良上司甩了活儿的应姑娘只有长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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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生?”
苏妖孽右手扣住小刀,轻声问道。
——那一段暗号讯息极为复杂,苏妖孽七弯八拐才找到这一家赌坊。他其实不确定是祝生,但是他手下只有祝生做事是这个样子的,连应离亭都差了些火候。
祝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苦笑,“头儿。”
他们此刻站在赌坊的后院中,虽然此时是深夜,月光又十分黯淡,然而以苏妖孽的眼力是决计不会认错的——但是他差点没认出祝生来。
祝生狼狈得就像刚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左肩一大片暗沉的血渍,显然伤口还没处理;一身衣服黑成一团,几乎看不出来那还是衣服,还挂着几根看起来像是水草的东西;脸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灰土,头发半干,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前。
苏妖孽看到祝生这幅模样,心里就是一沉——祝生应该是跟着萧随意的,绝不可能这么一副狼狈样子地跑到他这里来,还特地约了他避开手下私下见面。
出事了,绝对出事了。
他强行压制住心里翻涌的不安,声音镇静仿佛还是那个身居高位处变不惊的苏三楼主,直接问道:“怎么了?”
祝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苏妖孽心里轰地一炸,然后祝生的声音幽幽传来。
“楼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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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就受了伤,所以后来他们放火之后我就找地方躲了起来,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楼主和二楼主跳下来的时候我倒是看到了,两个人完全就是跟石头一样砸到江里,那时候江还在烧着……”
“然后魏沉带着人出现了,一句话不说就杀了不平,长孙离离帮他杀了郦南烟。接着他一边收拢人手一边在船上到处找我,不让任何人传出消息。反正肃王是肯定不会主动说楼主的死讯的,魏沉这就是想瞒着头儿你找机会杀了你……”
“再往后魏沉就没有管船上的事儿了,反正最后肃王的人赢了,肃王妃原本还想找魏沉的麻烦来着,被他说了几句就放弃了……”
“魏沉派人船上船下找我的时候我就想逃,但是那时候水上面全是火,我就顺着船爬了下去,攀在船上等着,直到水面上火灭了才跳到水里游走的……”祝生说到这里,终于叹了一口气,抬眼看着苏妖孽,迟疑许久,方才说道:“那火真的很大,就是因为船大才没给烧沉,我爬下去的时候,下面都烧黑了。我不敢往水里跳,怕还没游出去就给烧死或者呛死了……”
他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苏妖孽自然知道祝生是想说什么——萧随意直接跳进了火海里,即使没有背后那致命的一刀,生还的可能性也极低。
祝生低下头去不敢看他,却听苏妖孽淡淡说道:“辛苦了。”
——一夜一天时间,祝生能从汉口赶到南京,简直是个奇迹。
祝生愕然睁大了眼睛。
“……你回头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收拾一下自己,然后好好休息。”苏妖孽淡淡地说了下去,“头儿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不烧死也得摔死……”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祝生一双眼睛蓦地红了,却见苏妖孽猛地仰起头,脖颈在月光下画出一个极刚锐极清皎的姿态,顺了顺气,这才平淡到有些淡漠甚至冷酷地继续说道:“提前跟你说一声,回去之后,我会说是我为了夺|权暗中谋划杀了头儿,你注意一下别露了馅儿……剩下的事情我去处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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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生彻底呆住了,然后一道泪水顺着面颊蜿蜒而下,在月光下清皎若琉璃。
随意楼的其他人可能不清楚,但是萧楼主和他家头儿之间是什么关系,他可是再清楚不过……萧随意那个白痴当初不敢告白,找他试探苏妖孽,他记得一清二楚。
他设想过无数苏妖孽的反应,可是没想到会是这样。
苏妖孽这句话何止是字字带血……简直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往自己心口插的刀子。从此往后,天下人都知道随意楼三当家杀了自家老大篡权,知道苏妖孽这个狼心狗肺的为了权力背后捅了一手提拔自己的人一刀……
这两个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在一起,连死后都只能背着仇人的名声吗?
祝生当然知道苏妖孽为什么要这么做——苏妖孽绝不会放任随意楼落到魏沉手里,而他如果打着为萧随意复仇的名号,以楼主情人的身份与魏沉争权,徒有所谓深情所谓正义,只不过惹人耻笑罢了。
魏沉狠,苏妖孽只能比魏沉更狠,只有这样才能震慑住所有人,才能夺回萧随意生前最后的心血……
更关键的是,魏沉敢接手萧随意的位置,便是仗着自己杀了萧随意。而苏妖孽把这件事揽到自己头上,便等若是抽走了魏沉的地基。
随意楼需要的是杀伐决断的领袖,而不是只知道给爱人复仇的蠢货。
萧随意也不会愿意自己的遗产在内斗中消耗殆尽。
——道理祝生都懂,但是当苏妖孽清清渺渺的身影落到他眼里的时候,还是揪心地疼。
苏妖孽披着一件白色长衫,神色淡淡地站在黯淡的月光下,清瘦萧索。
他上前给还是一脸呆滞以及痛惜的祝生拭了泪,然后从院墙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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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按照原本计划的路线找到城外的一间破庙,略略看了一眼,发现应离亭等一众下属都在,宫九城被他们扔在地上。
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今夜无论能不能杀死肃王,都不在南京再留了。
而撤离的路上,他们会在破庙里碰一次头。
如此正好,苏妖孽默然想着,省得他再去叫人了。
破庙里点了几根蜡烛,但或许是太过荒败的原因,还是显得昏昏沉沉的。苏妖孽走进破庙的时候,众下属纷纷起身,在破庙的石砖地板上映下了深深浅浅的阴影。
苏妖孽看了宫九城一眼,转头问道:“问出来了么?”
众下属纷纷摇头。
苏妖孽随手拿起一柄细窄的匕首,在宫九城面前蹲下,也不计较一身白衫拖到地上沾了灰尘,直接把匕首抵到宫九城眼前,淡淡问道:“肃王在哪里?”
宫九城抿唇看着他,不答。
苏妖孽轻轻抬起他的眼皮,然后将匕首尖送了进去。宫九城整个人腾地一跳,一道血水从眼眶中流了下来。
众下属看到这一幕,面色都是微变。
——他们一路将宫九城押解至此,宫先生都没受过什么伤。然而苏妖孽一上手就废了对方一只眼睛,冷酷暴戾得和他平日的作风完全不同。
下属们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幕,便见苏妖孽又将匕首刺进去了一点,仍是淡淡地问道:“肃王在哪里?”
宫九城面色惨淡,在苏妖孽轻轻转了转匕首之后,他终于嘴唇微动,勉强说道:“……南昌——啊!!”
苏妖孽闪电般地拔出匕首刺瞎了他另一只眼。
“再给你一次机会。”那柄匕首还留在宫九城眼里,看起来极为可怖,苏妖孽便这么淡淡地看着他说道:“肃王到底在哪里?”
宫九城面如死灰,许久之后,终于任命般地说道:“……汉口。”
“很好。”
苏妖孽这般淡淡说着,站起身来,顺手替宫九城拔出匕首。正当宫九城以为自己可以喘一口气之后,便见苏妖孽手指一震,匕首化作一道银光,“夺”地一声钉入宫九城喉口!
众下属:“……”
……这绝对不是他们认识的苏妖孽,然而没有人可以在他们面前伪装成头儿,绝对没有。
苏妖孽抬眼看着破庙外沉沉的黑夜,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八岁那年,被人一剑刺穿大腿钉死在地,只能蜷缩着瑟瑟发抖;然后恍恍惚惚间又是他十岁那年,他亲手杀了第一个人,一刀干净利落地刺进了那人喉口……
入目皆是沉沉的黑暗,他便一个人站在这样的黑暗之中。两股血色自他眼底泛起,逐渐重叠在一起,弥漫了整个世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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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收回目光,从属下们神色不一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最后终于落在案上三支明灭不定燃着的香上,淡淡地、仿佛事不关己般说道:
“萧随意中毒死了。”
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很遗憾。”他抬眼看着自己下属,定定说道:“我下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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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料之中的死寂。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众人都是一脸的震惊迷茫,连应离亭也不例外。有几个心思机警的,已经听出来了苏妖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眼底流露出犹豫之色。
“当然,在这件事里,我还得感谢魏沉。”苏妖孽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是他帮我杀了顾,事情还会麻烦很多。当然,他杀死顾的理由和我一样。”
没有人说话。
“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苏妖孽说着向外走去,“其实对你们来说没什么差别不是么……从前是跟着我,往后还是跟着我。”他说着笑了一声,回身颔首道:“诸位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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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回到绛仙楼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反正现在他也没法离开南京,不如先继续在绛仙楼住着,等到肃王动手了再说。不管怎么说,绛仙楼环境还是不错的,又把他当祖宗供着,住起来颇为舒适。
也不知道他这个祖宗还能当多少天。
苏妖孽将房里的灯尽数点着了,一派灯火辉煌的盛世繁华光景。他随手扯过一旁宽大的紫衣披在身上,在案前坐了,如往日一样先将今日的情报都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几位刀主呈上来的计划,略做修改之后,本打算叫应离亭传令下去,想着应姑娘现在应该已经睡了,便决定压到天亮再说。
——南京一带的人马本就归他全权调度,萧随意在或者不在,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
做完这些之后,苏妖孽转而仔细分析宫九城的行踪。
宫九城是鲁王府的人,如今却顶替肃王出现在了南京。而在他的情报之中,鲁王应该是还好端端地待在京城的。
肃王和朝廷军士在汉口一场大战,半个城的人都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不反也得反了。
现在,肃王大概已经拿到了湖广州军的军权,只是不知道他下一个目标是南京还是南昌。
肃王造反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而单凭肃王曾经让宫九城冒充自己这一点,鲁王就一定会被当成叛王同党问斩。
——肃王这是故意让鲁王替他顶着。
如此看来,肃王和鲁王的关系并不像他和萧随意从前以为的那样和谐友善。
……和萧随意。
苏妖孽心里又是一痛,装作不在意地取过纸笔,将这一段分析写了下来。
因为汉口的碧落黄泉帮总舵太过重要,萧随意在那边布置了许多人手,如今……这些人自然都毫无悬念地落到了魏沉手里。
祝生说魏沉杀了路不平,足见魏沉对他是极为忌惮的,因此……
……因此,他留在汉口的人,大概还会有不少陆续死在魏沉手里。
苏妖孽迅速计算着,如今他手里有多少人,魏沉手里有多少人,魏沉为了维持随意楼最基本的运作,至少要留下他手下的多少人,而他又能对他们产生多大影响……
这一算就是半夜。
中途祝生找了过来,替他点了几炷醒神的香便离开了。
魏沉虽然对他极为忌惮,但也不敢杀光他留在汉口的所有人——毕竟对于杀手们来说,情报中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除非他有把握短时间内杀了苏妖孽。
魏沉虽然选择封锁了消息,但绝不可能封锁太久。长江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最迟三天,苏妖孽就能接到消息。
而魏沉如果选择对他动手,必然在这三天之内。
祝生花了一天一夜从汉口赶到南京,魏沉手里没有祝生这样的人才,但是最迟今天傍晚,该到的人也就到了。在魏沉的计算之中苏妖孽收到消息至少也要明天,必然不会对他有所防备。
苏妖孽想着自己那些因为封锁消息而被魏沉杀死的手下,满目所见仿佛都成了淋漓的鲜血。
魏沉谋划对他的刺杀必然失手,他只希望魏沉派过来杀他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便可尽可能地削弱魏沉的实力。至于汉口……以他现在的状态,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不过没有关系,他有足够的信心给魏沉惨痛一击。
最差的结果,不过随意楼就此分裂。
有秋路这个师父,他有自信在战局的判断上绝对比魏沉准确——秋路为人虽然龌龊,对他更是没把他当人看过,但毕竟是曾经跟着俞铮将军混过战场的人。以秋路那个性格,在俞铮造反的时候逃走,便是相信俞将军不可能打得过朝廷。
不然秋路肯定早就跪下去抱俞铮大腿了。
万一造反成功,那可是开国功臣啊,秋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若不是他觉得跟着俞将军只会搭上性命,又怎么会舍下大好前程隐姓埋名靠做脏活儿混饭吃?
秋路闲的时候,也曾经跟他讲过几句军阵兵法。苏妖孽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用上这些东西,还是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
肃王看起来是打算以湖广一带为根基了,只是不知道他对南京作何打算。
苏妖孽又拉了一张纸过来,随手画下了长江一带的地势开始推演。三地州军的数目是朝廷机密,他只能假设汉口南昌南京的驻军实力是一样的,然后试着计算肃王的下一步动作。
——肃王想在哪里搞事情,他随意楼避开就是,没必要把自己陷到战火里。
至于魏沉那边避不避得开……那就看他的命了。
苏妖孽轻轻抿了抿唇。
魏沉,你可千万别给我死了。
在我向你把萧随意和顾的血、还有我一手培养的那些亲信的血都讨回来之前,在你尝尽世间苦楚受尽万般煎熬之前,可千万别给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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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尽。
苏妖孽将这一晚推演的结果简单整理了一下放到一旁,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啪地一声重重将笔摔在桌上,墨汁飞溅。
他左手颤抖着从袖中伸出,然后猛地攀住了书案边缘,五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苍白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张牙舞爪得触目惊心。
苏妖孽狠狠地咬住了牙。
至听到萧随意的死讯起,他一直强压着情绪,一件一件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局面甚至反杀——然而现在这些事做完,他这一口气终于泄了。
萧随意死了。
萧随意……
……死了。
苏妖孽浑身颤抖,五指用力之下竟然楔进了书案里,指尖被木屑刺得鲜血淋漓,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
萧随意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
他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喜欢坑人的随意楼楼主就应该一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并且喜欢坑人下去,一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京城的城墙都化成灰,一直。
他从来没想过萧随意可能死,死得他痛彻心扉。
苏妖孽怔怔地看着窗外灭了灯的秦淮河,眼神空洞,怀疑自己这双眼睛里的泪水,早八百年前就流干了。
他就该是天生的戏子,无情无义,演尽悲欢离合任凭看客们欣喜悲伤哀怨愤怒把七情画在脸上,自己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如今他自己的爱人死了,他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报应。
此刻长夜将尽,彻夜寻欢的客人们早就睡了,连最尽忠职守的值夜杀手都到了换班的时刻,十里秦淮河只有他这一盏灯亮着。
杀手换班的时候有一刻钟间隙,一刻钟之后,他苏妖孽还是那个心黑手狠杀人上位的苏三楼主。
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悲伤。
……
第一次见到萧随意的时候,他站在随意楼的屋顶上,险些被随意楼杀手们射成蜂窝。那时萧随意还不到二十,夕阳照在他脸上,硬是把一副仓皇狼狈的面容照出了英俊坚忍的味道。
然后他带着萧随意他爹的骨灰进了随意楼。
萧随意亲自下场与他比武,二人打了个平手。那时候他们俩武功都不好,那场比武,在外人看来应当是极可笑的。
自他入随意楼,兜兜转转也有九年时光。那时候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沾上情爱两个字的一天——他是唱戏的,那些情情爱爱的,他一直自负看得比谁都透彻。
何况他苏妖孽一个名字都没有的黑户,哪天死了坟头都不见得能长几棵草。
他只觉得萧随意就是萧随意,九年了虽然从未对他动过什么心思,却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万一哪天我死在他前面,无论我那时候是朝廷叛逆还是采花淫贼,他都会替我收尸。然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往我坟头洒一坛子酒,从波斯红酒到绍兴女儿红,一年一坛,不带重样的。”
“所以,你说给我翻倍,可惜我这辈子只能死一次啊……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苏妖孽这辈子薄情寡义惯了,难得记得留一份信任给萧随意,不想再换了。
萧随意在鲁王府里说喜欢他,他应该是信了的……不然为什么他要故意激怒肃王和肃王妃。
……他大概真的信了,只不过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有些东西假装不存在是没有用的。
京城去太原的路上,月色下萧随意把他抱在怀里……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不排斥被一个男人贴得这么近,可笑他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
那时月色当是正好。
……最后的最后,他坐在破败的太原古城墙上喝酒,萧随意站在他背后缠着他讲唐明皇的白痴事迹,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一起。
……
十月十二日,鲁王府地道,萧随意冲痛得视线模糊的苏妖孽喊道:
“我喜欢你!”
半年之后,六朝古都南京,苏妖孽抬头看着窗外空空茫茫的夜,轻声说道:
“我也喜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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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知道自己面色一定很差,于是喝了一杯浓茶之后,坐到了卧室里梳妆的铜镜之前,取出一套易容工具。
化妆术是易容术的基础,因此他随身带着的这些东西里,胭脂水粉一流自然也不会落下。虽然这些东西绛仙楼里肯定有,但是……他不敢保证有没有人会在其中下毒,尤其是昨天夜里他才传出萧随意的死讯。
苏妖孽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忽地自嘲地笑了笑。
或许真是太久没做这种事儿手艺退步了,他画眉的时候居然画偏了两次。
折腾了足有一刻钟,苏妖孽才掩饰好自己脸上的憔悴,细细地修了眉,两道长眉用墨笔勾过,端的是风流俊逸。他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出神地想着——上一次这么认真的打理自己,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真是讽刺。
他将白色劲装的袖口系紧,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这才站起身来,将那件宽大的正紫色外袍罩在最外面。
做完这些之后,正好侍女送来早点。
苏妖孽转头道了一声谢,便看到侍女的神色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他只是笑了笑,然后礼貌地接过侍女手里的早点回了房间。
——苏妖孽一直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化过妆之后肯定更好看,尤其是他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现在定然是一身的杀气,吓到小姑娘也是正常。
他验明无毒之后,一个人用过早点,然后上到了绛仙楼的顶层。
绛仙楼是他手下情报网的一处据点,因此也秉承了随意楼一贯的设计风格,专门将顶层留出来,作为贵人们设宴寻欢作乐之用。
如今再遮掩行踪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他索性就光明正大地用了这个地方。
苏妖孽是最后一个到的,除了他之外,众人早已就座。他一路走来,目光从随意楼下属们面上一一掠过,有些惊讶地发现这些人自己竟然都叫得出名字。
他却没多想,一撩衣摆直接在主座上坐了。
祝生原本正站在苏妖孽身侧,这时却也默默地撇开了目光。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妖孽,一身紫衣,肤色素净,妆容精致,神色也是淡淡的,明明应该是倾城绝色,却生生灼得他双目刺痛,连多看一眼都不行。
撇开目光之后,祝生仍是心有余悸。
剩下的人就没有祝生这么幸运了,没有人敢当着苏妖孽的面转过头去,只能低头不去看他。
苏妖孽也没兴趣废话,先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汉口那艘军备船上发生的事情(当然把萧随意的死说成了自己的功劳)以及眼下的局势,然后交代了宫九城死后随意楼的下一步动作,再让两个刀主商讨一下应该如何应对魏沉的暗杀。
至始至终,关于楼主之位到底归谁,他都没有再提过一句。
说完这些之后,他支着下巴,如往常一般问道:“谁有异议?”
“……我。”一个执事虽然不敢看他,还是小小声说道:“鄱阳湖有易白易帮主,即使出了什么事也能反应过来,不用这么急着撤离;而且鄱阳湖离汉口不远,做什么都很方便……”
苏妖孽想了想,解释道:“肃王既然已经动手,一旦肃王和朝廷开战,单凭我们这么些人,很难弄出来什么动静;而且,事实上想要潜入汉口的话,完全用不着鄱阳湖做跳板。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易先生在鄱阳湖,而我们与易先生一起,我们毕竟和碧落黄泉帮不同……这对我们还是很不利的,所以我觉得尽早撤离为好。”
“至于来不来得及……”他喝了口茶,看着那人说道:“你还要考虑这里的消息传到鄱阳湖一般要半日,最快两个时辰。”
那人若有所思。
立刻有人接着“异议”,“碧落黄泉帮不一定可信……”
……
众人“异议”了许久,苏妖孽知道这都是自己惯出来的毛病,一一的解释了,偶尔也会调整一下计划。
说这些的时候,苏妖孽的目光不动声色地从众人面上扫过,知道这些人多半已经接受了自己杀死萧随意这一事实。就算不接受,至多也只是心情复杂,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至始至终,苏妖孽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摄取楼主之位理所当然之类的话,也没有试图热血沸腾地劝说自己的这些下属们。
——他所做的,只是证明自己能带着所有人在乱世中活下去,以及,逆我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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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苏妖孽预料的那般,傍晚的时候,魏沉的客人们到了。
然后毫无悬念地死在他设计好的伏杀之下。
与魏沉的客人们一起到来的,是肃王叛乱的消息,以及随意楼前任楼主萧随意的死讯。
——至于随意楼现任楼主到底是姓魏还是姓苏,没有人敢给出答案。
听说在那次军备船上莫名其妙爆发的战斗之后,肃王当夜便冲进湖广总督府里抢了总督大人的官印,然后连夜赶到城外湖广州军住处,迅速控制了上上下下所有的将领。
……至于那些不服控制的,都被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