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归乡 - 暮雪长枝 - 眉清眼秀
主意既已打定,王榭当即收拾起行装,几本圣贤、几件青衫、几两碎银子而已。王榭看着那几本圣贤,心里轻轻抽动一下,苦笑,不提。
王榭家境平凡,父亲是本县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吏,自然也无法给王榭雇什么书童之类的随从。话说他也是生不逢时,弱冠之年中举,在本县也算得百年难得一见的人物了,若在五十年前,县里必会敲锣打鼓的将这文曲星送到京城,奈何世道艰辛,当官的都不值几个钱,他这小小举人更是无人问津了。
再过护城河时,心里便多了几分复杂,无言喜忧,自是归乡去了。
他家乡在保定府一个小县,古时唤作“飞狐郡”,这并不是什么鬼神崇拜,而是说此郡非飞狐难以登上,穷乡僻壤之实可见一斑。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如此虽是与京城极近,却也很难有外人记起。在这天下大乱的年头儿,倒也称不得坏事。
该郡现唤作“广昌”,听着大气,实则掩映在群山之中,难“广”也不“昌”,此地西接山西,向东北不远就是山海关了,民风颇为剽悍。这样说起,王榭有这弃笔从戎之想,却也是受了家乡的影响的。
这一路返回,仍是上百里的田地荒芜,上百里的村落废尽。官道野道上难民流民成群连片,结成一股巨大的灰色洪流呼啸着从王榭身边流过。Www。。com明末税赋并不如何苛重,只是天灾不断,几年大旱竟似说好了一般的接踵而来,庄稼死绝,千里赤地,只要离京师稍远些的地方,民生便再也难以被顾及。
明朝很可能是历朝历代最倒霉的一朝,而崇祯更可能是古今帝王里最倒霉的皇帝,明朝和崇祯几乎就完全是被天灾压垮了的,常言人力有时而穷,奈何与天争!大明立国两百余年,这龙脉渐渐稀薄,倒也在情理中。自始乃知,气数之说,绝非虚妄之言。
王榭无数次迎着灰色的洪流而过,无数次在洪流里各异的目光里闪躲,他的双手微微颤抖,就好像真的要溺死在这灾难深重的洪流之中。只不过王榭与来时相比,已有了不同的机缘,心境自然也就跟着不一样了。只觉脑子里凭空就多了些异样的清明,与曾经单纯的悲天悯人又是大大的不同。
辗转十几天,终于踏进了县界。
广昌全境都是高山峡谷,庄稼面积与外处相比本就远远不如,在太平日子里不得如何富庶,但在这天下大旱的时节竟成了好事,没了庄稼,只一头扎进那高山峡谷茂林密枝中,总比千里赤地要好过不少。也因此,广平这一向的穷乡竟成了难得的安宁之地。
王榭家父是个小吏,平日里又得县令大人器重,在县里多少也有几分门槛,青砖白瓦三进三出的一座四合院,足够称得上体面。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父亲母亲都是五十来岁,老诚厚道,颇有些口碑。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妹妹,小他五岁,模样俊俏,也读些诗书。
站在自家大门外,王榭看着“王宅”的牌匾微微出神。他虽在去年就已行冠礼,这次远行却仍是生平第一次,以前常在县里,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叹了口气,脑海里浮现出那巨大的让人难以忘怀的灰色洪流,眼前青砖白瓦的四合院突然让他萌生出一丝愧意,但转眼间,就又成了不可多得的的宁静,我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我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Www。。com一时只觉得这居住多年的院落,竟是如此的使自己流连。
不知道双亲听得他的打算,会作何想。王榭苦笑一声,犹豫片刻,走了进去。
“弃笔从戎?”父亲明显吃了一惊,眉头高高皱起,“你再考一步,就是登科进士了。”
“即便是进士,也无大用。”王榭看着很平静,实则有些紧张,从小到大,他都是最怕父亲的。
果然,父亲啪的一声,上好的茶杯茶壶摔了个粉碎。王榭受惊,哗的站起来,拱手下堂恭立。随即便听到父亲的冷笑:“好个进士无用,你自以为是班超么!”说罢,拂袖而去。更多更快章节请到www..com。
王榭唯有苦笑,一句也不敢多说。父亲的心情他是理解的,明朝一向以文制武,他放着唾手可得的进士不考,就此便要进入行伍,虽是得祖大寿器重,但这明朝开国二百年来,怕也当属他为第一。
王榭思前想后,也找不到可以说服父亲的理由,至于祖大寿一节,如非不得已,他是不愿意说的。读书人自有股读书人的傲气,只得暂且作罢。入得内院,并未看到母亲,妹妹却在一边缠着竹藤的扶手上,揣着本《诗经》,恰好在王榭望向她时转过头来,怕是已听到了堂里的争吵。王榭笑了笑,面有尴尬。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
与王榭的白皙相比,他妹妹肤色略显黑一些,身材高挑,塌下去的鼻梁上面,眼睛却是出奇的大。乌黑的长发从左肩顺到胸前,说不出的温婉。直看的王榭也是一愣。
“兄长,你回来啦。”妹妹上去盈盈一拜,礼还没做全,便已忍不住笑意,咯咯的笑出声来。先前的温婉瞬间一扫而光。王榭刚挨了骂,心情自是一般,心道我还以为你变了性子,嘴上却佯怒道:“小妮子,又搞什么机灵。”两人感情自小就是极好,也因为有了王榭这么个什么书都读的兄长,妹妹也表现出与一般人家不一样的活泼可人,先前那番作态,怕是想缓解下王榭的郁闷之情。
“咯咯,哥怎么又被父亲骂了?还砸了东西!”妹妹换了副说辞,立刻就从小家碧玉变成了一个淘气妮子。
王榭挨骂在这县城里是出了名的,可谁能想到,竟骂出个举人?王榭中举后,碍于王榭的举人身份,父亲不好怎么管制,砸东西就成了比较实用的手段,说起来也是段趣事。
“额...”王榭挠了挠头,“哥我要去打仗,不,是从戎。”读书人总是这般的咬文嚼字。
“啊?”妹妹捂住小嘴,水汪汪的眼睛大大睁开,一脸的不可置信。王榭暗里苦笑,也无可奈何。
妹妹嘟着小嘴:“哥你说的都是真的?难怪父亲大发雷霆,要我看没打死你便是好的了。”妹妹轻轻扫他一眼,“你叫我女儿家多读书,自己却不读了,这却是什么道理!”没说罢,一把把《诗经》抛过王榭怀里,转过了身。王榭忙手忙脚的接过书,正要说些什么,心里突然没来由的便是一痛,脸色瞬间便黯淡了下去。
恍恍惚惚间,感觉自己似是站在了无尽黑暗笼罩着的一个无名洞窟里,目不能见五指,偏偏耳际里传来阵阵不知来处的嘲弄:“你自诩豁达,却可还有个能与你说得上话的人?”这声音一声紧似一声,一声大过一声,追逐着便向王榭汹涌过来,直直的似是要撞入王榭心里。第一时间更新 www..com王榭脸色苍白,慌乱的拼命想堵住耳朵,不让这声音再泻进来!只是那声音只稍小了些,王榭却猛得感到一股无可抵御的寒意瞬间袭遍周身,那般的无可阻挡!便如那最凌厉的冽风,如刀锋一般割得身上生生的疼,一时只觉遍身冰冷,手脚都僵硬在了一起,他心里悲凉,却又怎么顾得上?
父母亲人都是此般,这世间,可还有一个我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手上青筋毕露,微微颤动。这时别说一本书,便是一个馒头,他也拿不住了。
幻觉消失了,他却几乎已经流出泪来。“啪”的一声,那本诗经便掉在了地上。
我自小不喜读书,偏是父亲严厉,每日督促,我年少无知,便装了几年糊涂。一次偶尔听到父母交谈,言及于我,词语间甚是担忧,望见父亲鬓间白发,我心里绞痛,自是始用功研习,虽比不得悬梁刺股,但朝起暮归,披星戴月,十年来又有哪天是免了的?我是长子,又怎能辱了我王家门楣?于是我便摘了这举人,看谁还敢小觑我王家?他心思急转,往事历历涌上心头,再也难以抑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