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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外婆的挽歌(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写给外婆的挽歌(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接着,二姨相当公道地摊分了她估算的数目,我妈当然是出头份的,两百元。我悄悄摸着妈妈缝在我内衣里的钞票,还多出五十元哪,攒着给爸爸买呢子大衣吧,我可没指望毛毛舅舅捡到金娃儿后,再来改善我爸爸的衣着。

“那也还有房屋,”外婆节外生枝,“甘寒老屋从你们老爷爷手上开蛋行时做下,至今没翻修过,小心办喜事时塌下来。”

“塌不了的!”二姨拍着胸,“我搞了一十八年的危房改造,能让自己的老娘塌死在屋里?”

不过,二姨还是作了让步,答应将她做家具的一个多立方的木板拖来,维修甘家老屋:“有些板壁和楼板,是该换了。简单地修一下,楼上还能住人,我过两天就搬回来。也好帮花花管着毛毛。”

一直充当二姨跟屁虫的二姨爹面有难色,二姨向他挥着手:“你不要心痛,只要毛冒改邪归正,莫说是几块木板,割我身上三斤肉,我也心甘情愿。”

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不是为二姨那一个多立方的板子,那所值终究有限。我被打动的,是她那一片赤诚的心,为成全兄弟的好拼,望他走正路而委曲求全的自我牺牲精神。

由于二姨少见的干练和众姨妈、姨爹执行二姨指示的准确、迅速,以及毛毛舅舅那帮朋友们异乎寻常的热心.甘家老屋的喜事,终于如期开锣了。而且,办得恰到好处――将它比做一场戏,那么,演得紧凑,风趣,雅俗共赏。

以洞房为例,经过几位姨妈和刚考进大学不久的梅花鹿舅舅的着意修饰,显得繁而不乱,大方有致。而我爸爸代表甘家众姑娘,姑爷为洞房一挥而就的对联,看了更使人添上了几分去旧图新的希望。

“喜小舅成家,是淑女感化浪子。

皈依正果,

望老弟立业,赖弟妇劝戒哥们,

珍重前程。”

我原来对毛毛舅舅结婚大典时难免有的喧嚣、鄙俗的担心,烟消云散了。忍不住寻到外婆屋里去,想向她表示我诚挚的祝贺。

可是,外婆又在怄气了,她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起来呀.家家!”我使劲将外婆拉了起来,“今天您老人家接儿媳妇,应当高兴啊!”

“高兴?”外妥不无遗憾地摇着头,“埃!我给了人家五个姑娘,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没想到,日盼夜盼,娶进来的,还是毛毛从汉水里捞起来的傻丫头……”

外婆觉得她亏了老本了。没奈何,我只好把三姨爹开玩笑的几句颇带迷信色彩的话,拿来宽慰外婆了:“家家,您只想,舅妈好生生的过渡,偏失足落水了,那么多人下去救她,又偏让眼睛近视的毛毛舅舅将她捞了起来,这不是天作之合么?”

外婆这才点头了:“倒也是,、只怕是天意……”

这样,在狮毛狗舅舅和他刚娶的妻子作为甘家的代表,在下午五点半,准时将新娘子用出租汽车接到甘家老屋门首时,外婆一家,就无不喜气洋洋的了。

“快放炮竹!”二姨向以我为首的甘家外孙辈发出了命令。

可是,三姨爹挡住了我们,并且,朝正要下车的狮毛狗叫着:“苟四,劳驾,把新娘子拖上,再兜几圈来。”

出租汽车把花花舅妈拖走后,二姨冲三姨爹吼着:“你装什么疯?”

“岂敢。你不能让人家桂花花一人拜堂呀。”

这时,新郎官毛毛舅舅悠哉游哉的踱回家来。

“你上哪儿去了?”

“我……”毛毛舅舅看着柳眉倒竖的二姐,嘻嘻地笑着,“我随便逛逛,看了会吵架,两位女公民,吵得实在新鲜……”

叭!

一记耳光,刷到毛毛舅舅脸颊上。随着,咣当一声响,毛毛舅舅新配的金边眼镜,飞落到马路上。

外婆忽然发疯了,她奔向二姨,把脑袋死劲朝女儿身上撞。“二丫头,你好狠的心哪!毛毛大喜之日,你就刷他耳光,把镜子也打坏了,甘家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一派欢欣鼓舞的喜庆场面,顿时兵荒马乱。

二姨后悔不迭地抚着毛毛舅舅露出几根手指印的脸颊,眼里噙着泪花。毛毛舅舅反倒挂着笑,宽慰着姐姐:“莫哭,自家人打的,不丑,越打越发。”说着,从二姨的儿子小豹子手中接过他捡回的眼镜,戴上了。

被人拖到一边的外婆,望着儿子半边空荡荡的眼镜,又哭闹起来:“好呀,你二丫头,是存心败了甘家,你当老娘不晓得,你无非想图谋这栋甘家老屋,怪不得你舍得白白拿出那许多板子来,你是想找由头挤回娘,.家来呀。你……你给我滚……滚!”

二姨顿时脸色卡白,眼泪纷纷,她二话没说,牵起小豹子,叫上二姨爹,立时走了,飞快地,连头也没回……。

我难受得流泪了。为二姨平白遭受的委屈,为她这时候一定会有的撕心裂肺伤心。

按照预定的计划,我和爸爸,在参加过因为走了二姨,而大失欢乐色彩的毛毛舅舅的结婚大典后,当晚就搭船回重庆了。

船开后,我躺在四等舱的高铺上,回想起我这回奉使甘家老屋的历程,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我忍不住俯下头去,问睡在下铺的爸爸:“您说,甘家老屋,往后有好日子过吗?”

爸爸双手托着头,慢悠悠地说:“难说。当然,不是因为你二姨打破了你毛毛舅舅的眼镜,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昵?

我晓得,而是我有那样一位倒胃口的外婆。

甘家老屋人去楼空。

对于一名刚刚中学毕业的女孩儿来说,还有啥比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更让人高兴呢?

然而,也有例外。当我接到武汉大学的入学通知书时,我却哭了,我悄悄地走到妈妈的病床边,轻轻地,轻轻地抚着她满身凸出于皮肤外的紫癜,唉:我怎么可以在妈妈被这病因不明又变幻莫测的疾病困在床上的时候,离家远去呢?

我的抚摩与吸泣,惊醒了妈妈,她看过我的入学通知书后,立刻笑了:“快到汉口去,小树儿,把你家家请来。你放心,她才会照料病人哩。小时候,妈妈害病时,家家常守在床边,给我喂药,唱歌……”

“那时她还没有儿子!”我恨恨地说。

我能不恨吗?妈妈患病后,我们给外婆去了好多次信,还打过电报,她来了吗?

妈妈也有些迟疑了:“是呵,她老人家身边有儿子,又有了孙子……”

可是,爸爸回来后,却决意叫我尽快下汉口去。”就算她不肯来照料女儿,但甘家老屋,闹得人仰马翻了,扬汤止沸,也不如釜底抽薪。”

爸爸是叫我从甘家老屋,把外婆扯进四川来。嘿,到这地步,爸爸还为甘家操心呢。

不过,我仍旧遵从父命,三天后,便登程赴汉了。我自然是哭着走的。可怜的妈妈呵,唯愿吉人天相,让您明早起床时,病症顿失,在您那本来是白白净净的皮肤上,再不会有那叫我触目惊心的紫瘢……

甘家老屋,比以前苍老了。不过,若和外婆比,它算是很经得起老的。外娑那才叫老昵。老得象条挂在枯藤上的老丝瓜!一张脸,皱得胜过抹桌布。不,更象她刚从缸里抓出的腌莱。

我望着外婆,也忘了怨恨,不由感伤地说:“家家,您老了……”

“我还巴不得死了呢!小树儿,你不晓得,我甘氏门中,接进了丧门神……”

“婆婆的嘴,是面鼓,这不,外婆要敲起鼓来说媳妇了。我赶紧趁她的目光集中在切剁腌菜的刀刃上时,溜出了厨房。当然,外婆没有发现。她敲起的“鼓”声,还在甘家老屋哆哆地响着。

本来,我想到舅舅和舅妈的“洞房一中餐避一时的,但在“洞房”门上,蹲着把门的铁将军――一把很大的弹子锁。我不禁摇头叹息了,也真是,花花舅妈将甘家人当贼防者了。难怪婆婆要敲起鼓来说媳妇了。尽管我晓得甘家矛盾的主要方面,并不在她身上。

三姨爹在年初的一封来信中,曾经描述过他目睹到的甘家公开分裂的几组镜头。

那是今年的元宵之夜,他因故误时,晚上九点,才将孝敬丈母娘的一百个桂花汤圆送进甘家老屋。他看到甘家三代坐在一起吃汤圆,喜出望外,赶紧发表贺词;“恭喜:新年新气象,诸位到底欢聚一堂了。国和国富,家和家旺,和为贵啊!”

“和?”丈母娘鼻孔里哼地一声,“我做了神龛里的祖宗牌位,当然和了。一个老哑巴,对着一对小哑巴,要不是小毛毛好哭,外人还当我甘家老屋,成了绝户哩!”

“妈,花花哪天回家,不是先喊您一声妈的?”老哑巴说话了,小哑巴也忍不住开了口。

“她是喊我吗?”丈母娘板起脸孔,扬起头,冲女婿干巴巴地叫了声“妈”――她当然是学媳妇的样。

“这是喊天哪!天,我怎么就不挺尸呢,留在人世,看下人这号脸色……”

丈母娘号啕大哭了。三姨爹连忙发挥他全部的机智与幽默:“妈,今夜可不是七月半,哭不得的,小心招来背时鬼。甘家接的是媳妇,又不是剧团聘戏子,您管她嗓门甜不甜,做相好不好?媳妇好,操持家务,花花蛮胜任嘛,一进甘家门,就将毛毛卡死了,发了工资,连工资单一块收,要不是您这位当配角的乱弹琴,暗地塞给他钞票,放任他胡来,毛毛只怕早皈依正果了。”

“有这样码住自家男人的么?”丈母娘嚷开了,“弄得三朋四友,谁还敢登门?你还没见着,毛毛有时还捡烟屁股过瘾呢。丑啊!不论男人的事,女人的事,都打发毛毛做。”

“您何不上我们那儿参观一下?看您的三丫头,是怎么管制我的?我还倒尿罐、洗裤衩哩。”

“呸!没出息的!”丈母娘不理女婿了,她指东说西,句句连着媳妇。

儿子心痛老婆了,犹豫再三,终于提出了无疑是与老婆早就合计好了的主张,“妈,您既然这么看不惯花花,我们就单另过……”

“畜牲,不折不扣的!地地道道的!”做娘的不等儿子说完,便拍着桌子骂开了,“你是只鸡公么?鸡婆咯咯叫几声,你就忘了自己从哪儿出来的了?告诉你,你是老娘生下来的!想当初,才四斤二两重一团肉啊,脚板不过寸半长,你如今穿多大的鞋了?四十二码哪……”

儿子不敢吱声了,一直用沉默表示抗议的媳妇,突然抱着小毛毛冲回“洞房”去,一变她过去老实巴脚的相,摆出神肖二姐的架势,将丈犬的被子衣衫扔出房来:“我只当守活寡的,往后,我和小毛毛单另过,姓甘的敢进房门,我剁他的脚!”

三姨爹在信中小结说,丈母娘气坏了,又无可奈何。闹得精疲力竭后,忽然迁怒于从儿子结婚那天,就被自己驱逐出境,以后再没跨过甘家老屋门槛的二丫头,说她是媳妇的幕后指挥。

我猜想,也可能,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哪?外婆敲起鼓来说媳妇的数落声,打断了我的思路。我只好逃上楼去。

楼上那间二姨住过几夜的屋子,成了毛毛舅舅的卧室,推门进去,屋里空气污浊,当门一只至少泡有半斤烟屁股的高脚痰盂,看了真叫人作呕。我连忙推开窗户,探出头去,呼吸新鲜空气。

突然,眼下黑影一闪,我暗自一惊,俯首看去,暮色中,一个蓬松的脑袋瓜一闪,我本以为是窃贼在打甘家老屋的主意了,过细看去,下面本来是一条狭巷,常有人来往的。我不过是一场虚惊罢了。

“小树儿,吃饭哪!”

随着外婆的叫声,我下楼就餐了。当然,还是喝的腌菜汤。不过,在我饭碗里,搁上了一只剥好了的皮蛋。

我受宠若惊,正要分半边给外婆时,她摆着头:“‘家家’不爱吃蛋,蛋行里出身的媳妇呗,什么皮蛋、盐蛋、鸭蛋、鸡蛋,统吃厌了。”

这当然不是真话,妈妈说过的,她虽是蛋行里长大的孙女儿,可极少吃蛋,因为,当时主持家务的老外婆,刻薄得很,连损壳蛋也难得自家吃,除非是发臭了,实在卖不脱手了。

不过,恭敬不如从命,我吃若皮蛋,看到外婆气色尚称和善,便乘机向她提出了请她进川照料妈妈的要求。

“除非我死了,谁也莫想把我从甘家老屋哄出去!”

外婆回答得斩钉截铁。我那一点儿由于她格外施恩,赏给一只皮蛋所带来的对她的感激之情,立刻被久藏心头的愤怒替代了,我瞪着外婆,真想咬她一口!

幸好花花舅妈抱着小毛毛驾返甘家老屋了。她累得有气没力,一进屋,就顺势歪到一张靠椅里。外婆怜惜地望着她(不,是望着孙孙)。

“有我在家,你偏带着小毛毛单另过,你呀,你是落篷荡桨,有福不享。”

“享福?”花花舅妈扁起一张大嘴,似哭似笑地说,“您儿子才享福呢。上享老人福,那不用说了,还下享儿子福。小毛毛一出世,就每月帮他挣四元钱营养费补贴零用。”

天下奇闻,有这号做爸爸的!

外婆变脸了,她当然不让媳妇在外甥女面前,揭舅舅的底子。可是,花花舅妈没理婆婆,她抱着儿子,打开门上的锁,进屋去了。

如果不是突然闯进两位女公民来,外婆一定又要数落媳妇的。自然,不好敲鼓了,八成是要咬着我的耳朵唠叨的。

“甘太婆,有句话我是不能不说了。”一位胖女人婉转地对外婆说,“我家大毛二毛,都上中学了,读书要紧呵,您家毛毛是大哥哥了,老上我家去……”

“天底下有大缠小的吗?你家大毛毛,爱缠着毛毛玩呗。”外婆对这类登门告状者,必定司空见惯了,她一句话就将胖女人项了回去。

“黄鼠狼还给小鸡拜年呢!”另一位瘦女人说话可有欠文明了,“您该也背得几句‘增广’,‘养子不教如养猪’,有那号舍得本钱把儿子当猪喂的,也不关我的事,但总得把猪圈起来。若放它到处拱,大一辈的没人理他了,就让他教唆着小伢们抽烟,扯淡,莫怪我咒他祖宗三代。”

两位女公民扬长而去,外婆气得躺上床去,面壁而卧,拼命打着呼噜。

一辆小三码车开到甘家老屋门口,停下了。“嘟嘟,,的喇叭声,把怄气的外婆唤到门口。

从车上跳下一位年轻英俊的司机来,帮花花舅妈将她大喜之日带来的被盖、衣箱,搬上车去。外婆一双睁得象核桃的眼睛,愤恨地盯着年轻人。

我满腹狐疑她望着当年的“洞房”,门边的对联还在,红纸褪色了,我爸爸留下的笔迹却依旧赫然在目。

稍停,花花舅妈抱着孩子,走出“洞房”来。当她发觉我在看对联时,忽然辛酸地一笑,扁起嘴巴说:“小树儿,我昨天给你妈邮了一包白木耳去,也没写信,没脸写……”

花花舅妈忍住哭,转向外婆,轻声地:“妈,我找到安身之所了……”

“我又不是瞎子婆,看到哪!你只管跟他走!”外婆一边叫喊着,一边伸出双手去抢小毛毛,“他姓甘,走了妈妈,还有奶奶,我养得活他。”

“可是,你教不好他!”花花舅妈死死护住儿子,登上汽车。三码车嘟嘟几声,绝尘而去。

外婆呆了一会后,突然,风快地奔回甘家老屋,将脑袋往板壁上使劲撞。我使出吃奶的劲,也抱不住她。要不是吊睛白额大虫及时赶到,将外婆抱到椅子上按住,外婆会碰死的。

外婆发过疯后,忽然冷静下来了。她,咬起牙,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来:“我怎么不在他一生下来时,就掐死他?这武汉三镇,哪一个月汽车不轧死几个人的,他怎么又偏不撞上汽车?”

外婆当然是咒儿子的。

我觉得一股寒气,直透背脊骨。

“我看,甘妈妈,您不如进川去,小树儿到武汉上大学来了,大姐需人照料呵!”

吊睛白额大虫居然也说出这样中听的话来,使我不能不对他也另眼相看了。哟,还真有些人样哩!只那一派恭敬有礼的姿式和言谈,就使我有三分喜欢了,加上衣着齐整了,斜眼睛也再不吊起来睃人,又遮去了三分丑,敢情他也象狮毛狗舅舅,皈依正果了?

“毛哥没回家么?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他的他拎着只旧皮箱……”

“旧皮箱?”外婆猛地立起身,奔进屋去。

那么说,花花舅妈门上挂锁,也不无缘故了。晚饭前我在楼上看到的那蓬松脑袋,果真也是贼,当然,是家贼!

外婆进屋后,好久不见动静,我心惊肉跳了。连忙奔进屋去,还好,她没上吊。只是双目发直,呆果地望着被撬过的窗户,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完了,完了……”

“没完l箱子我夺回来了,捎带着揍了他一顿。,吊睛白额大虫拎着旧皮箱走进屋来,“我看,您还是带着皮箱进川去吧!省得毛哥再偷您的。再说,大姐病了,您不去看看,能放心么?”

“那是大家抬起来哄我的。”外婆总算井口了。

“哄您?我妈妈病得皮包骨了,您……您……”我一跺脚,说出了我早想说的话,“呸!您也算外婆,不够格!”

没料到,不够格的外婆,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作出了合格的反映。她几下子就收拾起一只旅行包,冲我嚷着:“你呆着干啥呵?快!送我搭船去,不,船太慢,坐火车,火车!”

“家家,皮箱呢?”

“不……不要了!”外婆不无伤感地斜着她的旧皮箱,“甘家有这号子弟,莫说是只皮箱,就有座金山,也没用的。走!”

我们走出甘家老屋时,看到了躲在屋檐下揉着屁股的毛毛舅舅。

“给!”外婆将钥匙串扔过去,“都留给你了,你尽管花吧,花光了,去偷,去抢,去上法场!我只当你死了,你也只当我挺尸了……”

我想,毛毛舅舅长此下去,难免有一天真要“验明正身,绑赴刑场”的!就不晓得,到那时,他会不会也咬外婆一口?

痴心的母亲,狠心的儿子啊!

外婆登上西去的列车后,我和吊睛白额大虫宽慰着她,她充耳不闻。一双昏花老眼,若有所待地望着车窗外。

忽然,外婆的眼睛亮了。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甘家老屋的那个贼,刚偷过老娘皮箱的家贼,拎着那只已正式移交给他的旧皮箱,奔向我们这边来,拴在箱上的钥匙串,叮叮地响着……

人世闷的事,真是无奇不有的。釜底抽薪之后。

外婆进川后,表一颗悬着的心,多少落实一些了。也许,外婆在有了良好的开端后,会逐渐交得通情达理的。不但能悉心照料自己的大丫头,而且,有一天,还能打开她的旧皮箱,给穷女婿以经济上的援助。

外婆的旧皮箱,当然不是什么“百宝箱”。不过,数百元之数,那还是有的。她若能解囊相助,也可多少缓和一下我家的经济危机,这对我妈妈安心治病,也是有帮助的。

然雨,享与愿违。外婆进川才两个月,我爸爸竟无法按时汇出我一月三十元的费用了。丙让我向姨妈们借钱去。

爸爸在来信中没有说明原因,又何用他说呢?必定是外婆驻扎我家,吃外扒里,在尽情搜刮她的穷女婿了。唉!“狼走千里吃肉”哪。

我只得过汉口找二姨去了。途经甘家老屋,看到那大门紧闭、寂无动静的景象,我忽然产生出一种凭吊古迹的心情,忍不住绕着人去楼空的甘家老屋走动起来。

走到屋侧小巷口,遇上一位和我一样的彷徨者。她翘首而望,眼睛盯着残败的屋檐。

哟,真巧,是二姨!

“二姨,您在考察危房吗?”

“不,路过。”二姨故作冷淡,“看它做什么,倒了,塌了,与我屁相干。”

突然,楼上一声响,窗户推开了,探出一个蓬松的脑袋来。

二姨赶紧拉着我离去了。

“二姨,我想向您借点伙食费……”

“借?”二姨板起脸,“没有,我又不是放债的。”

求人难呵,我顿时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正要走开,却被二姨拖住了。

“借没有,要,有的。”二姨打开提包,犹豫了一下,从一扎钞票中抽出五张十元的票子塞给我,“二姨今天另有急用,先给你五十元吧。往后,不许你问家里要钱了,你的开销,二姨兜着,只当你是我的大女儿。”

二姨捏了一下我的脸蛋:“写封信回去吧,让你爸爸把伙食开得好点,餐餐买点荤菜,因为……因为……”

我懂的,因为外婆在我家呀!

狠心的老娘,痴情的女儿呵。

我别了二姨,往回走不多远,吊睛白额大虫舅舅追了上来。

“小树儿,肯赏光吗? ,

“还没到吃中饭的时候呀!”

“不,我是说,下星期天,我想请你参加我的结婚典礼。”

我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告诉他,能参加他这位用辛勤的汗水,洗去了昔日浪荡习气,被报上誉为“文明装卸工”的婚礼,我觉得很荣幸。

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害臊了,涨红了的脸孔,将额上的白斑衬托得象红缎上绣的一朵白花。我忽然产生出诗的联想,想讴歌他的白斑,不,是讴歌他洁白的心地,和他的转变、他的进步……

“小树儿,去看看你的毛毛舅舅吧!”

我拒绝了。我为什么要去看他呢?不是为他,外婆也不致那么无情地搜刮女儿女婿可怜的钱袋了。

“去吧!”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几乎祈求我了,并且,把在附近餐馆里买点几只肉包子  塞进我的书包,“你毛毛舅舅盼你去呢,刚才,他还说找你商量件事。”

商量什么事啊,还不是想将他取之不尽的“钱柜子”,从四川搬回来?这倒也好,省得外婆吃外扒里,给我家惹出更大的经济危机来。反正,外婆心里只有儿子,她怎么也不可能再像我妈妈小时候那样,去照料女儿的。

我顺道儿,终予又走进了甘家老屋。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外婆和哗哗舅妈的住房都锁着。我奇怪了,怎么,毛毛舅舅还没把老娘和老婆的东西,典尽卖完?未必,我爸爸釜底抽薪之计,还真起了此作用?

但登上搂去后,真相大白了。原先堆满许多老式用具的房间,一扫而空了,连板壁和搂扳,也拆去不少。哎,毛毛舅舅是从楼上卖起的。

我勃然动怒了,一把掀去毛毛舅舅床上的棉被,露出了他蜷缩成虾子形的身躯。呸,真象头猪,懒猪,外婆喂大的。

毛毛舅舅只好起床了。他穿上污秽的冬装,在我面前垂手而立,讪讪地说:“我卖了些旧东西,没法啊,你家家走前,我闲得无聊了,去赌过钱,欠下两百元赌账,还想买个小收录机送你……”

要不是我比他低一辈儿,我肯定会象二姨那样,刷他一耳光的。

毛毛舅舅用衣袖揩净椅子,低声下气地请我坐下了:“我……我有事……”

“跷得,你是想把外婆搬回来,供你钱花?”

“不……不不……”毛毛舅舅连连摆着他那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小树儿,你是大学生了,有见识的,你看行吗,我想去卖气球,快过元旦了,兴许能赚点钱……”

“哼,又欠了赌账了,想捞外块?”

“不……不不……我是为挣碗饭吃。”

“你的工资呢?一月几十元,你上不养老,下不养小,还不够吃饭?”

“我再也领不到工资了。”

毛毛舅舅迟疑地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来,我夺过一看,气死了。这是一份处分决定呀,毛毛舅舅,被长江橡胶厂除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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