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外婆的挽歌(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做饭吃吧!”我领头走进厨房,但是,过去总是盛满油盐米面的各色容器,全空空如也了,只剩下半缸霉气熏人的臭腌菜。我无可奈何,坐到堂屋里,掏出吊睛白额大虫塞到我书包里的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毛毛舅舅站在我面前,他一双眼睛,死死盯住我手中的包子。
“包子有啥好吃的,你不是餐餐上馆子吗?去呀,大鱼大肉,大吃大喝。”
“哪能呢?我这一向尽啃烧饼,今天,连买烧饼的钱,也……也没有……”他虽然低丁头去了,但一双眼睛,仍旧不住地睃着我手上的包子。
我望着毛毛舅舅那副馋相,又讨厌,又可怜,没奈何,将包子让给他饱餐了一顿。并且,从二姨给我的钞票中,抽出一张搁到他手上。
毛毛舅舅象被钞票烫着手了,慌忙丢去钞票,跳到一边去。
钞票,飘着,飘落到地上。稍停,又被大步跨进甘家老屋的吊睛白额大虫带起的风,吹得飘动起来。
“又卖什么了?你!”跟在吊睛白额大虫身后的众舅舅,目光全盯着飘动的钞票。狮毛狗舅舅气得跳到毛毛舅舅面前,质问着他。
“没卖……没……”
“钱哪来的?”
毛毛舅舅瞟着我,不安地咬起嘴唇。
“呸!”狮毛狗舅舅啐着毛毛舅舅,“不要脸,外甥女上大学,你供过一文钱吗?还问她要?!”
我赶紧收起钞票,准备对大家说明情况,但被吊睛白额大虫止住了:“听我说,往事概不用提它,眼下,毛哥走进死胡同了,邀大家来,给他想个法子,我们可不许撂下朋友,各顾各。”
“我有句话先问问毛哥,”梅花鹿恳切地看着毛毛舅舅,“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我……”毛毛舅舅结巴着,“我觉……觉今是……”
“‘觉今是而昨非’!”梅花鹿笑逐颜开了,“我前几年说这话时,你还笑话我呢。今天,你到底也这么想了。行呵,我们谁不是浪子回头?”
“革命不分先后呗!”吊睛白额大虫声震屋宇。
我似乎听到了时代前进的脚步声。尽管没有进行曲的伴奏,也没有人费劲地喊“一、二、一”,因而,步伐声并不象部队接受检阅时那般齐整,但是,它是向前去的。有跑得快的,有走得慢的,也有漫无目标信步彷徨的人,忽然被脚步声惊动,因而急起直追的……。
众舅舅就毛毛舅舅的出路,在展开过认真的讨论后,一致同意吊睛白额大虫的建议,让他领个摊贩证,到上过电视的涩正街小商品市场去,做一名个体摊贩。
“好倒是好的,”毛毛舅舅犹豫地说,“过,我哪有本钱呵!”
“有的!”狮毛狗掏出一叠钞票,放到桌上。大家跟着慷慨解囊,霎时,方桌上就搁下了二百多元。我被大家的热心肠,深深打动了,也拿出二姨多把的二十元,啪的一声,放到桌上去。
可是,吊睛白额大虫舅舅将钱还给了大家:“把大家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钱送他吗?不,我丑话说在前头,摊贩摊贩,小买小卖,可不能乱来。本钱一百元,我垫着。往后,三日一结账,给他一日三餐九毛钱做开销,多的还本。”
吊睛白额大虫用他的斜眼睛斜着毛毛舅舅:“你猴子抓屁股,搞惯了手脚的,钱一上手,有多少花多少,今后要是恶习不改,我掀你的摊子! ”
我觉得,吊睛白额大虫似乎是拿不出这种精心盘算过的主意来的。莫非,他也有幕后指挥?
回校后,我信守在毛毛舅舅面前许下的诺言,没有把他的事告诉家里。但我在写回家的信中,对外婆的吃外扒里和毛毛舅舅的绝处逢生,仍旧做了某种警告和暗示;“告诉外婆吧,手背手心,都是自己的肉呵手背的肉贴手心,是贴不住的。有一天,当手心经过自己的磨练长出结实的肉来时,她会为自己的过错,感到羞惭的……”
可是,爸爸在复信中,训斥我了:“你胡说什么呵!眼下,你外婆不是在抚摩着‘手背’吗?”
爸爸甚至还将外婆称做“菩萨”并且,虔诚地颂扬着菩萨的无量功德。原来,外婆进川后,凭着她抚女育儿数十载的丰富经验’和她对女儿的体察入微,她居然找到了妈妈的病根,一种中年妇女往往不在意的内分泌失调。她又搬出据她说是甘家前五代祖宗传下的秘方:一天宰一只老乌龟,既上几味中药,熬一碗翻自泛红的加味八卦汤,让女儿喝个碗底朝天。同时,她象抱鸡婆带鸡娃儿,将四十余岁的女儿,当成才三尺亲高的小姑娘护着,有时,还真为女儿唱着古老的儿歌。
被疾病久困在床的妈妈,终于快活起来了,病情,也逐渐好转了。爸爸说,她现在除了有时在大腿内侧,还出现几粒小小的红色斑点外,一身皮肤,又白白净净的了。
我捧着爸爸的信,顺着滚滚西来的长江,衷心祝愿外婆万寿无疆!外婆到底通情达理起来了,虽说,还不肯打开她的旧皮箱,可能,还有点吃外扒里,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呵,她能够解冻,我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我立刻向外婆发出了感恩戴德的感谢信。可惜,邮递速度是那样缓慢,外婆的回信到达时,寒假已经来临了。
外婆在信中说,她的大女儿的病,全好了。(万岁!妈妈的病痊愈哪!)她让我去打扫甘家老屋。
“唉,屋里的灰尘,只怕有半寸厚了。”外婆心绪不宁地写道,“我该回家罗!”
外婆就不能把我们那三室一厅的公寓,当成“家”吗?哎,说它千啥?还不是多了个“外”字儿。
“来得正好l”站在甘家老屋门口的毛毛舅贸,一见我这个外甥女光临,兴冲冲地税,“我正要去接你呢。快些回重庆看妈妈去,车票,我给你买到了。’
“生意蛮好的嘛,还有钱买车票。”
毛毛舅舅微笑着。我打量着他,嘿,同一个舅舅,和先前判若两人哪。他神态自若,披着崭新的棉大衣,里面穿的是长江橡胶厂新发的工作服,还有点子工人阶级意气风发的姿态哩。怎么着,他没有去当个体摊贩,又进厂了?
“小树儿姐姐!”
随着一声甜生生的呼唤,花花舅妈牵着小毛毛站到我面前了。
“怎么,您也回来了?”
“我能不回么?”花花舅妈笑眯眯地说,“他,献皮了,我量过的,剥了两块,有一寸宽,八寸长呵,看了真叫人……”
花花舅妈眼睛里,嗡上了泪花。扑闪扑闪地,好似清晨树叶上滚动着的露珠儿。
这是怎么回事呀?
原来,毛毛舅舅虽领了摊贩证,却没当成生意人。因为,他听人说,长江橡胶厂烧伤的工人,开始植皮了。而各种人造皮,奶猪娃皮,死孩儿皮,效果都不好,厂里只得号召共产党员带头献皮。毛毛舅舅得知此信,便跑到医院,要求献皮了。
“其实,他算什么昵?连厂籍都没有了的,他偏缠着大夫,别人剥一块皮,他硬叫人家剥了他两块,逞能呗!”
花花舅妈说这话时,明眨暗褒,颇带几分得意味儿。
“怪不得他又穿上工作服了,他是用献皮的行动……”
“不! ”被妻子夺得很不好意思的毛毛舅舅,忽然涨红了脸孔,“那是两码事,献皮归献皮,人家因工伤掉皮了,我能袖手旁观吗?我从没想到过交换,用皮肤换工作。撤消我除名的处分,不是_我要求的,我提都没提它。”
“嘿,他还有股手硬梆劲哩!让人家厂长,一连登门六次。”
我哭了。也说不清是为毛毛舅舅高兴.还是被他感动。反芷,鼻子一酸,眼泪就怎么也忍不住,直朝下掉。
夜里,花花舅妈哄着小毛毛睡下后,陪我说了好久的话,毛毛舅舅在一旁听着。
“舅妈,这些日子,您往何处去了?”我不安地问她。脑际,闪过帮花花舅妈搬东西的那位年轻的汽车司机。
“我住在你二姨家里呀,她找车来接的。”
我恍然大悟,甘家老屋这场戏,果真是二姨一手导演的。当然,戏的发展,象毛毛舅舅献皮,无疑也出乎导演的意料之外。
“小树儿,”一直当旁听的毛毛舅舅,迟疑再三,到底开口了,“我想托你带个口信给你家家,等你妈病好了,我们想接她老人家回来。”
“我妈妈的病好哪,家家也正想回家呢。”
花花舅妈笑了:“太好了,那你就对家家说,我们想请她老人家回甘家老屋,给她养老……”
“用我们自己挣的工资!”毛毛舅舅补充着。
我乐不可支,满口答应了。
第二天,我辞别甘家老屋时,毛毛舅舅交给我几包点心:“这是我们孝敬你家家的,尽是汉口土产,她最爱吃的。,
我刚收好点心,毛毛舅舅又捧来一件呢子大衣:“小树儿,莫嫌弃,这大衣,是处理品,只六十元钱,我托苟四买的。送给你爸爸,他对你家家,好得胜过亲生儿子,对我们,又情深义重,我也略表寸心……”
“你捡着金娃儿了?”
毛毛舅舅笑而不答。
“比金娃还贵重呢。”花花舅妈用她狭长的眼睛,斜着丈夫,“他呀,他捡回他的心了,不是吗,‘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这买大衣的钱,就是他补发的工资……”
我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四川去,将我看到的,听到的,还有舅舅和舅妈托我带去的口信,统统告诉外婆。真不晓得,外婆在骤闻这号天大喜讯时,会作何反映?痴呆?羞惭?欣喜?宽慰?我想,很可能是在痴呆和羞惭过去后.欣喜若狂,立刻打点行装,奔回甘家老屋来的。对,一定的。
尾声,在外婆的旧皮箱里。
外婆呵,你干吗要为儿子,从女婿身上抢购呢子大衣呢?如果您能够象疼儿子一样,疼您的女婿,那么当我将呢子大衣披到他衣着单薄的身上时,您应当高兴的。
不,是我的错!我干吗不先从旅行包的下层,取出您的儿子儿媳孝敬您的点心呢?那样,我肯定就将我带回的天大喜讯,一起告诉您了。您再看到女婿披上您的儿子送鲜够的大衣时,只怕要喜笑颜开了……
我望着已经灰飞烟灭的外婆――搁在桌上的外婆的骨灰盒,悔恨交加,不由得泪雨纷纷。
“小树儿,莫哭了。”在书桌那边的小床上和衣而卧的二姨,沙哑着嗓门劝着我,“你看,二姨都不哭了……不……不哭了……”
可是,二姨却泣不成声了。
我的目光转向憔悴的二姨。往事,―幕幕从我脑际闪过。
“二姨,”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说,“您是对得起外婆的,是外婆对不起您。”
“你胡说!”二姨冒火了,她陡地坐起,冲我嚷着。唉!这二姨,真难捉摸!
“二妹,你也该吃点东西。”我爸爸走进屋来,关切地劝说着二姨。二姨不理,等我爸爸要退出去时,她又叫住了他。
“有腌菜吗?我想喝腌菜汤。唉,再也没有妈亲手做的腌菜了……”
“有的!”爸爸告诉二姨,外婆进川后,为了省出钱来,给妈妈治病,她恨不得将一分硬币’掰开两半边用。她还背着姑娘女婿,在菜场捡菜叶,做下一缸子腌菜,偷偷地喝腌菜汤。
我捶着自己的脑袋,我居然还埋怨外婆吃外扒里.搜刮她的姑娘女婿呢,我呀,我真混,真混!
在外婆的丧事终结、诸姨妈姨爹即将别去的送行宴上,二姨傲了好大一缸腌菜汤,腌菜,切得碎碎的,煮得烂烂的,滴上几滴油,油花儿在汤面上飘着,飘着。
这汤味我是领教过的,可难喝哪。但是,妈她们五姐妹,却一人一把汤勺,一勺接一勺地喝着。而摆在桌面上的鸡汤,她们望都没望一眼。
“记得吗?妈带着我们喝腌菜汤的日子?”二姨瞟着她的姐妹们,一声长叹,“唉――,爸爸三十九岁就去世了,蛋行停了业,留下我们五个女儿,六个月后,又添了毛毛,全靠妈一人做计件工,挣钱养家呵!”
“她常说的,”三姨爹瞟着妻子,“那时,她老跟二姐到河里捞菜叶,用带钩的竿子,有一回,二姐贪多,站到水里去捞,一不小心,滑倒了,那是寒冬腊月呀。”
可怜的二姨!
“妈,您是大姐,干吗不去捞菜叶?”
“我在学校住读呢。”
“哎呀,家家那么为难,还送女儿上学?”
“你哪位姨妈不是学校出来的?您妈还是大学毕业生呢。”二姨告诉我,外婆虽然天天给她们喝腌菜汤,有时,过年也喝,但从不肯荒废了女儿们的学业,而且,她又好胜,怕人笑话女儿,女儿上学,都穿得齐齐整整。
我抓起汤勺,一连喝了十多勺腌菜汤。真美呵,这汤味儿,清香中略带点酸味,只是稍觉成了些,这并不怪二姨多放了盐,而是加进了眼泪,我点点滴滴落到汤勺里的泪水啊!
“只有你,没有喝过腌菜汤,妈再为难,也要从牙缝中挤出钱来,买点好的供你吃。”二姨的目光,落到不肯吃饭,呆呆坐在门角落里的兄弟身上。
“你一生下来,就是妈的劫数l小时你三天两回的病,妈老是夜半三更背你上医院,稍大些,你又象头野兔,妈又老是夜半三更到处去寻你。妈望予成龙,你偏变成一滩狗屎,你没完没了喝妈的血!不争气的东西呵,你惯常大把的花钱,妈呢,有我们姐妹供养,一月给上百元,她还是餐餐喝腌菜汤……”
毛毛舅舅忽然象他的小毛毛那样,号啕大哭了。坐在他身边的花花舅妈,蹲在他面前的小毛毛,陪着他一块哭,顿时,哭声充斥着我们家。
“哭个鬼!”二姨虎地立起身,一声吼,舅舅舅妈赶紧止住哭,连小毛毛也吓得呆头呆脑地看着他的二姑妈。
“妈才六十八岁呀!她的高血压病,是你怄出来的!她这回摔倒,也是为你抢购大衣!”
“大衣?”毛毛舅舅吃惊地望着二姐。
我搬出外婆的旧皮箱,将它打开来,箱子上层,搁着叠得齐齐整整的呢子大衣。
“妈呀!”毛毛舅舅发疯似地扑向皮箱,捧起呢子大衣,声音颤抖着,“您……您到死还做出这号糊涂事……您……您就这样为我么?”
我异想天开,要是外婆能活过来,哪怕只活那么半分钟,让地听听儿子这话,或许,她在惊愕之后,会有所触动的。
花花舅妈抖开呢子大衣,将它披到了我爸爸身上。
“好吧,大衣,我领情了。这有六十元钱,是妈买大衣的。,爸爸取出原封没动的,钱,搁到皮箱里,“箱子,妈说过的,给毛毛。还说她有几句话,写在纸上了,在火车上写的……”
我从外婆的旧皮箱中,取出她的遗嘱来,并当众宣读了。
“都听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中风死去的。就算死在重庆吧,你们大概会来奔丧的。只有小毛毛和他妈,是不会来了,他们不是甘家人了……”
“妈,我们是甘家人,一直是……”花花舅妈扁起嘴,喃喃地说着。
“……还有二丫头,她是甘家的大功臣呀,娶弟妇,嫁姐妹,全亏她。我悔不该骂她,赶她。不晓得她会不会来我灵前,哭一声妈……”
“妈呀!二姨一声哭叫,奔向我的小房。
她必定又搂住外婆的骨灰盒了,搂得紧紧的。
“……你们谁也莫怪妈偏心。做姐姐的,工作好,工资也高些。只有毛毛,生不逢时,没读得书,习性又坏。我死后,靠姐姐们了,你们要照我在世时一样,按月给甘家一点钱,再把箱子,也交他,让他有花的,总比去偷去抢好些,他能不上法场,我就死也瞑目了。”
我记起外婆逝世后的模样,眼睛,是睁着的。唉!她至死也不信儿子会幡然悔悟的。也难怪,她当娘的,就死也没能幡然悔悟呵!这不,她还指望剜手背的肉,朝手心上贴啦。
“妈呀,您说的些什么呵!”毛毛舅舅跌足捶胸,“我怎能再花姐姐们从牙缝中挤出来的钱,花您餐餐喝腌菜汤省下来的钱……”
三姨爹将内弟按到椅子上:“毛毛,莫哭哪,你不是改了吗?妈会含笑九泉的,听妈的话,将皮箱提回去。”
三姨爹将旧皮箱提起来,因为忘了扣好,哗啦一声,东西金泼到地上。
天哪!外婆的旧皮箱,还真是一只“百宝箱”哩!捡去几件旧衣衫,露出的是金的手饰,银的花边,还有存折,现款,我估算了一下,共值五千元以上呵!我惊得瞪大着眼睛,当然,不是见钱眼开,我惊的是,外婆为儿子攒下了这么多钱,怎能还没完没了的算计姑娘女婿的钱袋?在她亲生女儿患病在床,女婿东挪西借时,她又怎能将箱子老上着三道锁而不肯打开?虽说,她为了给爸爸妈妈省下一分一毛的钱,而偷偷喝腌菜汤,但她至死也没拿出一分饯来呵,除了抢购女婿手上的大衣,付过六十元外。
我惊愕之后,暗自为毛毛舅舅庆幸了。也许,外婆这么匆匆的离开人世,是仆好事。因为,她如果活着回到甘家老屋去,她必定会用她皮箱中的积蓄,和继续从姑娘女婿那里搜刮来的钞票,放纵儿子走回头路的。
无疑,天下好些浪荡子弟的堕落,母亲是罪责难逃的,不信,请看看我的至死没有开窍的外婆吧!
“我不要!我再花妈一分钱,就是畜牲!”毛毛舅舅坚决拒绝了母亲留下的遗产。
花花舅妈自然站到他一边了:“真的,不要,就算妈在世,接她老人家回去,我们也不收她的旧皮箱。”
我由衷地为毛毛舅舅高兴,她们拒绝的,不只是一只旧皮箱,而且,包括外婆至死没变的溺爱和娇纵。
可惜,也还有见钱眼开的。我看到,当年为毛毛舅舅结婚出钱,吓得失声惊叫,脸色卡白的小姨,她咬着胖四姨的耳根,不知说了些什么,胖四姨板起脸走开了。但小姨鄢亮闪闪的眼睛,依旧盯着洒满地下的财富,略一迟疑,终于进行试探了:“既然毛毛不肯执行妈的遗嘱,这些东西,总得有着落的,反正,钱本来是我们姐妹拿出来的,我结婚后,先后也给了妈七百多元了。”
“你好意思吗?”由胖四姨搬来的二姨,柳眉倒竖,怒瞪着她的小妹,“你不该养妈么?而且,区区七百多元,还不够妈给你办嫁妆哩,我们姐妹,是只你出嫁,办了东西的。”
小姨讪讪地走开去了。
“我一句话管总,妈留下的东西,除了大哥大姐外,谁也没权动一分一毫,包括毛毛!”二姨走到我爸爸妈妈面前,诚恳地说,“你们从成家起,供了甘家二十多年啊,一月三十元哪!养了妈,也养了我们这群妹妹、弟弟。你们拿吧,只管拿,应当的呀!”
“不要,不要!”爸爸退开去,“我们家的困难,不过是暂时性的……”
“而且,妈在我们家,过的什么日子呵?”妈妈动了感情,哭诉着,“她天天给我煨八卦汤,可是,她除了尝成淡时用舌尖舐一下汤味外,从不肯喝一口呀……”
我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二姨倒也干脆:“你们这么说,我也不勉强了。欠账你们慢慢还,小树儿的费用,我兜着。妈的东西,毛毛提回去,甘家老屋,可真得翻修了。”
“二姐,你提着吧,我……我名声不好……”
二姨轻轻抚着弟弟的脑袋:“我信得过你,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