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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改正的错误(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不能改正的错误(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华玲又喊又叫地奔进文联会议室,党组书记主持召开的各协会常务理事会,立即被她冲散了。老书记只好把华玲领到党组办公室,耐心地昕完了她的哭诉。

老书记感到好恼火。孟浩洁呀盂浩洁,你怎么这么不听招呼?群众中早有议论啦,还不收敛一点?非要把自己搞臭不可呀!党培养一个作家多不容易嘛!

老书记安慰了华玲几句,并嘱咐她注意影响,不要把事态扩大;组织上会出面处理的。

华玲立即擦干眼泪,又赌气回娘家去了。女人比男人优越,多一个避风港。‘

老书记办事,向来是雷厉风行的。他马上找孟浩洁去了。一进门,见孟浩洁瘫软在藤沙发上,后脑枕在靠背沿上,双目紧闭,好象快落气的样子。便声音不高,却很威严地说:“你们这是怎么啦?”

孟浩洁这才睁开眼睛,脸色苍白,有气没力地说:“请您现在不要同我说,下午我再来找您。”

老书记见此情景,觉得让老书记见此情景,觉得让他冷静冷静也好,便说了几句很原则的话,离去了。

孟浩洁坐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中饭也未吃(怎么吃得下?),便打开红塑料封面日记本,把今天同华玲吵架的经过如实地记录下来,就找老书记去了。

老书记一见他,忙正了正身子,不冷不热地说:“坐吧!”

孟浩洁却没落座,只把手上的日记本伸向老书记,说:“请您看看这个吧!全部事实真相都如实地记录在这里面。对党不应该隐瞒什么。口说,还说不了这么清楚。”

老书记接过日记本,打量了盂浩洁一眼:“好吧,你暂时回去吧!”

孟浩洁一走,老书记便戴上老花眼镜,看起日记来――

打开近期《人民文学》,《1980年全国短篇小说获奖作家作品名单》跃入眼帘。看罢,觉得大部分作品都是应该入选的,也有少数作品恐怕是走后门挤上去的。不过,想到自己能拿得出手去走后门的作品都没有,又不免有些脸红心跳起来。自己顶着一个专业作家的名儿,却写不过业余作者,还有什么资格对别人品头评足呢?

“砰!砰!砰!”有人敲了三下门。

我竟象触电似地惊了一下,真奠名其妙!我忙合上《人民文学>,送回书架上,才去开了门。

来访者竟是一位姑娘,一头卷发象瀑布似地披到后颈窝,脸相不算太漂亮,一对眼睛却水灵灵的,下巴微翘着,很有特色的。,

她一见我,就满喜悦、满稚气地问:“悠是孟老师吗?"

“我姓孟。”我回答说,“进来坐吧!”

她这才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坐在一张薜沙发上,将米黄色的手提包抱在怀里,扑闪着跟睛,四下打量着。我一面泡茶,一面回忆若,总觉得这人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脸相、身材、声音椰这么熟悉!

“我姐姐要我来看您一下。”她接茶于这么说,"我也想来拜个老师。您欢迎吗7"仰脸望着我。

“你是……,,我立即猜到了八九分。

“我是施芬菊盼妹妹施芬兰。”

难怪这么象!她若不是烫了发,穿得这么时髦,我准会误以为自己又在梦中见到菊菊(过去,我一向是这么称呼施芬菊的)了。我立即走进卧室,拿来糖果放在茶几上,请她吃,表表我的心意。

她大方地拿起一颗糖,慢慢地剥着糖纸:“老师,您看,我两姐妹的名字,都好俗么?"

“不l不!,1我抓了抓头发,“忒好的,忒好的,都是布施芬芳的名花!你姐姐还好么?”

她的脸色立即变阴翳了,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两只脚尖不住地碰撞着,很勉强地说:"还好。,

我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不知问什么好了。她也沉默着。

“她现在还在医院工作么?”好久,我才又问了这么一句。

“嗯。,施芬兰微微点了一下头。  ’

我又没话说了。心里很想知道菊菊的一切,喉管里却象被鱼刺梗住了似的。

妤在施芬兰又变得开朗起来,说;“我姐姐经常说到您咧。”

“是吗?”我象获得什么重大的喜讯,惊喜得有点不敢相信了。

“我还骗您?”她调皮地扯着自己的耳朵,“您看,这上面都听起茧了!她每次看到您的文章,就高兴地叫起来:‘妹,快来看,我的老同学又发表作品了!过去,1我喊他狮子呢:头发乱莲蓬的j脸盘圆圆的,象极了呢……’你们过去很好的,是吗?"扑闪着眼睛盯着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我有些心慌意乱起来,忙将目光移开了,怕她看出我心中的秘密来。一边支支吾吾回答着:“嗳!嗳!你蛆蛆还很喜欢文学的。”一边掏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

“这怎么说咧。”施芬兰头一仰,“你说她不爱吗,她又订了好些文学杂志,你说她爱吗,每收到一本刊物,又往往看看目录就丢到一边去了。摸不透她,她蛮怪的!”

“哦!”我心里猛震了一下,这秘密只有我知道。

“这倒好呢!给我提供了不少精神食粮。”施芬兰银铃般地笑起来。

“你也爱好文学吗?"我不经心地问。

“爱得入迷呢!”她回答得很干脆。接着,象忽然得到启发似的,快活地跳起来,“哟!我姐姐怕不是想让我成为文学家,有意订那些杂志给我看的……”

恰好这时,华玲回来了。她一推开门,见有女同志在家,又这般乐的,脸色就交了三分。我知道她胸襟很狭隘,忙站起来,向她介绍说:“这是我老同学的妹妹。”

她勉强地点了一下头,便转脸望向厨房。“怎么还没炒菜呀?”

我怕她的坏脾气又要发作,使客人难堪,忙说:“菜都切好了,炒起来快。”

“我要去看戏呢!”她说若扭身进卧室去了。

施芬兰知趣地告辞说:“老师,我走了。”又转对卧室里高声说:“师母,打扰你们啦!”

华玲这才假惺惺地走出来t "哎,吃了钣再走吧!没菜。”

“不啦。”施芬兰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我是不便挽留女同志在家吃饭的,说客套话也没意思,默默地送她走到机关大门口,才对她说,“向你姐姐问好。欢迎你以后多来。”

"哎!”她点了一下头,便走了。我目送她走远,象进走心中的影子.二十年:一场美梦继恶梦!醒来了,还在做下去……

“叭!”隔壁卧室里的电灯拉亮了。

“咚!”前厅里碰翻了一张板凳。

"哐”厨房里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下了。

华玲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的,从不体恤我每晚睡得晚,有睡早觉的习惯,象孙猴子大闹天官似的,把你吵醒来。我只好忍气吞声,避免同她冲突。弱小民族总是以忍让来求得生存的。

“地沓,地沓……”一串拖鞋声响到书房门口来了,“砰”的一脚踢开了书房门。

我不得不很温和地提点抗议了:“哎,你轻点不行吗?”

“让你享福,是吧?”华玲双手插腰,站在门口,“你还没那好的命!起来!把被窝、帐子洗一下,今天天气好。”下达任务后,转身回卧室去了。

不一会,又“笃笃笃”地来到了书房门口。这次,换上了高跟皮凉鞋,提着小提包,准备去上班了,大概还嫌任务布置得不饱和,先往门页上“砰砰”地擂了两拳:“哎,还躺死!不早点洗,晒不干的!听见没有?顺带把我那两件衣服也洗一下;有空,给我买两叠卫生纸回来!”又指指自己衣服上的扣子,“看见这样的有机玻璃扣子,也买几粒……听见没有?”

“你最好开张清单!”我揶揄说。

“开你娘的清单,别躺死就行了。”

她知道t我会照办的。很放心地走了。

她是以奴役我为幸福的l我就是被她这么奴役蠢了的。

蜘蛛肚里没有丝,怎么吐出丝来?

蜜蜂见不到鲜花,怎么酿出蜜来?

作家心中没有诗情画意,怎能写出文章来?

今天,是彬彬外婆的生日,又是星期天.天刚亮,彬彬就起来了,穿着纱背心和三角短裤,一身肉滚滚的,来到我的床前(其实,只是一块竹板子,搭在书房里,晚上,工作倦了,就倒在上面小睡一会),用小手捏住我的鼻子:“爸爸,起来!”

“别吵!”我朦胧中转过身去,脸朝里面卧若。我实在太疲倦了;昨晚几乎干了一个通宵,写了篇二千字的小散文。写得很艰难,还不象样子,干巴巴的,味同嚼蜡,自己都不爱看。唉!心冷却了,哪能爆发出耀眼绚丽的火花来?但不写点,又子心不安,于心不甘,就这么退出历史舞台么?

彬彬又双手摇着我的身子,我只好又转过身来,睁开眼睛,向他求情说:“彬彬,让爸爸再睡一会,还早呢。”

“还早?都十一点了!”彬彬高声开叫。一对水灵灵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稚气得很可爱。

我知道他还不会看时间,是信口开河说的,正怨教他怎么看手表,隔壁房里传来了华玲的喊声;"彬彬,过来!莫吵爸爸。”声音是那么柔和,这是从未有过的。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立即振奋起来,一跃而起,抱起彬彬,一边用胡髭扎着他的脸蛋,一边走到隔整房里去,高高兴兴地给彬彬穿衣服。

“你去洗脸吧。”早已打扮停当的华玲走过来,接替我的工作。难得看到她这么好的脸色!难得得到的东西,忽然得到了,会是怎样的兴奋和欢乐啊?!我心里就如同喝了蜜似的甜,饮了酒似的醉,一边匆匆地嗽洗着,对着穿衣镜换著作客的礼服,梳着头发,一边轻轻滴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生活.好喜欢……”(因为我只会唱这个歌子,别的时兴歌子,一个也不会唱。)不一会,便和华玲并排牵着彬彬,欢欢嘻嘻地往泰山家走去。彬彬夹在中间,又蹦又跣,活象一条牢牢地把我和华玲联系起来的纽带。迎面走来的人都羡慕地看着我们,满以为我们是幸福的一家子。

默默地走着,我很想和华玲说点什么。但说什么好呢?我心卫琢磨着。对了!引导她多读点书,内心丰富了,就不会那么鄙俗,那么蛮横,那么不讲道理了。

“哎,你看过《爱情敌事》吗?”我开口说。

“几十岁了,还学什么恋爱罗?”她瞟我一眼说,“只有你老不正经。”

我哭笑不得,只好耐心地说:“谁要你学恋爱罗。我是说,可以看看这本小说。写得好呢!”

“我哪有时间看那玩意儿。”她不屑地说。

我的心一下凉了,兴味索然地迈着脚步。

“哎,你看,给妈妈买点什么呢?”她脑子里只装着这类事情。

“随便。”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买件现成的衣服,还是买段料子?”

“看情况吧。”

“还看什么情况呀?”她忽然侧转脸来i嗔视着我,脸又绷紧了。

“到百货商店再说吧。,,我只好放缓口气,心里却怪烦躁的。

又陷入了沉默,而且两人都不痛快。只有彬彬仍高高兴兴地蹦跳着;这纽带还没有断。

“爸爸,我哪天生日呀?"彬彬偏过头来,仰望着我问。

我懒得回答。他又偏过头去,仰望着华玲问:“妈妈,我哪天生日呀?”

“九月十五。”华玲冷淡地回答说。

“九月十五。”彬彬记忆着,“那天,谁给我做生日呀?”

都没理他。彬彬委了冷落,赌气地挣脱了我们牵他的手,一个人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彬彬!”华玲背转身去,一顿足,厉声道,“快来呀!”她归心似箭呢。

彬彬没理她,索性蹲在路边玩石子。这孩子比她还倔呢!

华玲更急了,发出了最后通牒:“你来不来呀?”

“不来!不来!就是不来!”彬彬大声挑战说。

双方僵持着。

我怕华玲跑过去揍他,只好抢先走回去,一把抱起他。彬彬手打脚踢着:“我不去!我不去!和你们去有么子鬼味罗!”

这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是的,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有谁知道我的痛苦?

我在别人眼里可是个幸运儿。在高中读书时,就开始发表作品,名扬全国。高中一毕业,便被招来文联大院,当了专业作家。没过一年,又碰上调整工资,连升,三级。“文化革命”中,也没受什么冲击,只发配农村劳动了两年(左派右派都如此,也不应有什么怨言),又九九归还了,还带回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粉碎“四人帮”后,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既升了工资,加了官衔(作协常务理事),住宅也安排得很宽敞的。还需要什么呢?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失去了不应该失去的至为宝贵的东西。

唉!已不能挽回了。还是努力写点东西吧!一个专业作家,不为群众生产精神食粮,白吃饭,予心不安。同时,也对不起她。

是她,象太阳和雨露一样,温暖和滋润了我的心田,才长出那些奇葩异卉来。她就是菊菊―一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我走上文学道路,全是她促成的。那是在读初地的时侯,有一次去郊游,中午坐在一块草地上吃干粮。我家境不太好,爸爸是个普通工人,妈妈没有工作,一家五口,全靠爸爸每月四十几元钱维持生活,自然不能带什么好吃的东西,只带了三个冷馒头,不好意思和同学们坐在一起吃,远远地躲到一边去了,正吃着冷馒头,菊菊象蝴蝶似的飞过来了,往我面前一坐,将装若高级饼干和水果的袋子丢在我怀里,扑闪着水灵灵的眼睛说:“狮子,我同你换馒头吃,好吗?这东西天甜了,我不爱吃。”

我没作声,仍咬着馒头。她一把将我另一只手上拿着的两个馒头夺了过去,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仍扑闪着眼睛盯着我,忽然格格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有些生气了。

“你的脸若生尖点,就象普希金了。”她仍格格地笑着,“把你脸上的肉给我一点,好吗?”她那时是很瘦的,到高中才开始胖起来。

她见我仍板着面孔,才收住笑:“你别生气,当普希金难道不好吗?”

“圆脸就当不了普希金?”我不服气地说。

“那你就当个圆脸普希金好了。”她停了一下,“哎,圆脸普希金只怕比尖脸普希金更有派头呢。”

就这么一席幼稚的笑话,使我立下了当作家的志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对我总是这么有影响力。她随便说句什么话,我都会把它当成圣旨。比如:看到一树什么花,她只要惊叫一声:“哟!这花蛮好看咧!”我就会想方设法摘一朵来,悄悄地插在她的发辫上……

我的创作高峰,也是她“逼”出来的。那是高中毕业后,我当了专业作家;她考上了医学院。在她街道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来到我的住处(一间单人宿舍),开始装得很镇静的:反背着双手,抿紧嘴,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我,关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知道有什么喜事告诉我,便笑笑说:“别装蒜了吧!”

她这才从背后抽过手来,把捏着的一张纸条朝我一挥:“你自己看吧!”

我忙接过纸条一看:“啊!考上啦!”

“当然嘛!”她张开手臂,象跳《天鹅湖》似的,旋了一圈,高兴得想飞起来。

“看把你乐的……”

“你难道不高兴吗?”她仍舒展着双臂,偏头望着我。

“高兴,当然高兴!”我由衷地说。

“哎,我们来跳舞,庆祝庆祝一下吧!”她建议说。

我哪会不满足她的要求呢?立即打开新买的留声机,装上唱片,那优美的华尔兹舞曲的旋律便在房子里回响起来。她调皮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我便一手抱住她那苗条的腰肢,一手搭在她的手上,绥缓地跳起来。一边跳,一边轻言细语地谈着话。

“狮子,你看这样行吗?”她那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根旁。

“行!”

她银铃般地笑起来:“我还没说呢;什么行?”

“什么都行!”这是我的真心话。

“我要你每个星期写两万字,行吗?”

“行!”

“完成两万字,周末就开这样的舞会,奖威你一包花生米和一包牛肉干(她知道我喜欢吃这两样东西)。”

“若完不成呢?”我故意说。

“就取消舞会和奖励,监督你加班,晚上完成了,星期天就同你出去玩,晚上还完不成,星期天也别出去,把你锁在房子里,我就……”她顿了一下,“找别人去玩,你怕不怕?”格格地笑起来。

“若超额完成了呢?”

“那另有奖励!”

“奖励什么?”

“奖励……”恐突然吻了我一下,便推开我,坐到椅子上去了,脸红红地勾着头……

以后,她真是按这样做的:平时,绝不来,一到星期六晚上,总是准时到达的,先检查我写的东西,然后决定奖惩。我自然每次都是受奖励的,后来不准跳舞了,她就陪我去看电影,星期天,先帮我洗完一个星期换下来的衣服,然后就一同出去玩。那时,我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真旺盛到难以想象的程度,一拿起笔,就象有“神”推动似的,写得又快又好,作品满天飞。

就在这盛极一时的时候,那“史无前例”的洪流滚滚而来了,冲折了大树,也淹没了小草。菊菊刚好这年毕业,留校冲冲杀杀一年多,被一扫帚扫进了农场;她走后一年,我又被“一锅端”,到了农村。我先写信寄到农场去,一封、两封……没有回音。我估计她分配了工作,不在农场了,侄写信到她家里去,她家里应该知道她的地方的。一封、两封……如石沉大海。我不得不这么想了:她一定是变心了!我也不想再缠她。因为那时纷纷传说:下放干部,第一年保留工资,第二年给点补助,第三年就得自食其力当农民了。我怎么好拖住她同我受一辈子苦呢?这样不是害了她吗?我是不忍让她受苦的!越是爱她,越是希望她得到幸福!宁可自己进地狱,也要成全她上天堂!为了让她摆脱良心上的负荷,我只有快点另外找个妻子承担负心的罪名。正好同村有个省城下方来的女知青,这就是华玲,人长得也漂亮,我俩都以为会在农村过一辈子了,同病相怜,就谈上恋爱了,为了生活方便,又草草地结了婚。

没想到,我很快又调回来了。菊菊一听到这消息,连上班时穿的白大褂也没顾上按下来,就欢欢喜喜地跑来找我了,衣摆往后飘飞着奔进屋来,气砰呼地劈头就是这么一句:“你好坏!”

我一证,以为她已知道我和华玲结婚的枣了。正想请她坐下,慢慢地向她解释解释,她又扔过第二句话来了:“信都没亲一封,地址也没留一个,好狠心啦!”便一屁股坐在我写字的木椅上(那时,华玲还没调上来,房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个书架),蛮生气的样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她还蒙在鼓里!当我和她对实情况后,才明白是她家里扣压了我的信件,不给她看,过后,我又从我父亲那里知道:她父亲到我家里,明白地表示过,他们一家人都不同意这门亲事,要我家里人不要招引他的女儿。我父亲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人穷志不短,当即高姐我家所有成员,不准向菊菊透露我的消息,只说我犯了错误,劳改去了。菊菊就这么度日如年地等了我两年,盼回来的,却不是她原来的狮子了,而是一条没有头脑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她“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忙用手绢掩住口,伏在桌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我慌得不知怎么办好。过去,我惹恼她时,我还可以抱住她的肩膀,一边替她擦眼,一边向她赔不是。现在,连这点权利也被剥夺了。只能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围着她打圈儿;“菊菊,你骂我吧!菊菊,你打我吧!”

她既不骂我,也没打我。若骂我一顿,打我一记耳光,我也许会好受些。她只是一味地抽泣着。好久好久,她才自己擦去眼泪,抬起头来,嘴角上还残留着血印,低声说:“你把那张照片还给我吧!”

我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如此了。便把她去农场时留给我的那张两寸的半身照片找了出来。正面是她那笑嘻嘻的影相,背面是她用钢笔画的一头狮子,狮子尾巴上写着我的名字。那意思是;她永远和狮子在一起!

她接过照片,缓缓地撕成了四片,扔在建上,一面咆哮着:“已经没有意义了。”然后,无力地站起来,走了。

我呆立了很久,才把那四块照片捡起来,贴好,仍保存在日记本里。我不忍把它丢进字纸篓里。

据说,她一回去,就清好自己的东西,搬到医院住了,同家里断绝了关系。现在还独处着,没恋爱,没结婚。

我把她害苦了;始却还在关心我的创作:看到我的作品时,就高兴;看不到我的作品时,就失望,烦躁。她妹妹哪能了解她的心境?只有我知道!这些年来,我竟连这点安慰都不能多给她了。开始为华玲招工上来的事花去不少精力和时间;她回城后,又生下了彬彬,在尿片的旗积下,左冲右突,忙得昏天黑地。

现在,彬彬已送幼儿园“全托”了,应该有时间多写一点东西了。

这两天,我都在苦苦思索着,想写篇高质量的东西。

我是懂得创作的秘诀的:应该写自己熟悉的生活。

照理说:我现在的生活积累比我成名那时侯要厚实得多了。

为什么老爆发不出灵感的火花来昵?真是“江郎才尽”了吗?

我烦躁地徘徊着,浓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香烟吸了一支又一支。烟灰缸里,烟蒂堆成了山:房子里,烟雾弥漫着。

“喂!喂!”忽然传来了广播声,“盂浩洁同志在家吗?电话!请赶快来接电话!”

这“现代化”,有时也够烦人的!

你若不去接吗?又怕是哪儿打来的重要的话;去接吗?又往往是些应酬性的问候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喂!喂!盂浩洁同志在家吗?电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我只好赶去传达室,拿起话筒,“喂,哪里?”

耳机里立即传来我爱人的声音:“老孟吗?快!快!快给我送七十元钱来!”

“做什么?”我问。

“你来了就知道了,别罗嗦!”她不耐烦了。

“你在哪儿?”

“我在英姿服装店。别磨磨蹭蹭的,就来再!”

我只好立即回家取了七十元钱,骑上自行车,急急忙忙赶去了。只见她站在柜台前,双手抱着一件鼠灰色的海芙绒大衣,心怕别人抢去似的,一边还焦急地回顾门口。见我走进门去,才宽心地露出了喜色,频频向我招手。

我有些不高兴起来,一边掏出钱来递给她,一边嘀咕说:“这大热天的,急着买这干什么?”

“你晓得个屁!”她把饯交给营业员,“这种颜色的好难买到啊!我从去年冬天留意到现在,才看到这一件。”她得意地提起大衣,贴在胸前比试着,“漂亮不?”

我本来就烦,懒得同她罗嗦,扭身便走;我哪有心事管这些事?

我刚到家不久,尚未静下心来继续构思,她就回来了,仍高高兴兴的。平时,她对我总绷着脸,好象我欠她十万八万似的。今天,却笑嘻嘻地走到我跟前:“哎,我穿给你看看,怎么样?”

她真喜疯了,连热都不怕了。她穿好,后,一面低着头,自我鉴赏着,一面问我:“合身不合身?”

“合身!合身!”我只得应付道,怕扫她的兴。

“漂亮不漂亮?”

“漂亮!漂亮!”我有些厌烦了,“穿着可以不吃饭了。”

“是饱些嘛!”她还在得意,“七十元钱,也不算贵,如今七十元钱制作什么用罗!”

好大的口气!我一听就生气了,“还不贵?你以为钱是随便捡的?”

她不高兴了,脸一绷,说:“就你没本事!成天只见你写呀写,又挣不到儿个钱,还不如人家炸油巴巴,开粉馆子的呢!”接着,她便数开了,×××做了一趟什么生意,赚了多少多少钱……她好象做过广泛的社会调查。

“去!去!去!别打扰我!”我厌恶地挥着手,象赶苍蝇似的。

“莫自以为了不起!”她嘴一扁,“我才不把你放在眼角角里呢。”机身回卧室去了。接着,那刺耳的歌声便传了了过来,

阿巴拉依,哎!阿巴拉依……

我不得不跑过去,向她求情说:“哎,你调小点,好不好?”

她绷着脸,走到两用机前,伸手一扭开关,音量反而更大了:

阿巴拉依,哎!阿巴拉依……

震得耳朵都发炸了。我气极了.奔过去.很严厉地:“你关不关小点?不然.我就砸了它!”

她双手往胸前一抄,退到一旁,“你硼!你砸!不砸的是我的崽!”

我气得全身发抖,真想端起起两用机往地上砸。但又怕闹得四邻都知道了,让别人笑话。我尽量克制住自己,只伸手将开关关上,很憋气地回书房去了。刚落座,又传来了那刺耳的歌声――她再次把两用机打开了。这女人!

心里充满了烦恼和懊悔,什么美好的感情都被窒息了,哪会产生创作激情?在灰暗的心境里,一切生活印象都是暗淡无光的。

在污池里淘取黄金,不是白费力气吗?

人能回炉就好了!

我想来想去:为了孩子,为了自己,也为了这个家,只有坚持改造华玲。

华玲在别的方面还是好的:作风正派,没有坏心眼,人也长得漂亮。那白嫩秀丽的瓜子脸蛋(如果不紧绷着),那会说话的眼睛(如果不怒眼圆瞪),那丰满的胸脯和苗条的身材,那入时的打扮,都是惹人爱的。只因从小家境好,又是满女子,父母兄姐都顺着她:好的尽她吃,美的任她穿,什么也不用她插手。因此,养成了娇骄二气。“文化革命”中,下放农村,对她是个莫大的打击,她哪会受得住那样的艰苦?于是,便很快地躲到了我的保护伞下面。两人相依为命,度过了那些艰难、苦闷的日子。也算是患难之交吧!她的缺点,也不是她的罪过,一是家庭影响不良,二是被“文化革命”贻误了,没读到什么书,名义上是高中毕业,实际上只有高小至初中的文化水平,思想浅薄,感情鄙俗,胸襟狭窄,是难免的。

既已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有什么办法昵?百货商店买东西,一拿出门,就不能再退换的,何况是神圣的婚姻!唉,只有耐心地引导她多读些书,让文学作品去潜移默化她吧!

这是要耗费我不少时间和精力的,也只好如此了.

晚上,一吃完饭,做完家务,我便从书架上抽出《中篇小说选集》来,走到隔壁卧室去,只见她懒洋洋地躺在靠椅里,津津有味地玩着彬彬的洋娃娃。

“哎,一我翻到那篇《爱情故事》,对她说,“这篇小说真的写得好呢!你看看吧。”

“我懒得看。”她不屑一顾地说,“都是屁弹琴!”

我忍住气,弯下腰去,吻了她一下,用柔情感化她:“我读给你听,好吗?”

“你爱读就读吧!”她情绪好多了.

我便兴致勃勃地念起来,念得很有节奏,很有感情。一边不时地瞟她一眼,只见她半闭着眼睛,自嫩的脸上泛起幸福的微笑,好象听得很入迷似的。我越念越上劲,一页一页地念下去,不顾口千舌燥……

“哟!老师在给师母念书啦。”施芬兰穿着一件咖啡色的旗袍连衣裙,亭亭玉立在卧室门口,“难怪我敲门也没听见罗。”

这时,我才发现华玲早已睡着了。这鬼l醒着时老绷着脸,睡着后却露出笑容。我忙掩饰说:“她有神经衰弱症,老睡不着,我这是给她催催眠。”说着,给华玲盖上一条浴巾。

“到那边去坐吧!”我轻轻带上卧室门,对施芬兰说。

“老师,您真好!这么体贴爱人。”施芬兰同我一边走进书房,一边发表自己的观感说,“如果公选模范丈夫,我一定投您一票!”

我苦笑了一下。心想:得到你这―男,明年开文代会选举作协理事,就会丧失无数票,哪能吃一辈子老本呢?想到这点老本,就不能不想到菊菊,忙说:“上次,你没忘记代我向你姐姐问好么?”

“哪会忘咧!”施芬兰热烈地说,“我一回去,我姐姐就问起您呢。”―边坐进沙发里。

“她问些什么啦?”我一边将书桌前的藤椅调过方向来。

施芬兰格格地笑起来。“还不象您一样,照倒问上这么一句:‘他还好么?’都是礼节性的。”

这天真的姑娘哪里知道,在这句普通的句话里,浓缩着多少思念和痛苦啊。

她见我掏出烟来吸,又记起来了:“哟!我姐姐还问您吸不吸烟,我说你吸烟,她便嘱咐我,要您最好莫吸烟,要吸,也吸少点,不要吸劣等烟。您看,我差点忘了,该打不该打?”格格地笑起来.

“你同你姐姐住在一起,是吧?”我问。

“嗯!”她满得意地重重点了一下头,“她对象里人都不理;只疼我!”

“哦!”

“您认为怪吗?”她偏着头,盯住我。

怪什么?我心想:那时,你还小,不是毁灭我俩幸福的帮凶。口里却说:“唉!感情这东西,是很难解释的!大画家弥盖朗琪罗终身没结婚,只爱着他外甥女……”

“哟!”她高兴地叫起来,“难怪我姐姐也不找朋友……”真天真!

这一叫,把华玲吵醒了,她故意干咳了两声。我知道:她在抗议了。

施芬兰也听见了,忙用手掩住嘴,小声对我说:“呀!把师母吵醒了。罪该万死!”

“不要紧。”我违心地说。

“不要紧?”她调皮地向我一翘那可爱的下巴,“她会骂您的!”

“调皮鬼!”

“就算是吧。”她说着走近了书架,“给调皮鬼借本书看,怎么祥?”

“你想当文学家,那得先看几本作家传记。”我跟过去说,“培养培养气质。”

“行!”她爽快地说,“既拜您为师,一切就听您的了。”

我从书架上抽出《马背上的水手》,递给她:“这是写杰克・伦敦的,好好看看。”

她接过书,就一阵风似地走了。这次,没有说“打扰”一类的话;我也没有再送她。

我刚关上门,华玲便没好气地走过来了:“好啊!我还真的以为你对我好起来了呢,原来是把我哄睡了,好约别人来调口味。”她什么脏话都倒得出来!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谈得好投机啊!好快活啊!跟老子就有话说……”

“你不感兴趣嘛!”

“我不感兴趣;别人感兴趣,你同别人那外面去讲嘛,莫在家里吵老娘!”她气冲冲地走到门边,还不甘心地回过头来,“下次再吵老娘,莫怪我扫你的面子!”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什么都轰出去了,茫然若失地呆立了一阵,才盟到书桌边,双手抱着脑袋,想着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为什么历史会发生那样的误会?我为什么会那么愚蠢?我埋怨自己,也埋怨……不知什么人。历史若顺顺当当地发展下来,我现在决不是这个样子。菊菊,菊菊,我想你想得心里滴血啊。同在一个城里,却不敢去看看你。我只好又拿出那张破碎的照片,反反复复地看着:正面是两条十字裂痕,破坏了她的玉容,却依稀可辨;背面贴着两条白纸十字架,狮子已不复存在了。看着看着,却不知不觉地伏在这破碎的照片上睡着了,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菊菊医学院毕业后,我俩就结婚了。新婚那晚,我俩送走最后一批客人之后,回到新房里,菊菊一边调皮地说:“我也来尝尝做新娘子的口味着!”一边拿起一块枕巾,往头上一罩,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上。我也故意轻手轻脚地走到她面前,胆怯怯地揭起头巾,只见她低着头,眼望着脚尖,一副害羞的样子。

“别装蒜了!”我猛地掀掉头巾,哈哈笑起来,她也格格地笑得前俯后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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