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改正的错误(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别喝啦!”父亲一把夺过酒瓶去;这“老帝国”进行干涉了。
我能怎样呢?只好吃饭。饭,如同嚼沙似的,咽不下。
父亲却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在考虑他的问题。好一会,他忽然问我:“哎,刚才这个妹子是谁?我好象在哪里见过她。”
我再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向父亲撒谎了,只好如实回答说:“施芬菊的妹妹。”
他立即象触电似地蹦了起来:“怎么?你还和她们来往?她们一家子都是势利眼呀!你还没看透?”
天!他还记得那码事呢。
“以后,我再看见你同她们来往,就打断你的脚!”他一推面前的饭碗,怒气冲冲地走了。
彬彬圆瞪着眼睛,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彬彬一起来,就吵着要到姥姥家去。我开始有些犹豫。有些不情愿。彬彬却不管这些,硬拽住我的手往外走。上下两代人都要求这样,有什么办法呢?
认命吧!命运不是什么上帝安排的,命晕是客观时势造成的。伟人们都说过: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能怎样呢?丢开华玲,重续旧日的梦?这会给华玲造成痛苦,会给彬彬心灵上造成创伤,父亲也决不会同意的。再者,这么做,也不一定会给自己和菊菊带来什么幸福。那神圣迷人的宫殿早已破败了,再修补起来,也是暗然失色的。唉,认命吧!认命吧!
“爸爸,你看,那里在做什么呀?”彬彬大声喊叫起来。
我这才从沉思中醒过来,顾着彬彬的小手指望去,只见那边大街旁围着一圈人。出予好奇心,我牵着彬彬走过马路,站在人群后面,从脑袋的夹缝中往里看,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在给别人看相。这玩意久违了多年,在思想解放的洪流中,又沉渣泛起了。我是不信这玩意儿的,想离开,又想看看"新鲜”。
“爸爸!爸爸!我要看!我要看!”彬彬使劲拉住我的手。
我只好抱起彬彬;彬彬看了一会,忽然偏过头来问我:“爸爸,这是做什么呀?”
“看相。”我简短地回答说。
“看什么相呀?”彬彬不懂。
“看……以后你会知道的。”我觉得和他说不清,便不说了。
这时,老妇人已给一个中年人看完了相,中年人丢下五角钱遐到一旁去了。老妇人见没人再坐到她面前来,便提高声音说:“看得准,五角钱一个,看不准,不要你一个钱!”
一个青年人环顾了一下左右,乐滋滋地坐到老妇人面前去了。
“爸爸,爸爸,我也要看相!”彬彬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直嚷着。
这倒触动了我,我忽然想起巴尔扎克是相信是相学的。不妨试试看,也许那里面还真有什么名堂呢。于是我便抱着彬彬挤进了人群,坐在老妇人面前。
“给你看,还是给孩子看?”老妇人问。
“给我看。”我回答说。
“不!我也要看。”彬彬扭着身子说。
“好,等爸爸看了,再给你看。”我只好哄他说。
老妇人盯住我的脸庞端详着,还伸出她那枯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太阳穴和下巴两侧,然后,又拉起我的手掌看了看,便闭上眼睛,象背书似的说:“你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大富大贵在后面。四十岁上有一小难,度得过,大富大贵不用讲;度不过,莫怪我讲得直,轻则脱层皮……五十五岁上还有一大难,度得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度不过,莫怪我讲得直,阎王老子那里怕要去打一转……”
这些,我都不关心,关心的,她却没说到。我忙问:“哎,你看……我在婚姻方面会有什么波折么?”
“哦!你不用急。”老妇人又睁开眼皮,打量了一下我和孩子,“我会说到的。寻花问柳的事,你莫于,还是老夫老妻好。莫怪我讲得直,镜中花,水中月,你看得见,摸不着,要迷途知返;不要羊肉有吃到,反惹一身膻!夫妻要和好,冤家不宜结。天下的美人多得很,不是你的奠要去多想……”
我臊得满脸麻辣火烧的,忙掏出五角钱丢给她,抱起彬彬就走。
“爸爸,我还没看呢!”彬彬嚷着。
“看过了,一起看过了。”我贴着彬彬的耳朵小声说,连忙钻出了人群。
这老妇人,全是一派胡言乱语!四十岁怎样怎样,五十岁如何如何,简直是无中生有,我若不打断她,还可以胡说到六十、七十、八十呢。什么寻花问柳,更是瞎扯淡!我什么时候“寻”过“花”、“闻”过“柳”?
想着想着,便到了泰山家。岳母还象过去一样亲热。岳父是个退休的小干部,刻板的脸上,不管高兴和生气,都是一样的高深莫测,很难看出他的喜怒哀乐来。华玲在厨房里洗衣服,她的神经束梢是敏感的,在外婆还没有和外孙亲热够的时候,便摔着两手水珠跑出来了,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便一把抱起彬彬,紧紧地搂着,脸颊贴着脸颊,好象五百年没有见似的。这纽带这么韧不可断,象万有引力使地球和月亮都飞不出自己的轨道去。
华玲不理我,我也不好当着岳父岳母的面向她赔不是。大家都不说话,局面有点尴尬。
“妈妈,你怎么老不回去呀?”还是彬彬打破了沉默。
华玲没有回答,忙将脸颊贴住他的嘴唇,转身走进里面房里去了。从那里,断续地传来彬彬清晰的问话声,再就是华玲低低的听不分明的说语声了。
“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进去同她说说呀!”岳父不恼也不怒地说。
“你急什么?”岳母数落岳父说。
显然,我和华玲吵架的事,他们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我只好红着脸,低着头,难堪地往里面房里走去。
“来!彬彬,同姥姥上街买菜去。”岳母在外面喊道。
我知道岳母是想把彬彬引开,好让我和华玲谈话。天下父母心,都是希望儿子和媳妇、女儿和女婿白头到老的。我便对彬彬说:“彬彬,姥姥喊你。”
彬彬欢欢喜喜地出去了。我忙把门关上,见华玲低着头坐在床边上,使走过去,挨着她坐下,伸手搭上她的肩膀。
“别碰我!”她一扭身,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去了。
我呆坐了一会,没有别的办法,又讪讪她跟过去,侧身坐在她坐的沙发扶手上:“你还在生我的气呀?”
“哼!”她仍然气冲冲地,“我爸爸、妈妈都没刮过我一指头,你可狠心,伸手就是一巴掌。我一辈子都记着!”
“那……那是你……”我嗫嗫喏喏地说,“太那个了嘛!”
“那个什么?我一不偷人,二不赌钱,三不顾娘家……哪点丢了你的脸?哪点对不起你?你说! ”
“你太不晓得体贴关心人了。”我鼓足勇气说。
“哟!亏你说得出口。”她尖叫起来,“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天天还要抱着你,衔着你。你做秋梦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向她耐心解释说,“比如说吧,我是搞脑力劳动的,写东西的时候需要安静,你老打扰我就不行吧?”
“我看你搞那玩意儿,也只有这大的出息,别尽劲!”
“出息不出息,这是我的工作。”我忍住气说,“我是个专业作家,老写不出东西,别人会怎么看?我的面子往哪儿搁?丈夫不值钱,做妻子的也会感到不光彩吧!你说是不是? ”
她这才消了一些气,声音变柔了一点:“自己没才能,别老怪别人!”
“正因为我没才能,你就更应该促进我发奋努力吧!”我有些恼火地站了起来,“爱情是可以使人心灵里爆发出火花来的,你懂不懂?成天生活在烦恼中,即使是天才也会变愚蠢的!你看看自然界吧:飞雪漫天,万物就会凋零,春风习习,枯树也会发芽。一样的道理嘛!”
她勾着头,没再作声了。
我觉得自己太激动了,便冷静了一拿,又坐回沙发扶手上,继续说:“两个人没有感情,生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呀?”象陌生人、象仇人似的,成天为家务事拌嘴,没有温情,没有体贴,没有一句好言语,冷冰冰的,象置身在冰天雪地里,象是最受不了的……”
“我就受得了吗?”
“是都受不了。所以,我们要好些。夫妻应该是朋友,是同志,是知己。不能只要求我做你的奴隶,或是你做我的奴隶,这是不能长期维持下去的。谁甘心做奴隶呀!我们都不能象主人对奴仆一样来对待对方,那是最破坏感情的;华玲,让我们来重新恋爱吧!只要有了爱情,我们的家庭还是很幸福的。不然,象这样发展下去,那是不堪设想的,我们痛苦,孩子也遭殃!在孩子面前,我们都是罪人了!”
一提到孩子,她就好象从梦中醒过来似的,问:“哎,彬彬呢?”
我觉得话已说到尽头了,再说也枉然,便回答说;“同姥姥出去了。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她便默默站了起来,轻轻地顿了顿脚,拉了拉衣角,就跟着我往外走。
我想岳父看见我们双双地走出来,心里一定是很高兴的,但他脸上仍是那么刻板的样子。
“爸爸,我们出去一下。,她对父亲打招呼说。
老人点了点头。
我们刚出门,便见姥姥牵着彬彬回来了。姥姥另一只手上挽着一篮子菜;彬彬另一只手上握着一把带电池的玩具手枪――一定是姥姥刚给他买的。
彬彬一见我们,便挣脱姥姥牵他的手,奔跑过来,用手枪对着我和华玲,一面扣动扳机,枪管里红光闪闪,一面高声喊道。“投降不投降?”
我真象俘虏似的,曲膝,哈腰,低头,向他举起双手来。
彬彬格格地笑,象朵盛开的月季花。
华玲乐不可支,一把抱起彬彬,在他红红的脸蛋上狂吻着。“好崽!好崽!真是好崽!”
岳母也笑着,脸上舒展的皱纹象龙菊盛开着。
似乎风平浪静了。
华玲不再翱着脸,说话也和气多了;我也不象过去那么烦躁,专心致志地修改稿子。
我觉得菊菊提的三点意见是非常中肯的。“史无前例”前,我写的每篇稿子,都是经过她这第一关才寄出去的。她喜欢的,寄出去,准会百发百中,产生较好的反响,她不太喜欢的,寄出去,即使不落选,刊出来,也决不会得到评论界和读者的好评。我记得:有一、两次,我故意没采纳她的意见,就把稿子寄出去了,结果都被编辑部退回来要求作者修改,所提意见竟同她的意见不谋而合。因此,我对她的鉴赏能力是完全信赖的。
我决定遵照她的意见大改一次,几乎等于重写。
昨晚,一直写到三点才上床睡觉。今早,我几乎没听到华玲起床、做早餐、出去关门的一点响声。直睡到九点才醒来。起床后,我站在阳台上活动活动了一会手脚,才去厨房洗嗽。哟!华玲竟给我也做了一份早餐――油煎软饼,盛在锅子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看来她真的改变态度了――改了就好!
他对我戒了烟,也是很满意的,昨晚,她曾笑着对我说:“只要你真的不吸烟,下个月,我一定订份牛奶给你吃。”
我心想;只要你不瞎胡闹,比吃人参还好。
现在看来,我们的关系也许开始了一个新纪元。
千万千万不要再出现风暴!永远是蔚蓝色的天空和平静的海面!
第二稿也已接近尾声了。又值华玲换休在家,做午饭的任务,她是可以担当的。我只要集中精力再写一上午,就可以脱稿了。
没想到,吃过早饭,广播里就叫喊开什么各协会常务理事会议。只好去参加。
总是这样的。一点点小事,非爰七议八论,拖到下班不可,好象很民主似的。
我实在有些坐不住了,来到散会时,就悄悄地溜出来了。一进家门,只见华玲坐在客厅的藤沙发上,气鼓鼓的绷着脸,两眼怒瞪着,好象要吃人似的。“又出什么鬼啦?”我心里暗惊,快速地回忆着又在什么事情上得罪她了。同她生活在一起,老提心吊胆的,难怪我越来越神经衰弱。
我陪着笑脸对她说:“哎,怎么还没做中饭呢?”
“哼!做给你吃,吃饱了,好为那婊子树碑立传,是不是?”
我一惊:她看过我那稿子啦!平时,我写完稿子,想念给她听,她都不乐意。这回大概是《妻子》这题目引起了她的警惕吧!以为那《妻子》是指她,想看看有没有写她的什么不是。一看,便看出蛛丝马迹来了:原来不是写的她,而是写的施芬菊――我和她结婚前,曾把我和施芬菊的恋爱经过向她坦白过,她一定以为小说里写的是我和施芬菊的事。难怪她这么生气罗。
我不由得向书房望去,只见一地碎纸。进书房一看,糟了,放在书桌上的第一稿未写完的第二稿,都不见了。这是我的心血呀!我怎能不急,不气,不恼?
我宛若一头受伤的怒狮,反扑过去,大声吼道:“蠢猪!你怎么把我的稿子撕碎了!?”一气,粗话也骂出来了。
“伤心了吧?”她却冷若冰霜地说,“把那婊子的碑坊拆掉了……”
“蠢猪咧!”我急得直跳,“你胡说些什么?这是文学作品嘛!又不是写的真人真事。”
“你怕我看不出,”她也跳了起来,象放机关枪似的,“以为我真是蠢猪啦?任你宰割,任你耍弄啦?我早就留意到了,你心里一直在想着那婊子,把老娘不当人。你明目张胆地通过那婊子的妹妹传情送爱……我怕你想疯啦!想爆脑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