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将证明(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操场也不行!听说明天学校准备加派门岗,把有请帖的来客一律拦在外面,用他们的话说,叫‘婉言劝回’!”
“太卑鄙了!”
“实在不行,我们明天就领着来宾冲进校园!”
“那不行,那样要出事的。”
“那怎么办?游行抗议!”
“不好,都不好?……这样吧,我们告诉校领导,如果不让客人进学校,我们就在校门外青年广场的草坪开讨论会。我们是讲道理的,我们技挤到广场路灯下开会,这是最好的抗议!”
“好。听说杜天雄他们去找省委了,情况怎么样?你不能做做你爸爸的工作?”
平平放下电话回到房间里,门推开了,进来的是省军区文化处创作组的张大斌。剑眉,眼睛不大,目光很锐利,嘴部的线条十分有力,身材挺拔,带着荚武的虎气。一九六六年毕业当兵到现在。平平是十年前在部队当兵时认识他的。这几年,他发表了不少小说。论其观点,用平平的话讲是标准的“正统派”。和平平的立场自然是不合节奏的。武光昨天在剧院里听见“这样搞太幼稚”的话,正是出自他的口。
“平平,你那是闹什么呢!”他一进来,就顺手摘下军用书包撂在桌上,他对平平从来很随便,说话也很不客气,“抓住《悲歌》当旗帜,一千张请帖,把全市闹得乱哄哄的!我反对你这么千!我看你完全站到资产阶级自由派的立场上去了!”
“用不着你来教训人!”平平也不客气地说,但实际上她并不生气。这不仅是因为在她当兵时,他在许多事情上帮助过她。这位“正统派”在政治上很执着,常教训她,但她反而对他有种特殊的好感。不过,她在嘴上是从来不让他的,“你要有不同意见.可以到讨论会上公开发表你的意见!为什么连你都至今不敢公开支持梁锋啊?”
张大斌紧绷住嘴唇没有说话。腮帮子的肌肉搐动着。方平平的话是尖刻有力的。他并不完全支持梁锋。至于梁锋在文艺界被人厌恶的程度,他也是一清二楚的。对路野的《悲歌》,他也有保留态度。但他一直没有公开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为此,他常常感到自疚和不安。现在,平平的指责更刺激了他男性的自尊。他脸色阴冷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冷冷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准备立刻就公开我的立场和态度。”
平平愣了。她有些后悔。
她刚要张嘴说什么,傅政民又推门进来了。他的文雅、潇洒与张大斌的粗犷、英武刚好形成鲜明对照。他出于礼貌地朝大斌微微点了点头,大斌则也点了点头坐下了。两个军人在平平这儿相遇过几次,却始终是这样相互礼貌而冷淡,这里的奥妙自然不只是因为政治观点的对立了。
“你说吧。”平平看出傅政民对张大斌有点回避。
傅政民看了张大斌一眼,,对平平说:“公安局今天也到学校来了解情况了。”
“要抓反革命吗?”平平一下激动起来.“抓吧,能抓得完吗?!”
张大斌冷冷地瞥了傅政民一眼。
“镇压学生运动的人没有好下场!”平平气愤地说。
这时,林楠出现在房间门口,依然和蔼地,但却没有惯常的笑意:“平平,爸爸让你到他房间去,他要和你谈谈。”
平平立刻叨白了母亲眼卫为什么流露出一种担心的神情,爸爸凡是要和谁进行特别郑重、严肃的谈话,总要把人叫到他的房间里。
这次谈话是非同寻常的.
平平一下子感到了家里也笼罩上了冲突的烟云。
“伯母,那我们走了。”傅政民立刻礼貌地站起来,他看见大斌没有起身的意思,眼里闪过一丝悻然,但还是很文雅地一个人走了。
“坐吧,爸爸要和你谈点儿事。”平平进了父亲房间,父亲就让她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看平平,只是微蹙着眉头在继续沉思什么。
一进这个房间气氛就完全不一样。到处是书。两边的大书架上堆满了书,桌上堆满书――还有文件,床头也摞着书,枕头下也压着书。书里露出卡片、书签、红蓝铅笔,窗外是那棵梧桐树,把阳光过滤成绿晶晶的汁液流进来。整个房间的气氛显得肃穆、雅静。父亲没有马上说话,他坐在那里,好象整个房间都和他融为一体,每本书都在用一种沉思的目光看着平平。平平知道,爸爸有个习惯,他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收拾,他桌上的东西――书籍、文件谁也不准翻动,房间的钥匙总是随身带着.今天把她叫到这个房间来谈话,情况将是严峻的。
几秒钟的沉默更使平平感到了气氛的严肃。
桌子的左前角,放着一本厚厚的列宁的《哲学笔记》,父亲在上面写满了批注.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本书。
“平平,”方志远从沉思中转过脸来向着女儿,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温和,“爸爸想和你好好谈谈。”他深沉的目光象流泻的明净和暖的江水,透入平平的心里,使她准备硬着头皮“谈判”的紧张情绪一下子化解了,涌上来的是一股强烈的委屈。她是在自己的爸爸面前呵。
“刚才你们校领导,还有省委文教部的领导都来了.主要谈的就是你们明天要开讨论会的事.你可能很关心爸爸的态度.我的态度可以告诉你,是公开的。我希望校领导和你们多谈谈,坦城地交接意见。我也希望你们多和校领导诚恳谈谈.有些事情应该协商解决。领导和学生之间要相互了解,两代人之间要相互对话。你们呢,也要对国家有更高的责任感,不能只抓住不违反宪法一条就行了,无过不等于有功,不违反宪法与做出对人民有利的事情,还有很大的距离。”
“可现在已经开始把我们当成反革命了。”平平气愤地说,
“这不会的,你们应该相信领导。”
“不会?为什么让公安局去学校调查?”
“噢?”方志远不知道这个情况,这种情况不是不可能的,“即使这样也很正常嘛,有些人可能把问题看得很严重,说有这有那,公安局调查一下,发现没有,这不也很有必要吗?"他想起刚才客厅里的谈话。曙光大学校党委副书记杜天雄一说起现在的学生就头疼,皱眉。说要找学生亲自谈谈,实际上又很发休。十几年前忆苦思甜、形势报告的老办法不那么灵了,光忧虑就行了?曙光大学的这次“闹事”虽然使围绕《悲歌》争论的整个局势复杂化,尖锐化了,但方志远并不认为是坏事。对青年学生的工作应该引起全党的重视。这里也是个小小的危机呕,发之一时,酿之已久!
“都把学生当洪水猛兽,好象这些大学生一天到晚就是想闹事,搞破坏!都想跑到香港.美国去!真是这样吗?!你们把学生当敌人,我接受不了。要这样,中国的希望在哪里?!你们太不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了!――”平平越说越激动,眼圈也红了,眼睛基闲着晶莹的泪光。
“孩子,我们是理解你们的。”
“――说学生思想混乱,你们就那么肯定吗?很多问题你们现在不是也说不清楚吗?说年轻人狂,狂,可年轻人谁不愿意有二个理论能说服他们!现在有吗?!……”
平平激动得说不下去了,泪水也止不住流了出来,
方志远没有立刻说话,他在等着女儿平静来。
“我们了解年轻人。”方志远的目光没有看女儿,而是凝视着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仿佛在那里寄托着感慨和深思,“年轻人的思想是这十多年最明显的标记了……这当然不能完全责怪他们。哲学系学的是马列主义,两年前考哲学系时还相信,学了两年,反倒不相信了。这种现象,不光是曙光大学有啊,是年轻人不追求真理吗?”他停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这里有很多深刻的原因。首先要检讨我们的工作,总结经验教训。”他一下收回目光,看着女儿,“平平,你要相信,我们是能理解你们的。”
“爸爸,那是你――!”平平依然激动和难过地说,“可校领导呢?省委其他领导呢?都是这种认识吗?”
“孩子,爸爸过去也不理解你们。整个老的一代现在要重新了解年轻的一代,这需要给他们时间。你们应该相信,我们这一代人一辈子的心血都用在这个国家上了,倘若不能把它搞得更好一点,会死不瞑目的。不过,现在情况复杂了,他们的经验不完全够用了,他们承认这一点。同时,他们即便是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的人,也还是愿意学习的。”方志远说这番话时很动感情,整个房间里都回响和溶化着他深沉的声音。
平平沉默了。父亲的话,他的声音,他的神情触动了她。她眼前一下子浮现出几年前的情景……
“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一点理想也不追求。”有一次爸爸在听说了一些事情后这样不满而气愤地对她说,那还是他刚刚获得“解放”不久。
平平当时激动地反驳他:“爸爸,你太不了解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了。这代年轻人追求理想是最顽强的了!一次次追求,一次次破灭,现在,具体的理想都破灭了,留下的只是理想主义!即使如此,他们还在朦胧地追求什么,为没理想的生活而苦恼,”
父亲显然很受震动,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他凝视着女儿,沉默了一会儿,问了一句:“你也是这样吗?”
“……是。”
父亲站起来独自在屋里踱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她,诚恳地说。"对不起,孩子。爸爸是太不理解你们了.给爸爸一段时间,改正这个缺点。”
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感情浪头冲击过来,、平平当时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一个月后,平平的哥哥刚刚从外地回来,整整分离了十年的父子重逢,两人都很激动。父亲几天前就开始盼望儿子的归来。
“爸爸。”刚刚站在父亲面前,
父亲却把一盒“前门”烟同火柴盒递给儿子・“抽烟吧,刚刚。”
“我……不,我不会。”刚刚十分不安地说.他没忘记,一九六六年的冬天,父亲被打倒但还没失去自由的时候,有一天看见刚刚因为苦闷,颓废抽起了烟,顿时大发脾气。“你以为中国完了吗?!以为自己也完了吗?! ”
“这么多年,那末苦闷,肯定会了。”父亲慈爱体贴地轻声说道,“要戒,以后戒吧。”
刚刚接过熘,把头扭过去,激动得半天点不着熠。
这一夜,父子间谈了一个通宵:青年,杜会,国家、民族……
“孩子,我们决心了解你们。”方志远的话把平平的回想打断,“我们还决心说服你们――当然,我们首先自己在理论上耍弄清楚。尔后,更重要的是还要在实践中说服你们。我们只有靠把中国搞得经济发达、文化繁荣,才能最终说服你们.你们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呵.”
“爸爸,你真的那么有信心吗?”
“真的。”
“一点动摇和怀疑都没有吗?”
“做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确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我们的估计带有自身主观愿望的影响,让历史检验吧.……当然,我们的信心还是有客观依据的。”方志远停顿了一下,把话转到今天要谈的主题上.
“平平,这次曙光大学的事情,表面看来是让不让学生自己召开讨论会的矛盾,可实际上,实质性的矛盾还在于思想上的分歧.你们以为抓住了真理,是吧?爸爸看了你写的全部文章,也看了你们办的曙光大学校刊,爸爸获得的印象是:你表面上观点鲜明,很坚定,但实际上充满了深刻的矛盾.你那种坚定只是在争论中保持的一种形式,如果一旦没有了这种争论,你自己思想上的重重矛盾就会暴露无遗!”
平平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慑住了。父亲的话击中了她的痛处。方志远从桌上一大摞刊物中抽出几本《曙光大学学报》,顺手递给平平:“爸爸把意见、看法都写在上面了。”
平平看到,爸爸在校刊上加了很多批注。特别是她写的那儿篇有关《悲歌》的文章,几乎每一页空白处全给批满了,还夹着许多活页纸,上面也密密麻麻写满了意见。在一篇文章结尾处的半页空白纸上,_一段红色的批语灼灼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的心象个小小的浮动码头被一艘江轮迎面冲撞,剧烈地震动开了。批语是这样写的:
“这篇看来坚定、激烈、观点鲜观的文章,实际上不仅包含着作者(方平平)理论上的深刻矛盾,而且还隐藏着她在整个世界观、人生观上的深刻矛盾.在自信的下面掩盖着的是自我怀疑和虚无主义的阴影,――这看来是不可能的,但恰恰是真实情况.”
“平平,”方志远接着说道:“爸爸今天是要和你好好谈谈。爸爸本来是要从行动上坚决约束你去掐那种讨论会的,但是爸爸现在不准备这样做。作为省委书记,我希望校领导和学生对话,通过相互了解、做工作解决问题;傲父亲的为什么一定要对自己的女儿强行压服呢?爸爸现在准备和你好好交换观点,爸爸的观点都早就批写在上面了。你先拿去看看。然后你再决定应该怎么办?
“说真的,孩子,我一直不愿意你和刚刚搞社会科学、搞政治的。那是我傲父亲的一点私心。搞那些风险太大。爸爸不愿意你们再遭遇什么,――特别是我们以后不在世的时候.爸爸希望你们搞点自然科学和普通工作就行了。但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不对的。现在,你和刚刚都热爱社会科学,你们就搞吧。要搞,就搞得好一点。你现在的思想一方面很活跃,同时又很混乱。对于自己的探索,你也开始信心不足了。但爸爸不希望你在这种时候退下来,而希望你最近一两年时间内能扎扎实实地、认真地研究一下马列主义。你现在的思想很混乱,这没关系。真正成熟的科学的世界观都是经过艰难复杂的摸索才形成的.头脑象张白纸并不是接受真理的好基础。_句话,爸爸希望你在真理的追求上不要气馁,要有坚强的信心.经过努力,你这一生是可以在理论方面对社会有所贡献的。”
屋里很静。平平的心中回荡着父亲的话。方志远停了一会儿,将声音放得很低很慢,关心地说。
“还有一件事,爸爸也一直想和你谈谈。这本来是应该做妈妈的和你谈的。爸爸希望你在对真理的追求上绝不妥协,在生活的追求上也不要妥协。”方志远又停了一下,他看了看女儿,平平静静地垂着眼没什么反应,他才又往下轻声说道。“你应该找到一个比你更强的人。要不,你难以获得幸福,不要屈从年龄的压力。不要草率。这一代青年中是有人才的。”
当平平回到自己房间时,母亲和张大斌正在说话。
大斌站了起来。
“我在这里等着是想告诉你,过几天党校请粱锋作报告.你愿意旁听的话,我给你留张票,”大斌把票留下,走了。
“爸爸批评你了?'林楠抚摸着女儿柔软乌黑的短发。
“爸爸要是真能完全说服我就好了。”平平有些目光恍惚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想些什么,然后她又到客厅去打电话,她要找傅政民他们商叠;明天的讨论会到底如何开?父女之间的矛盾尚且不能在一天之内完全解决,整个曙光大学的冲突更不是一天之内能够解决得了的。
学生们依然坚决要开讨论会。而校领导则反对开。他们找人谈、做工作,很难一时奏效,又召开党团员会对党团员进行纪律约束和教育,这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激化了矛盾。
《悲歌》事件引起的社会矛盾现在完全集中在这儿了。象两股潮流在这里迎面相逢,激扬起浪涛。而这些浪涛最终都归回到了省委常委会的长桌上。
今天是星期一,省委常委会继续召开。在星期六看完《悲歌》之后,常委们在统一思想方面前进了一步。绝大多数同志都理解并支持了方志远的指导思想。
但是,曙光大学的事情,使得矛盾尖锐、复杂、急迫化了。
曙光大学党委领导无法说服学生们取消讨论会,他们要求省委出面表个态。 ,
其他几所大学也受了曙光大学激动的传染。各个学校的校党委也都颇为担忧,怕曙光大学的风潮会波及蔓延,引起连锁反应。这一切担忧则汇集到省委文教部,最后也作为紧急情况出现在省委常委会上。
整个社会的反应也很强烈。在各级干部当中,对曙光大学学生要“闹事”的关注超过《悲歌》本身。《悲歌》只不过是一出话剧,不让演就完了。学生闹事,问题可就严重了,那会影响整个社会的安定。许多干部忧心忡忡:现在的年轻人太成问题!再不管管肯定要出事了!干部们的这种情绪都通过各种正式的、非正式的渠道反映到了省委。这是一个巨大的压力:要求常委迅速采取有力措施,制止事态的扩展。
公安局打来的紧急报告中说,这个讨论会实际上将是个辩论会,而大辩论是“四大”之一,是宪法已明确取消和禁止的。另外,在曙光大学门口,出现了支持《悲歌》、批判梁锋的小字报,这是变相的大字报。似都应在制止之列。报告说:现在由党的组织出面说服学生们停止类似活动要更妥一些。
省委党校则请梁锋明天去作报告,讲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问题,这又是针锋相对的行动。
文艺界的反应更是特别。对于学生们这样开讨论会他们并不都赞同,但对听说的将要对学生采取强行制止的做法又表现出一致的反对,甚至很为强烈的情绪.
时间比较紧迫了,现在已是下午五点半,再过一个半小时,即七点钟就是曙光大学学生们召开讨论会的时间。
省委常委会议的长桌上笼罩着严肃的气氛。
情况都摆在这儿。要谈的都谈了。而刚才来的几个电话使问题变得更为急迫了。
学生们开始准备到青年广场草坪上开会的事。公安局的领导亲自到现场耐心劝说学生们。曙光大学的领导担心“事态扩大“,但又不同意他们在校内开会。学生们也不恕事态扩大,但开会的决心没有动摇。几方面都很克制,又都很坚决。整个省城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这里。
“老方,当机立断吧!”傅钟山有些焦躁地说。
方志远又看了看眼前一页纸上草拟的话;
“曙光大学党委:望你们转告曙光大学中文系、哲学系、历史系、法律系、国际政治系及经济系部分同学,省委认为在没有充分组织和领导的情况下召开这种形式的讨论会是不适宜的。希望同学们在校党委领导下,经过充分准备,在适当的时间以适当的方式进行讨论活动。”
把这几句话作为省委常委的电话指示通知到曙光大学,这是目前看来最简单、最易行的办法了。
但是,方志远对这样解决问题的方式并不满意。只能这样吗?
曙光大学的动态,中央有关部门的领导也获悉了,下午还来过电话表示关心和询问,希望能“妥善解决”。到底怎样才是妥善的解决办法呢?
方志远看看手腕上的表,秒针在一秒秒走着。现在,是面临着一个小小的危机。但危机中恰恰常常包含着转机。
关键在于抉择!
在一瞬间,他的头脑中闪现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可不可以这样做呢?……
听任学生们自行开会,毫不进行引导,当然不行。但是,简单地不让开会是否就实行了党的领导呢?也不是。为什么不可以同意学生们召开讨论会,而且省委领导亲自去参加、亲自去讲话呢?如果党在青年人面前的形象是坦诚的、亲切的、平易的,同时又是坚强的,有力的,表现出马克思主义世界观的彻底性和握有真理的自信心,这难道不好吗?这一次小小的危机,正是我们对青年人的思想教育不得力的反映,但这次小小的危机本身不正是我们对青年人做一次工作的好机会吗?
这样一个抉择涉及到许多复杂的问题。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党的干部队伍是否能够理解接受?方志远非常清楚,现在刚刚使常委在指导思想上比较一致,但是还没来得及把常委会的精神传达到各级领导中去。在党的各级领导还没有统一思想的时候,就这样贸然而行,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事实证明,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一切重大的社会行动在没有取得党的干部队伍的大多数的理解和接受的时候,就急促行动,向来是要失败的。很明显,如果同意学生开会,省委还派人参加,这件事情立刻会在干部队伍中引起许多不理解和不满:这难道不是向青年学生妥协投降吗?!尔后等你再去做进一步的宣传解释工作,则要花费更大的力气。这自然会造成干部队伍在目前一段时间内的思想混乱。而在当前解决《悲歌》问题的敏感局势下,必将进一步激化矛盾。方志远感到:时间确实太紧迫。他似乎没有时间先党内、后党外地从容展开部署。
一方面,他不能贸然采取行动。党的高级领导如果脱离了整个队伍去部署行动,势必要犯极大的错误。
另一方面,他又面临着特殊情况。自己的女儿就是曙光大学学生"闹事”的组织者之一。自己的妻子林楠又是这次事件上的“温和派”――对她的温和态度不仅校党委副书记杜天雄有意见,方志远也是不满的。以“慈”治校并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方针。信任并不等于放纵,爱护亦不等于溺爱。昨天自己已经严肃地批评了妻子。女儿和妻子的这种情况,对他这个省委书记是有压力的。如果他的措施不力,会造成更为复杂的舆论影响。
会议室门开了,办公厅的秘书进来汇报:曙光大学党委又来电话请示省委的意见。
常委们的目光都集中在方志远身上。大家的意见都充分谈过了,希望他能拿出个主见。经过四天会议,常委们的思想基本统一了,这是方志远感到最踏实的。他现在从众人的目光中更感受到了一种信任。大家把决策权委托给他。就连傅钟山也不那末暴躁了。昨天下午,傅钟山来家里看他,一进门就说.“老方,今天来辣辣你。”他送来了老家四川捎来的“临江寺豆瓣酱”。他和方志远促膝谈了一下午,一开始对方志远意见不小,等临走时却说;“我同意你的观点,光发老子脾气,把孩子锁起来,那不是办法.咱们自己得提高水平!”
方志远的目光又落到眼前那个电话指示稿上,似乎只能提笔签字了。但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到眼前的一份省报上,一个简明的想法把看来十分复杂的问题迎刃解决了;
对学生的工作与对全党的工作同时进行。’
于是,方志远立刻把自己考虑的方案拿了出来。
同意学生们召开讨论会。省委主要领导去参加会议并讲话。
这个方案引起震惊是必然的。
因为谁也没有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省委同意学生开这种会,意味着什么?方志远的回答是明确的,也是有力的:就是要抓住这个时机,展示党的形象,表明党的观点,加强党对青年的领导。如果真能这样,那确实是很好的。大家都感到这样做不是不可能的。但是,情况终归是很难预料的,会场的秩序会怎样呢?学生们会怎样看待省委领导的讲话呢?学生们有没有可能提些怪癖的问题来问省委呢?讨论会上如果出现严重错误的观点,省委领导是否当场表态呢?弄不好,是否有可能反而激化了矛盾呢?几分钟之内,一切担忧和考虑都摆到了桌上。
方志远说:“要相信学生愿意和能够接受党的领导。我们在思想倾向上要鲜明,坦率。至于提出的某些具体问题,如果一时回答不了,也可以坦率表示,我们再研究研究嘛!”
但是,大家最大的担忧也是方志远刚才正在考虑的事情。现在还没有来得及把省委常委会这几天的精神传达下去,统一党内的思想。同意学生们开会,省委领导还去参加,这肯定会引起干部队伍中的广泛的不满情绪和思想的混乱。
关于这个尖锐的问题,方志远说:“我们不仅要面对学生讲话,也要面对全体党的干部,面对整个社会讲话。明天――”方志远拿起那份省报决断地说:“可以全文刊登我们的讲话。这样,就把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一下子宣传到全体党的干部.也宣传到全体学生中去了。我们还有电视、广播,都可考虑发挥作用。要有气魄。在这样一个时机,我们要好好地行动一下。担心是没必要的。不知大家都有没有信心?我是有信心的。”
这确实是一个极有胆识的行动。
晚上七点钟,当方志远同武光及其他几位省委领导登上曙光大学礼堂的讲坛时,不仅礼堂里的大学生们惊异万分,而且整个省城的人都在电视屏幕前感到震动和意外。
整个省城都在注视着。
下午还在传闻曙光大学部分学生要在青年广场开会,制造冲突,现在讨论会却堂堂正正地在拱顶高大,灯火通明的礼堂召开了。省委书记亲自出席这个会,不能不说是异乎寻常的。――这一点大家都感觉到了。
礼堂里的学生们惊异地在交头接耳,迅速掠过一片骚动。这个骚动本身是复杂的,有兴奋的猜测,有不安的揣摸。几处零星的掌声刚拍响又自知轻率地停了下来,连同骚动一起渐渐平息下去,沉入等待的寂静中.
礼堂中的寂静是包含着某种紧张的。
整个省城都在静静的等待的紧张中。
方志远一在麦克风前坐下就露出沉稳和善的面容:“有人说我们领导怕学生。我说,错罗。我们不怕学生!”方志远挥了挥手提高声音大声说道,“我们是喜欢学生!!”
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的局部的兴奋和掌声。
“我有个大名鼎鼎的女儿叫方平平的在你们当中(台下一片轻松的哄笑),还有这位武光――宣传部副部长,省军区傅司令员,以及不少省委领导同志的子女都在你们中间。你们是什么人?(方志远指着台下)我们的孩子嘛!当家长的怎么害怕孩子呢?!我和你们那位多病的党委书记林楠是一个家庭罗,我们家里要是没有孩子,我们就会感到太没生气了。中国要没有你们呢?――也太没生气了。”
暴风雨般的掌声席卷会场,震荡着拱形顶下的宏大空间。很多年轻人眼里闪出晶莹的泪光。
电视屏幕前千万双眼睛在静静注视着。
“我们不光是喜欢你们,更主要是寄希望于你们。所以我们不能溺受你们,我们对你们有很高、很严的要求啊!我们今天来参加你们这个会,不是来哄你们高兴的,今天同意你们开这个会,也不是放纵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坦率说吧,主要是想在这里和你们好好谈谈,我们要靠我们思想上的力量来影响你们!同学们,我们是马克思主义政党,这个政党有一个特点,它是有科学世界观作指导,的。如果我们在思想上没力盈,那和其他政党还有什么区别啊?你们可能觉得自己抓住了真理,可是,同志们,要我说,你们的思想现在是矛盾的,而且矛盾是很深刻的!你们受各种思潮的影响,脑袋是个混合物。我了解你们,你们中间有那么几个人物我是认识的,因为我这省委书记的家也常常变成了你们的小沙龙.我和他们接触过,说过。那几位,你们有时间还可以来嘛。我是要说服你们几个的。我们党的领导是要说服你们全体的!(指着台下所有的人)这个工作可能很艰巨,但我们有信心,因为我们中国的年轻人是追求真理的!
“同志们,我今天在这里代表省委常委不仅是对曙光大学的同学们讲话,而且也是向整个学校党的领导,向省,地,市各级党的领导讲话。省委常委的几个同志今天来参加这个会,并不是来平息事件、安抚学生。常委考虑问题的出发点,是要在一切环节上寻找党对青年人实行领导,教育的积极形式!党要研究现在青年人的思想状态,各级领导的主要负责人应该站在这项工作的第一线上,到学生中去,把对青年人的思想教育工作抓起来。这也是这次省委常委会的精神之一。既然把希望寄托在年轻人身上,如果我们不教育好他们,中国还有什么希望呢?!”
会场上十分安静,没有掌声也没有喧哗。
电视屏幕前,抽着烟斗的省军区司令傅钟山点了点头。
电视屏幕前,那对上海口音的老夫妇俩连连点头说:“对,对,这个讲的对!”
“年轻人是很自信的,自信是好事不是坏事。听说你们这儿是二十岁的比三十岁的更自信。为什么越年轻,越没经验反而越自信呢?我看这个自信就有那么点儿幼稚成分。说得尖锐点儿,就是有点儿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你们有人笑了,看来你们知道我说这话没有恶意。去年你们学校文科各系的毕业论文,前两天我都调来看了看。我是希望发现点儿人才,往省委的词研室,还有省人大的调查咨询室增加点儿力量。可是,同学们,结果我有些失望。有真才实学的人太少!不是我有偏见。我对这些论文都作了批语,已经还给了你们校领导,你们可以拿去看看。批得不当之处可以纠正,有的地方还可以讨论。你们之中有研究经济的,政治的,法律的,文学的,哲学的,可只把你们那点东西拿出来治国,不够水平呵。我看,一个是实施不了,一个是实施了也要乱套。这儿有个大礼堂,你们抬头看一眼,可以说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但是你们真正去设计它的时候,才会知道问题远比这复杂得多。每一根管道,每一根钢筋都要作精确安排。你们以为一个党奋斗几十年建立起来的一个社会,粗粗一看就能任意评断了吗?社会的蓝图要远比一个建筑物的蓝图复杂得多。希望你们今后搞点真才实学出来。我们省委常委的同志以后准备定期抽时间和你们交换意见。同学们,千万不要一知半解再加上过分的自信。那样就是狂妄了。狂妄会毁了你们自己,也会害了国家……”
电视摄影机镜头慢慢摇过台下一排排的学生。于是全省城都在电视上看到了一张张内心受到震动而变得神情专注的年轻人的面孔。
屏幕前刚才那些担忧的,疑惑的,不满的目光都消失了。
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方平平静静地凝视着台上讲话的父亲。她的思路是混乱的,她的感情是复杂的,她一时还理不清自己对父亲讲话的反应,但她却感到了傲女儿的骄傲,――为有这样一个父亲.
“讲到你们今天要讨论的《悲歌》,你们的讨论提纲和你们写的有关文章我都看了。这里我想先谈谈省委常委对《悲歌》的意见。第一点意见,我们决定此剧暂缓演出,建议作者修改。为什么要修改呢?就因为它有缺点、错误,而且有些是原则性的错误。第二点意见,前一段时间对《悲歌》的那种批判也暂时停下来。这并不是说对错误的东西不要批评――马列主义对任何错误的东西都不会放弃批评,的权利,而是说我们要实行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批评。不要简单粗暴,不要生硬牵强,不能用错误批判错误。”
此刻,全省城有两台电视机一起关掉了.
一台是路野家的电视,是舒华关的,路野坐在沙发上一动没动。
另一台是梁锋家的,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
与此同时,方志远热情,雄辩的声音却在曙光大学礼堂的高大拱形顶下,在黄江两岸的省城上空响彻着。
“我今天想谈点历史。同志们,至今的历史证明了什么,我们要总结。未来的历史将证明什么,我们要预见……”
马克思主义力求真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