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将证明(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成熟的政治家都具有强大的忍耐力和克制力。但是,再成熟的政治家也有情绪失去控制的时候,而这种失去控制的情况特别容易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发生。
方志远今天的情绪就有些失去控制了,他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站住想坐下,没坐下又接着踱起来,他的脸色如同窗外潮闷欲雨的天空一样阴沉,眼睛里闪露着激动和气愤的目光,偶尔才瞥视一下坐着的平平和林楠.他觉得屋里闷热,脱下外衣撂在沙发上,终于,他觉得似乎克制住了自己,坐下了,接着对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平平说道;
“你说你追求真理,你到底怎么追求?!跟你谈了那么多话,你一点都没听进去吗?爸爸没有强迫你服从什么观点,也没有让你硬性接受什么简单的教条,我和你讲的――还有写的那些道理你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你还是毫无反应呢?是理解了,但就是要坚持自己的那一套,是不是?!那你还有什么追求真理的诚意呢?!你不是常搞民意测验吗?你知道不知道你前天的发言造成了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方志远的措诃是很重的,完全不象他平时那样充满着做父亲的和蔼和风趣。林楠知道丈夫今天是脾气发作了,她一句话没说。平平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默然不语。她知道父亲为什么这样异常的激动。是因为她冲击了他的整个行动部署。
前天晚上,曙光大学礼堂里召开的讨论会把她投入巨大的冲突中。父亲代表省委常委的讲话,可以说是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在学生中造成了很大的震动。父亲讲完话后,整个灯火通明的礼堂似乎还被他讲话的气势所笼罩,密密麻麻的人群一片安静,好一会才响起热烈的掌声。当武光接着傲简短讲话时,方平平及傅政民等几个讨论会的组织者都聚到后台紧急磋商:怎么办?讨论会往下如何开?大家的目光里都流露出犹豫、矛盾的心理。省委书记的讲话无疑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它把整个讨论会的气氛都扭向了另外的轨道,无形中似乎给讨论会确定了一个新的方向和调子。如果顺着这个方向和调子,那么讨论会就肯定不是方平平他们最初筹备的那样富有激动舆论的效果了。作为讨论会的组织者,他们本能地要抵抗一下这种外来的扭转力,他们有他们的惯性。他们有他们的初衷。但是,他们各自也明显受了方志远讲话的震动。虽然他们谁也没有承认这一点,然而相互之间都心照不宣地感觉到了.而且正因为这样,他们每个人在讲话中越是表现得坚定和激烈,好象这样越是能掩饰自己的思想动摇似的。“我们一定要把气氛再造起来!要先安排几个尖锐点儿的发言!”傅政民说:“对!”其他几个人也坚决支持这个方案。最后,大家的耳光都集中到方平平身上。方平平的思想很乱.她在开会前已经看完了父亲对她那几篇文章的详细批语,那些批语深刻地触动了她的思想。她一下子还很难理清什么头绪.父亲刚才的讲演,几乎象是针对她讲的.怎么办呢?承认自己思想的动摇?讨论会就完全顺着“官方”的意思温乎乎的开一开?她完全清楚这个讨论会代表着什么样的社会情绪,她也清楚自己的某种旗帜作用和自己以勇敢赢得的尊敬。妇果讨论会开不不出原来所准备的尖锐性和“水平”来,如果她丢掉所举的旗帜,那她就会成为相当一些人非议和微辞贬谤的对象。立刻,她似乎生动地看到了许多投向她的轻蔑、讥讽的目光。不,那是她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结果,当关于《悲歌》的讨论开始时,她掠了一下短发拿着讲稿第一个登台发了言。为了使自己从矛盾的心理中振奋起来,为了使整个礼堂的温静、思索的气氛燃烧起来,她站在麦克风前,面对着台下上千双眼睛的注视,反而比过去更激烈地发挥出自己原来的观点。一个个问号不断在她思路中出现,障碍着,她却立刻用雄辩的讲演涤荡了过去。她的发言从一开始就和父亲的讲话造成的会场气氛形成了明显的、生硬的对立。而这一点不仅是她,连所有的听众都强烈地感觉到了。上千双眼睛都注视着台上的省委书记,礼堂里出现了一种略含紧铩不可测的气氛。方平平一边讲话一边瞥视着坐在麦克风旁的父亲。他似乎是很平静地听着讨论会发言,目光带着聚精会神的思索静静洒向整个礼堂,但他那微蹙的眉峰里,他那略显阴沉的脸色中却蕴含着远比不快和痛楚更为复杂的内心冲动。此时他脸上那神采奕奕的光亮黯淡了,他眼角的皱纹也开始露出一丝与他年龄相应的老态来。平平的心被猛然撞击了一下,创痛起来。父亲在忍受女儿给他的一击!她知道,自己是在给父亲拆台!她也完全清楚父亲面临的复杂局面,今天这个会最后开成什么样对于父亲来讲是关系重大的。父亲是要在他一生最后的时问里为国家千一些事业的。他现在的实践处在各方面的观察和审视中。如果一步不能奏效、不能形成广泛的说服力,就有可能导致整个的失败。也许,自己的行动有可能使父亲失去在S省励精图治的整个主动权,也许,正是他的女儿造成他晚年最大的懊恨和痛苦!……平平的眼泪都涌上来了.她几次想推开话筒:不,我不讲这些了!我不讲了!……但她还是讲着。人的强烈的感情会受到更强有力的客观情势的制约。这是许多悲尉的原因。
她的讲话的效果是可以想象的。省委书记讲话以后,他的女儿带头讲了些观点相反的话,这势必削弱了人们对省委书记的思想、政策的信任和信心,并造成局势的复杂化。父亲在讲话中曾讲到文艺批评“不要简单、粗暴、生硬,牵强”,.而她在讲话中则通篇不点名地批驳梁锋。父女俩讲话所具有的这点联系,在敏感的舆论中引起了复杂的反应.用傅政民的话讲,“这激怒了僵硬派”。讨论会的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梁锋就向省委宣传部提出辞职。这激动了政治界。从昨天到今天接连发生的一些情况,都使父亲沉默寡言。昨天晚上吃饭时,他从电话中听说了梁锋要求辞职的消息,父亲的脸色有些阴沉,放下电话后,就离开饭桌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他只是无言地看了平平一眼,目光里充满了责备。平平知道,她的行动,使父亲在干部队伍中争取大多数人支持的努力――这是他最注重的努力――受到极大影响。昨晚上,父亲房里的灯通宵亮着。平平心里有些难过。父亲遇到的困难是很大的,有些困难,就是她一手造成的。今天上午,路野的爱人舒华一见她就迎上来热切地说:“你在讨论会上讲得太好了!我真感动!谢谢你!”平平当时只是很冷淡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她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对舒华的反感。
“你们说的是为民族、为人民,理想,真理,但实际上,丁点儿也不为民族和人民着想。”方志远的话打断了平平的回想,“你应该好好问问自己,到底追求的是什么?满足于哗众取宠,满足于沙龙里的思想家的称号,热衷于这些,自以为在为社会谋利益,其实是在搞一些庸俗的低级趣味!”方志远最后这句话声音很高,注入丁他的气愤。
“老方……”林楠在一旁轻轻叫了一声,她想劝丈夫平静一些。
“你怕她受不了?!她早已不是孩子了!”
平平坐在沙发上已经好一会儿没说话了。她不愿意再惹父亲生气。做为女儿,她有一颗理解和爱父亲的心,她低着头,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沙发上画着,准备一直这弹不吭气地听完父亲的批评。但是,多少年来养成的倔强好争、泼辣随便的性格又使她在父亲劈头盖脸的训斥下冲动起不服气的劲头儿:“谁也愿意别人崇拜,”她小声喃喃着,“这不见得一定就是低级趣珠。”
“你还认为自己的趣味很高尚吗?!”
“爸爸,”平平抬起头,撩丁一下滑到额前的短发,平静地看着父亲:“你不应该这样发火。省委常委妇果对自己的力量有信心,就不要怕我们一两个年青人讲话。”
“平平!……”林楠责备着女儿,她知道这话要激怒方志远。
“我们发表点不同意见,随便讲点话怕什么?”平平接着又带点委屈地嘟嚷了一句。
“随便讲话?!你们太随便了点儿!省委以后不准你们这样随便!家里以后也不准你这样随便!”
平平还想争什么,看见父亲灼灼冒火的眼睛便没再说下去,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平平走后,方志远在客厅里踱起来。柔软的绿色地毡在脚下记录着他的既气愤又沉思的步伐。窗外的小院里因为天阴而显得黯然。几间平房悄无声息,铁丝上晾的几件衣服在微风中同梧桐叶一起轻轻晃动起来。
“我们对孩子从小就太放纵了。”方志远站住对妻子说。
“我是对平平一直太娇惯。”林楠温和地承认道。
“不光是对平平,你对曙光大学的学生都是这样。”
“你前几天对我的批评是对的。”林楠很诚恳地说,“当领导的太软弱,放松思想工作,是要害年轻人的。”
方志远走到窗前站住,他想到女儿刚才说的话,想到曙光大学讨论会的情况,一般火从心中升了起来;“说服不是万能的,该对他们限制限制了!”他暴躁地挥了一下手,“不能再这样搞了!”
林楠看着丈夫,好一会儿沉默着没有说话,见他稍稍平静了一点儿才轻轻地劝道:“老方,你不是讲过,一定的限制是必要的,但限制并不是最有力的办法.”她停了一会儿,又体贴地安慰道:“你在曙光大学的讲话是对的。那是个很好的开头。”
屋里很静。方志远又在屋里慢慢踱起来。”干部们会理解的。”林楠又说。“年轻人也会理解的。”
方志远默默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那充满理解、信任的温柔目光正静静地看着他。他又开始在屋里踱起来。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地响着。过了好长时间,他站住了,一摊右手,自己批评自己她笑着说:“你看,我们有时候是很容易犯不冷静的错误的。”
“最近的事是有些难办……”
“噢,那只能说是正常的。”方志远近乎幽默地说道。
做为一个易动感情的人、一个父亲,他对平平打乱他的部署是极为恼火的,但做为一个政治家、一个省委书记,他有着足够的气魄和老练。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一个局面只靠一两个行动是改变不了的。”他说,他的神情,他的目光,他说话的声音都显露出他对自己力量的充分的自信。
林楠理解地看着丈夫,听他讲下去。他知道,在这种时候方志远为了批判自己的情绪,发挥和调动自己的思想总是要讲些话的。
“有了正确的政策,还要有有力的行动,而且要有足够数量的有力行动才可能改变一个局面。……功到自然成,这是唯物辩证法。功不到,就想成,这种主观主义常常使我们犯急躁的错误,搞得我们很狼狈。”
“工作多想点儿办法。”林楠说。
“主要的办法只有一个。”
林桷知道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四个月前,他准备来S省上任时,一家人正好都在北京。谈到他去S省的工作,平平当时认真她向父亲建议道:“爸爸,你最好先不要直接去省委,先坐火车、坐汽车到S省各地转转、看看,不要暴露身份,了解一下第一手情况。”方志远当时笑丁:“让我微服出行?”他摇了摇头:"不,这不是主要的办法。”他第二天就坐飞机到了S省,并尽快召开丁省委常委扩大会。他说的主要办法就是“要团结和统一党的干部队伍,离了这一条,一切都是小动作。”他常这样说。
这一条现在碰到了困难.
曙光大学的讨论会开后,省委常委会的精神迅速传达了下去。但同时,政治地平线上又出现丁新的阴云。一些干部对省委常委去参加讨论会车身就有看法・那不是让学生们公开和省委唱对台戏吗?还有,用电视转播省委书记的讲话,这种做法也太有点西方国家的色彩了。梁锋提出辞职,更是在一些干部中引起了情绪的共鸣和激动。这一切都严峻地摆在了方志远面前。对于《悲歌》的批评,路野至今还很不服气,他的态度仍然刺激着舆论,整个文艺界都在警觉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省委对《悲歌》事件的政策,到底会有什么收效呢?在大大小小的办公楼里,在办公室里,写字台前,沙发上,不少人皱起眉头,脸上带着忧虑。而这一切又都很迅速地汇集到了省委常委这里。有人对常委会的精神有所犹疑:在《悲歌》问题上作这种铺排,是不是对呢?宣传部副部长武光就忧心忡忡地问过方志远:“我们S省这样搞法是否合适?”“怎么不合适?”方志远坦率地反问道:“你是怕‘左’了,还是怕右了?”武光沉吟了一下答道;“不光是梁锋,干部中有不少人对常委的做法不理解……”“是认为我们这样做不讲原则。妥协投降,太右了是吧?”方志远又问。武光不置可否,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茶,话一转,沉稳地说道:“还有,现在全国在文艺方面还是继续反‘左’,继续提倡解放思想和双百方针。嗯……这在提法上是否值得研究?是否会和整个大形势相矛盾?”“这样看来,你主要是担心省委犯‘左’的错误了?”方志远说,目光中含着揶揄的笑意,武光又不置可否地默然沉吟了一百,说:“我的担心可能是多余的。不过,”他思索了一下又说:“文艺界现在很敏感,许多年来被搞怕了,现在一提加强思想工作,就难免紧张。”他似乎想为文艺界解释两句,但停顿了一下,话又转了,“他们在情绪上肯定是抵触的,现在,文艺界听不得一句批评,只能捧。”他的话中又隐隐露出了内心极为不满的情绪。一番话,三回穴转,充满矛盾。但宗旨也是有的,集中到两个字――担心。担心什么呢?担心犯错误.他就是这样一种干部,有真实的情绪,更有理智的注意,既感受到各方面的矛盾,又回避与各方面的冲突,有自己的见解,但更注意顺应潮流;在省委常委重大的决策面前,则把犹豫带了进来……
“你是不是亲自找路野谈谈?”林楠对方志远说。她的意思是很明白的,路野如果接受批评,表示愿意修改剧本,那么,就体现了省委常委政策的胜利,这在目前,对各方面都有说服力和影响力的。
“谈不通怎么办?”方志远给妻子出了个难题。
“会通吧?”
“没那么容易。”方志远摇了摇头。他知道矛盾的深刻性,找路野谈话的条件并不成热。对一个潮流没有施加任何影响之前,仅凭一两次简单的谈话就试图改变其代袭人物的观点,这是不大可能的。
“那你先和梁锋谈谈,想办法说服他。他的批判文章如果以理服人了,路野的工作可能也就好做了。”林楠说。
“不,这也不到时候。”方志远眼里露出一丝深思远虑的神情。说服梁锋,这实际上也是党内的一场思想斗争。当省委常委内还有人同意梁锋的观点时,当整个干部队伍中还没有强烈感受到正确思想的影响而过多地表示对梁锋的同情、支持时,对梁锋的任何说服都可能是缺乏力量的。思想斗争有思想斗争的艺术。方志远向来注重抓典型,但典型的产生需要一定的条件。
那怎么办呢?林楠看着丈夫,目光中含着这样的问话。
“我得清理清理头脑。”方志远笑着说。
方志远回到自己的房间。他需要独自思考思考。他有个习惯,每当面临复杂局面时,他总要在写字台前坐下,通盘“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这种时候,他会非常冷静,哲学家的透彻目光和政治家的深思远虑都会高度集中在焦点上。天阴窗暗。他开了台灯,雪亮的灯光此时显得凄清苍白,更增加了屋里沉静的气氛。他坐下,翻了翻列宁的《哲学笔记》,他在“现实的各个环节的整体、总和,现实在展开中表现为必然性”这句话下面又添画了一条红杠,在旁边又增加了一个红色惊叹号。他凝神想了片刻,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踱着.房间技书架、书柜挤成T字形小巷,踪了笼罩着写字台的一片光亮,屋里黯淡幽静。他在写字台前站住,微蹙着眉又想了一会,很干脆地坐下了,拿起笔在纸上迅速而潦草地记下自己的思路;
∑:马克思主义力求的是真实地反映世界并改造世界,而文艺的生命也在于真实地反映世界和影响世界。马克思主义政党不是应该最有资格领导文学艺术走向繁荣吗?
如果不能领导文艺走向繁荣,马克思主义政党的称号便有问题。这也是个检验。(llI)
写到最后一句,他内心受到一种震动。他停住笔思索了一下,便一笔一笔慢慢加了三个惊叹号。停了停,他撂下笔很快地站了起来。震动力在什么地方呢?他面对墙上的大幅世界地图陷入深深的思索。现在,世界上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的政党至少有几十个,他们如何呢?在中国,林彪这样的封建法西斯不也自称过是马克思主义吗?但他们在理论和实践上是如何鲜明地与“真实”为敌啊!还有,官僚主义者,因为既得利益反对真实反映生活的理论和文艺,而教条主义者为了一时的需要,也要理论――还有文艺――放弃真实的彻底性来图解政策.不要说文艺,连理论也几度陷入僵化停滞的境地。是否允许真实地反映生活,这确实是个严峻的检验。另一方面呢?在“真实”的幌子下,不是又出现过不少并非真实,甚至严重歪曲生活真实的作品码?什么是真实呢?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沦就要从“真实”两个字开始提出问题和回答问题,还要进行论战,而文艺上的斗争又常常与政治斗争密切相连,方志远收位了自己的思想。想得太远了。现在,他要解决的是具体的策略问题。他在“由此产生的因势利导的政策”下面画了一道杠,在旁边又批了两个字:时机,
晚上,傅钟山来了。
他脱下军帽,端起茶杯咕咚喝了一大口;
“老方,你现在是两条战线作战,又要反右,又要反‘左’!”他指着方志远说.军区司令员是有战略眼光的。随后,他点着了烟斗,吐出呛人的浓烟来;
“你放心,我们穿军装的没有右的。”
“‘左’的呢?”
“我不‘左’,谁敢‘左’?”傅钟山租犷地笑着说,“谁‘左’,我就罚他每天看样板戏!”
方志远笑了:“你的支持,对我可是太重要了。”
“老方,你得闹出点儿名堂来,”傅钟山收敛起笑容,“我对理论是外行,可我觉得咱们现在太缺理论。”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烟,黑瘦多皱的脸上显出忧虑来:“难啊!省委允许曙光大学召开讨论会的消息,听说已经传到北京的几所大学,引起了一些反应。要是那儿的学生也闹着提出类似的要求,什么辩论会啊讨论会的,那局面怎么收拾呢?”
类似这种令人头痛的情况,傅钟山还讲了一堆。“不过,老方,再难也不怕,现在整个战略思想对头,问题肯定能解决!”他最后打着手势说道,而后留下一屋子烟气走了。
方志远回到屋里,皱着眉若有所思。林楠体贴地看着丈夫。在她看来,压力是急剧增加了。但她没说什么话。在丈夫冷静的时候,不需要她多说什么。一生中,不止一次遇到极端困难甚至危厄的时候,她虽不能在政治经验方面对丈夫有什么帮助,但却能从感情上理解他的心境,并对他始终抱着毫不动摇的信任。她现在流露出的静静目光中,就含有对丈夫的这种理解和信任。
方志远走到沙发前,突然从沉思中抬起头,炯炯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含着兴奋的决断神情,好象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高瞻远瞩地看到了什么。
“一个伟大的转折。”他坐下,很有兴致地说道。
林楠惊异了,她疑惑地看着方志远,“什么转折?”
“傅钟山!”
“他?”
“对!”方志远说,“不要小看老傅的变化。一个原来对思想文化战线的事并不十分重视的干部,一个一生气就把儿子训斥一顿的司令员同志,他说,要两条战线作战,他说,要搞出理论来,这看得很尖锐,也带实质性。他思想上的变化,是有深刻意义的。你可以想想,它说明什么?现在看来上上下下的干部思想似乎很混乱,但实际上,常委会的精神正在被大多数干部们所逐步接受。这就是我们要看到的主流、本质!”方志远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你原来对这一点有担心吗?”
“噢……有一点。”
“现在从哪儿转折呢?”
“领导中枢。”
方志远以其政治家的敏感,知道自己真正抓住了一个有力的环节。几天来,四面交困,但真正使他感受到压力的主要还是来自部分常委的态度。上次常委会虽然已形成决议,但是,这几天接连出现的问题,使得部分常委又犹豫起来。既然领导中枢对于自己形成的决议尚持消极态度,那末,要想让整个机器正常运转起来,推动整个局势发展,那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省委书记只想到去找梁锋、路野做工作,不是舍本求束吗?目前,关键是要进一步推动常委的思想。只靠简单重申原来的决议是不行的,而要更尖锐地展开一场思想上的斗争。傅钟山现在站出来,就会使这场斗争向有利的方向转化成为可能。
第二天,方志远召开了常委会。这个会从一开始就尖锐地提出问题;在《悲歌》同题上常委为什么至今还显得软弱无力?
方志远目光扫视着大家,说道:“情况是多种多样的。有一种俯况是这样的,情绪是‘左’的,火一上来恨不能来个扫荡。但真正遇到右的思潮,又不敢管,怕犯‘左’的错误,――知道自己那一套拿出来要出轨。”他限卫闪出风趣的笑意,看了看大家后,严肃地说:“结果呢,是软弱无力,束手无策。这就是日前我们干部队伍中很普遍的一种现象。这也是我们常委中一些同志处于盲目状态的原因。”
傅钟山在会上做了几次很长的发言。他的话谓脆、直率、尖锐,有火力。他看着列席常委会的武光说。“武光同志,我的意见直截了当,叫我看,宣传部有点儿问题。前一阵,是来回摆了几摆,路野那边意见大,就往那边安抚安抚,梁锋这边儿火儿厉害了,又对《悲歌》批上儿句。宣传部没有自己的主见,光在那儿搞平衡!这一阵阵,省委常委有了新决议,可是,你这宣传部还是没有真正动起来,没个气派,左右怕挨骂,抹稀泥,找个平衡点站在那儿,那哪行?!我觉得,方志远同志的想法很对。我们应该先对梁峰说说,你的批判太简单,生硬。娶他学会摆事实,讲道理。然后,我们应该好好批评批评路野的思想,帮助他。还有年轻娃娃们,小资产阶级的,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东西,都要批评教育。明哲保身,怕担责任,那还要咱们干什么?!我这是来回翻着说,一句话,我们不能软布塌塌的。”他停了停又说道;“共产党是搞领导的,现在咱们要是不会领导,不敢领导领,还算什么执政党!咱们可以到文艺界、大学了解了了解情况,党的威信现在确实不算高!搞了几十年,就搞成这样?”他有些激动了,满是胡茬的下巴也在微微地抖动,“老方是对的,要搞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也要发展,要不,党也没前途。”
武光抚摸着茶杯盖默然不语。在傅钟山的影响下,许多同志都对武光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还有些同志做了自我批评。正象方志远所预料的,这个常委会实际上是个恩怨整顿、统一的会议。方志远一向反对在组织上轻率处置一个干部,但在思想斗争上,他是坚决而有力的。他今天就始终引导和推动着会议深入发展。方志远并不轻率行事,他对常委内的悄况看得非常消楚。上一次常委会的决议在通过时虽然还略有些勉强,但它无疑为整个工作奠定了有力的基础。而依靠这个名正言顺的基础,常委中只要有少数同志尖锐地提出问题,就足以对任何不利予贯彻决议的倾向展开一场斗争,最终争得多数。问题在于首先要有这样的人站出来。这正是方志远从他钟山的态度中看到的转折。他的炯炯目光照例是聚精会神地直视着发言者,但他也清楚地注意到了每个常委的表情,武光的沉默,以及会议室内的气氛。窗外的天仍是阴的,看来早晚要下一场大雨。武光微眯着眼,淡淡地凝视着窗外,他显得很疲倦。方志远知道,今天对他的触及是尖锐的,也是不那么容易承受的。方志远心中突然动了一下,他从武光的一头白发想到了他在十年动乱中的遭遇,想到了他的病弱的身体,想到了他的卧床不起的妻子,想到了他至今仍然住在几间最普通不过的平房里,还想到了他一贯勤勤恳恳的工作……一股同志之情从心中涌起。但是,眼前的思想交锋是不可少的。我们如果不能领导中国走向经济、文化的繁荣,我们都要成为历史的罪人!方志远的思路又回到会议上。如果这个会开得成功,思想问题解决得彻底,整个常委就能真正成为一个高教率的领导中枢,就有力量推动整个局面。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知道,,在纷纭的时势面前眼花缭乱是不行的,重要的是抓住一个个有力的环节,并充分展开它的力量。
常委会开了一整天,大家畅所欲言。武光做了自我批评,其诚恳之意出乎与会同志的预料。整个常委会的思想终于达到了相当大程度的统一。思想一通,对于下一步工作,就迅速形成为一系列的具体决议。
灯亮了,会议室内一片通明。
“梁锋的情绪很大,应该再找他谈谈。……”武光说。
“对。”方志远说。
“不过,做他的工作可不容易。”武光说。
“再做做嘛。”方志远说。
窗外阴黑的天空中无声地亮起一片闪电.
在中国这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底是谁对这里的人民更有血肉相联的感情呢?到底是谁把民族的、人民的利益真正放在自己心上呢?
暴风雨象亿万条灰色的鞭子在狂风中猛烈地抽打着黄江两岸,把天地都淹没在白茫茫之中。一道又一道耀眼的闪电利剑般从乌云中刺出来,被乌云压得阴沉晦暗的天空陡地一亮,在雨雾中朦胧露出远搂近厦的省城和模模糊糊灰带一样的黄江大桥。黄江象条暴怒的黄龙奔腾着,它的吼声和风声、雨声、雷声交响成撼天震地的一片.整个宇宙被暴雨统治着。
风小了,雷电暂时消失了,天地间惟有哗哗哗的大雨。
梁锋立在阳台上,望着雨雾中浩荡奔泻的江水,望着黄江对岸楼影绰绰,烟囱腺胧的市郊,望着广漠的宇宙空间,心情和这大自然一样苍茫悲壮.他想起毛主席的一首诃;“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更有一种“往事越千年”的壮怀。阳台上虽然有棚顶,风也小多了,但仍不时有雨星溅到他身上。但他全然不顾.他需要在这种情境中静静地站着。
“爸爸,你进来吧。”儿子梁小秀立在阳台门口又一次说道,他的声音含着小心和央求。
粱锋一动不动,象塑像一般立着。
“爸爸,你进来吧!”
梁锋还是一动不动。
“爸――爸――!”
梁锋扭过头,脸色阴沉,“你不要在这儿喊。”
当空一道刺日的闪电。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击从头顶帕天空劈下来,整个楼房,整个大地象一面巨大的鼓在猛烈地震响着,又象是一个巨大的铁轮向四面八方滚去。
雨还是哗哗地下着。梁锋依然如塑像一般站立着。他的心境比大自然这场雷电交加的暴雨更加激荡。几十年的事,几年来的事,几个月,几天来的事都象江水一样涌来,又象雷电一样撞击着,象茫茫大雨一样无边地浑浊地展开着。
儿子大概还在身后的阳台门口站着。他甚至能想象出他那既有委屈又有惭愧的表情。大学生呵,这就是自己的儿子!
上星期六看《悲歌》演出前,小秀就对他说:“爸爸,你不是看过了?这次不要去了。”
“为什么?"
儿子躲闪着他的目光:“爸爸,你别去就行了!”
“为什么?”他严厉地追问。
“爸爸,、你别去……”小秀吞吞吐吐地说.“我们曙光大学许多人一见你的文章就画上叉,要不就干脆揉掉,情绪可大了,说什么的都有。今天去剧场看戏的人……”
“怕我受围攻?!叫我躲起来?!”
他当然没听儿子的劝告,-个人了,在剧场的门厅里,他亲眼看到有人撕碎登有他的文章的报纸,他自己所受到的侮辱还在其次,最令他愤怒的是路野所受到的一些人凯旋式的欢迎。那天回来,他的脸色十分不好,坐在沙发上闷着抽烟。
小秀走过来说:“爸爸,我叫你不要去,你看……”儿子在目睹了撕报纸的情景后就悄悄回了家。看到爸爸没有说话,小秀鼓起勇气说:“你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我在学校里都不敢说你是我爸爸……”
“什么?!”梁锋一下子火了,“爸爸给你丢脸了?!有入骂你爸爸是棍子是不是?对资产阶级打打棍子有什么不应该l你是怕孤立吧?他们脱离党,脱离工农,他们才是真正的孤立!亏你还是学历史的,历史最终将会证明谁是谁非!”
一艘驳轮在大雨中逆流而上,红旗在桅顶上飘着.
谁是谁非?他又想起刚才接到的一个电话:
“你是梁锋同志吗?”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我是。”
“那我要正告你,你那些文章是胡说八道。你对路野同志犯有污蔑罪。”
“你有不同看法,可以写文章公开辩论嘛。”梁锋冷蔑地说。
“你的文章不值一驳!”对方有些恼怒,又说了句骂人话,对方电话里传来一群人的哄笑。梁锋把电话哐地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