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将证明(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他不是随随便便投身子文艺领域这场斗争的。当他被担架抬出监狱时,十月胜利的锣鼓刚刚响彻北京长安街和全国上空。他因为反对江青――包括她的文艺政策――而受到残酷迫害的历史,使他得到礼遇。出狱不久,他动了癌切除手术,生命是有限的了.不论自然法则还赐给他几年时间,他只有一个想法:尽力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但是,文艺领域的某些现象越来越激起他的警惕。担忧,愤懑的情绪在他心头象乌云一样笼罩着。他终于从几经反复的文艺现状中看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有人在向党挑战。文艺领域内的斗争是全社会斗争的缩影。在《悲歌》等一些作品的后面,他看到的是资产阶级思想在社会上的泛滥,西方颓废文化连同一些靡靡之音在中国的蔓延,在长头发喇叭裤的潮头下面还闪动着走私、投机倒把等犯罪的黑影,听说沿海有些渔村整个地都腐烂了,这是一场严重的斗争。
多少个夜,他在房间里踱着,皱着眉思索着。“爸爸,你该休息了!”儿子小秀总是催促他。十年动乱,夺去了妻子的生命,留下父子相依为命.但回答说:“爸爸考虑点儿重要的事。”儿子说:“爸爸,你身体不行,不能这徉!”他温和而严肃地看看儿子,目光里注入了自己的全部回答。而在关键的时刻,难道还能那样从容地“力所能及”地工作吗?
在刚刚傲完癌切除手术后不久,他这个曾被极左路线监禁了八年之久的老共产党员,又毅然站到了向右的潮流宣战的第一线上。最初是冷静的抉择,几经论战,他的斗争热情就全部被激发了起来。“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谁有斗争生活,他才感到精力的充沛蓬勃。没有比这种论战更能使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的存在了。六十岁了,从延安时期至今读了一辈子马列,搞了几十年的论战,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定要做一点最重要的工作。
对《悲歌》的批判,影响了全国。他是当作一个大仗来打的。他决心从这里开始,在全国挑起对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论战。他坚信自己真理在手,用不了几年,历史将证明他是正确的。
然而,省委在《悲歌》问题上态度的几经反复,使他悲愤交加。方志远在大学讲话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对《悲歌》的那种批判也暂时停下来……不要简单、粗暴,不要生硬、牵强,不要用错误批判错误。”这样的调子等于否定了对《悲歌》的批判,等于以路野的胜利而告结束。“爸爸,省委都不支持你,你那样干还有什么意义?”儿子刚才这样说。这又造成了父子间刚才的一场冲突。儿子并不反对父亲的观点,儿子却反对父亲那样做。儿子就是这样地在“关心”自己的父亲!
“爸爸,快进屋吧,外面清凉!”小秀的央求声打断了梁锋的思绪。风又紧了,寒意沁人。远处,透过茫茫雨雾隐约传来电报大楼的钟声,又很快溶化在雨雾中。是下午两点了。他要去党校做关于文艺理论的报告。
他进了屋。想了想,拿起电话。儿子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放到父亲面前。只要父亲不生病,他现在做什么也心甘情愿。梁锋感到了儿子那静静的目光,不禁为自己刚才的粗暴有些后悔了。他看了看儿子,儿子腼腆地笑了。可是一听见他在电话里向报社要车去党校,小秀又着急了:
“爸爸,你这两天身体不好,别去了。上午党校不是来过电话吗?有一段路冲坏了,可能不好过,让你考虑是否以后再去?”
“不,一定要去。”梁锋放下电话说道。
“爸爸……”小秀想说什么又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小心地说.“你是不是先找省委方书记谈谈?”
“耍谈的。”粱锋想起自己在座谈会上写给方志远的条子了。
电话铃又响了,是省委党校来的.
“老梁同志,刚才武光同志来电话,指示我们今天下午的报告会暂时先不要开了,要求我们首先用几天时问讨论一下省委常委会议的精神。既然省委这样决定,是不是以后再安排一个时间请您来?”
梁锋慢慢放下电活,坐下了。
看到父亲的表情,小秀有些不安,“爸爸,你怎么了?”
梁锋没有说话,抽出一支烟,手微微有些颤。
小秀看了看他,没敢再问。雨水鞭打着玻璃窗,发出唰唰唰的响武屋里静了下来。一股股青烟从梁锋嘴里吐出来,带出几声咳嗽,揪疼着儿子的心。小秀轻轻咬着下嘴唇,犹豫地小声劝道:“爸爸,你不是已经决心戒烟了吗?”
梁锋皱着眉抽烟,没有一丝反映。这时,楼下隐约传来小汽车的喇叭声,大概是刚才要的报社的车来了。梁锋没有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随手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你去哪儿,爸爸?”
“去省委。”他准备去找省委书记方志远。他要把问题全部摊开!
儿子默默地把雨衣递给了他。他感到了父亲内心的激愤。
“爸爸……”梁锋刚要拉门,小秀叫了一声.
梁锋回过头。
“你冷静点儿……”儿子那充满担心、爱护和提醒的目光是那样熟悉,使梁锋一下子想到了妻子。热浪从心头直扑打上喉咙口。他看了看儿子,温和面听从地说:“爸爸知道了。”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大概司机上来了。梁锋拉开门。他愣住了。
“梁锋同志,正好把你堵在窝里罗。”迎面出现的是省委书记方志远。他一边笑着说话,一边随手脱下雨衣。楼梯上印着一行湿漉漉的脚印。
方志远进屋挂好了雨衣,小秀很腼腆地对他笑了笑,便打着雨伞去学校了。
“先说一点,你的辞职申请,省委暂不予考虑。”方志远在沙发上坐下说道,“辞职是因为闹情绪,闹情绪是因为有意见。你有什么意见,可以谈谈嘛。”
梁锋有些意外。
“你对省委、对我肯定是有意见的。这个估计我想不会错。今天来,先听听你的意见。”方志远眼里闪烁着亲切、风趣和充满自信的笑意,“我希望你能开门见山,迅速进入主题。我们争取谈得深入一点。”方志远说着从黑皮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
“这是你那天座谈会上给我的。(念)‘方志远同志,你的某些观点我认为是不符合马列主义的’。”方志远笑了笑,放下条子,“你这张条子分量好重啊!接到这样一张条子的人是不会不对自己讲的话反省一遍的!好了,你谈吧。”
梁锋沉默了好一会儿,心情沉重地说,“我对现状很担忧。”
“嗯,这是第一句。”方志远笑着说,等他讲下去。
“我是很担忧啊!”
“嗯,这是第二句。”方志远仍然等他讲下去。
片刻沉默。
“我坦率说吧,马列主义者得正视现状。”梁锋抬起眼,准备坦率摊开自己的观点了,“现在,在文艺领域,资产阶级思想,唯心主义思想都在泛滥!我们呢,却听之任之!稍微提一下批判错误的东西,就说是打棍子!这样下去,无产阶级还有什么自己的思想阵地?!”梁锋的神情变得激烈起来,他略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加强语气说道:“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重大问题。一,承认不承认资产阶级思想在文艺界的泛滥?!二,对它们耍不要开展批判?!这两个问题关系到党的命运和前途!”
方志远目光中略带沉思地昕完他的话,很平和地回答道:“关于这两个问题,我们的态度是明确的。第一,我们承认资产阶级思想在一定程度上的影响。”
梁锋有些意外地抬了一下眼。
“第二,对此我们应该开展思想批判。”
梁锋又一次出乎意料地看了看方志远。
“但是,单单解决这两个问题是不够了。现在,面临的是两个更为深入一步的问题。”方志远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资产阶级的,唯心主义的思想现在还有一定程度的影响?第二个问题,我们到底应该如何进行批判?”方志远又停了一下,似乎有意给对方留一个思考问题的间歇。
…………
“就说第一个问题吧,今天上午我找党校一些同志座谈,有人认为是我们放松了对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我说,这个回答还远不是彻底唯物主义的。放松,为什么会放松?无缘无故就放松了吗?放松是主观倾向,而这种主观上的倾向又产生于什么样的客观条件之上?又有同志说,当我们把主要力量放在和‘左’的倾向作斗争时,对右的方面势必削弱防范。有的同志说,是马列主义没有在新形势下及时发展,以致形成了很多空白,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也在对外开放政策的幌子下渗透进来。还有一个观点,认为极左的东西在政治上很多是属于封建专制范踌的东西,所以,在反‘左’的时候,资产阶级范畴的东西,如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个性解放,等,就暂时有了存在的合理性。诸如此类罗。我看,光罗列不行,需要从经济、政治、文化的总和中,做点真正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从中找出内在的联系来。”
梁锋手指夹着烟默然不语。额头的皱纹中酝含着思索,判断。一缕缕青烟在他凝视的目光中冉冉上升。屋里只听见风挟着雨扑打窗户的哗哗声,白花花的雨水在玻璃上流淌着。
“至于第二个问题,如何进行批判,我说点儿实际情况。曙光大学党委在学校做了个调查,在你的批判文章没出来前,对《悲歌》支持的人占20%,60%的人是无所谓或不以为然或有某些意见。反对的人也占20%。你的文章发袁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80%以上的人成为《悲歌》的支持和同情者!梁锋同志,事与愿违哦,你的批判反而使路野同志成了英雄!”
梁锋的脸绷得越来越紧,目光也越来越阴沉,他狠狠地抽了一大口烟,又沉默片刻,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道:“就是因为我们对错误的东西放弃了批判,所以现在就批不得了。”他抬起起眼,“有的群众根本连《悲歌》还没看过,一听说批判就反感,这种情况本身就不正常。我们如果迎合群众这种落后的心理.放弃原则斗争,那是政治用人的观点!”
“只有把群众全部推到对立面去的做法才不是庸人的观点,是吗?”方志远严肃地说道。
梁锋没有说话。方志远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你是理论家,我们就用理论概念来讲话;回避斗争和采取错误的方式斗争,从哲学上讲,都是反辩证法的。譬如,我今天来,就和你有一场思想斗争。我有几种态度呢?无非是:一种,为了表面上团结干部,回避矛盾、哼哼哈哈,那大概就是庸人观点,结果也团结不了你。还一种呢,和你争论一番,言辞激烈,上纲很高,但没有丝毫逻辑力量结果,更造了你的敌对情绪。我看,如果那样,是我这省委书记没有力量,没有自信心的表现。不过,我不愿那么拙劣。我来,自有策略罗,就是准备用商盈的办法,又拿出有分量的理论,去影响你,说服你。”方志远笑了笑,用一种善意批评的目光看了看梁锋,然后从皮包里拿出厚厚的两本书放在茶几上:“这是你一九六五年出的论文集,我都拜读和研究了。”然后他又拿出几张报纸放在茶几上,“这是你最近关于《悲歌》写的文章,”他轻轻拍了拍书和报纸,“我做了对比。十几年时间过去了,经历了这样一个特殊时期,你的理论水平非但没有相应的、足够的提高,有个别地方反而容易让人联想起‘文化大革命’中的大批判。这样,怎么能说服人呢?”
梁锋的脸色很不好看,他狠狠抽了两口烟,’终于连话带情绪一起憋了出来:“这不是说服的问题,这是斗争,有些人是不可能披说服的!”
“这样百分之几十的文艺家、这样大多数的青年学生不都成了持不同政见者吗?!”方志远眼睛里闪射出严厉的目光,“如果那样――你应该想一想一我们是不是在搞马列主义就要打问号了!”方志远又拿出一封信,放到茶几上:“这封信――北京的一个大学生写来的――你看看。他针对你的文章谈了一些看法。右的思潮的泛滥在一定意义上是对极左的惩罚。这就是年轻人抓住的一点辩证法!”说着,他激动地站起来在屋里踱着,梁锋感到了省委书记的不平静。过了好一会儿,方志远才站住,“我知道,粱锋同志,”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深沉而挚重,“你下决心走上今天的斗争不是很容易的,更不是轻率的。你是把它当做一个伟大的斗争来搞的。”
梁锋心中一热。方志远看着他继续说道:“但是,经过十年动乱,党现在面临的硒面比较复杂,党在理论上的工作也比较薄弱,很长时间以来还来不及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这儿。在这种形势下,对于你这样一个多年从事理论工作的同志,党和人民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这样说不是空话,而是现实客观情势的所然。自然,期望高,要求也就高!”方志远坐下很严肃地接着讲道:“你的批判文章效果不好,缺乏辩证法,在人民内部造成了一些积怨。但是,这个责任,主要要由省委来负.省委最初的反应迟钝,左右摇摆,领导不力,使你处于孤立、悲愤,容易偏激的立场上。这一点,”他的声音放慢了:“省委是有资任的……”
一个热浪打在粱锋心上,他感到鼻子有些发酸。
“……但是,省委接着就要求你,梁锋同志,希望你为党做出一流的工作!你有这个基础。”方志远深沉的目光温和地看看粱锋:“当然,你要有这个要求,要有自我批评,要敢于否定自己的错误,最后,还要有大的努力。”
梁锋一句话没说,低下头又点着了一支烟。
窗外的雨仍然在下着。
都江堰经受了两千年历
史的检验还在造福人类。我
们现在的工作如果二十年后
就被打得粉碎,那未免太渺小了……
雪白的大型汽艇离开宏伟的黄江大坝水利工程沿江而下。因为顺水,行速很快。风横扫着密密匝匝的小雨星迎面疾劲刮来,艇上的红旗哗啦地响着。烟雨迷蒙中,黄江大坝在后面越来越远,变成水天间的一条灰杠,两岸的山脉则毫不犹豫地后掠着。前几天大雨造成的洪水刚剐过去,江水依然浑浊、汹涌,气势威猛地俯视若下游的黄江大平原直泻而下。
汽艇上载着视察水利工程回来的省委常委全体委员,还有参加省文联座淡会的全体作家。方志远一上汽艇就打趣地说:“今天这船可不能翻!翻了的话,我们省的文艺要落后二十年!”是他决定邀请座谈会的作家们一同去看看黄江火坝水利工程的。
此时,方志远穿着雨衣在船头凭栏凝望着。水利厅的干部们都在他身旁站着,他们不时在回答着方志远的询问。武光走到方志远身旁问:“那件事怎么定?”
“哪件事?”方志远收回凝望的目光回过头.
“萨林将要来……”
“来就来嘛。”
“他要求采访路野。”
“嗯,我们等一下再淡,”方志远风趣地做了个手势,“在水上还是谈水吧,”他笑着指指江水,然后指着水利厅长:“这是他的管辖区。”
大家笑了。
省委书记看来反应轻松,但是武光知道这件事对他也是有压力的。欧洲《每日新闻》的专栏作家萨林特前来中国访问,而且要求S省,要访问路野,这在国际上也是一条重要消息呢。因为《悲歌》事件早已引起了许多国家的注意,而在国内、在S省,这条消息自然会引起更大的注日和关心。特别是现在,情况“复杂面微妙”。
几天来,形势发展得很快.省委宣传部召开了宣传文化工作会议,各级党的领导都层层传达讨论了省委常委两次会议的精神,好象被一只巨手推动着,各方面都动了起来.省委党校召开了几次座淡会,座谈纪要《马列主义在新形势下的新任务――关于党的文艺理论及文艺政策的若干问题》在省报发表后,形成了最初的公开舆论。与此同时,曙光大学各个系在校党委组织下召开了各种讨论会,讨论《悲歌》及其提出的文艺,历史、哲学等方面的问题,《曙光大学学报》报道了不同观点的争论,省报引导性地刊登了一个大学生的发言全文。《如何真实地反映生活》,武光亲自写了编者按。这篇文章引起了强烈反响。紧接着,更加引起轰动的是部分作家座谈会的纪要。《话剧<悲歌>在思想和艺术上的得失》,参加座谈的都是一些有影响的作家,他们的发言也自然更加有影响了。
但是,引人瞩目的是路野的态度。最初是沉默的对峙。他在文联组织的讨论会上始终没讲话。就连他的妻子舒华也变得缄默了。这个情况连外电都做了报道:“路野,象晴空中的一颗寒星,闪烁着倔强的光亮。”当然,他并不是一颗孤寂的星,在文艺界,有不少人同样保持着沉默,不久前,他表了个态。"尽力理解省委常委指示。”而这两天他昀态度又有反复。在这种情况下,让他接待萨林特的采访,会有什么影响呢?萨林特最近在《每日新闻》上这样写道:“不久前,在欧洲,我曾和他(方志远)各自讲了‘历史将证明’一番话。当我现在去中国时,我想从他的S省那里对这个争论进行小小的验证。当然,我们争论的问题需要长时期的历史来裁决。但是,往往在片刻的历史中会显出长远结论的趋向,对于这一点,作为历史学家的我和作为政治家兼哲学家的方志远先生都会认为是公正的……”
让路野接待萨林特?当然,可以在外事上通过礼貌的方式谢绝他的来访,这是不难做到的。外事部门也有这样的考虑。但是,武光有更深一层的考虑。那样谢绝来访是最容易也是最平庸的做法。应该有更积极和更有力的决策,他瞥了一眼方志远,他刚才还在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沿岸的山势地形和水利厅的干部们谈黄江的水利规划,此刻却正凝望着江水,陷入了沉思。他也许正在考虑,萨林特的来访,他近来几乎全部的注意力倾注于《悲歌》事件。武光知道,省委书记是个对任何问题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最后做决定的人。
其实,在这一刻的凝望中,方志远并没有恩索什么问题,他只是沉浸在一种情绪中。这种情绪就象是江水一样,携带着对山川大地的广阔的记忆任意流淌,迷茫而又雄浑,他想到了曾经去过的四川的都江堰。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雨更大一点。他临风站在晃动的铁索桥上,看着浩荡的岷江从天际云海中奔腾而来,在桥下翻起眩目的浪涌。炯雨茫茫中也是这样山河悲壮,一幅无比宏大的泼墨画。当时,他看着江边山上翠柏红墙中纪念李冰父子的二王庙,看着两千年前修筑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在江中劈浪屹立着,两千年后还在继续为人民造福,不禁感到历史的沧桑,创造的伟大……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我们这黄江大坝能够留多少年?我们现在干的每一件事又能在历史上留下点儿什么?能否经得住历史的检验?马克思主义也要讲点功利和不朽的,都江堰经受了两千年历史的检验,还在造福人类。我们现在的工作,如果二十年后就被打得粉碎,那未免太渺小了。他不由得想起《悲歌》事件来。引导民族的文化走向繁荣并不比引导经济走向繁荣更容易………江水在船舷两侧喧响着,黄涌、白浪、旋涡急速向后奔着。他看了武光一眼,副部长现在的担子是不轻了,――他跟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的笑意。武光现在完全丢掉了那种左赡右顾,在最近这一段时间里,表现出了一等的工作能力和工作魄力。全省思想文化战线呈现出一片生气。武光在许多具体工作中显示出的才能足以令方志远感到惊叹。有这样一批人才,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关键在于调动和挖掘。……
一声汽笛打断了方志远片刻的思索。一般帆船从汽艇旁擦过,在滚滚的黄色波涛中一上一下颠簸沉浮着,很快就被抛到后面去了。它给滔滔的黄江增加了苍凉、悠古的情调。
“好,我们接着谈吧。”方志远收住目光笑着对武光说。
“萨林特要采访路野,再过两天就到。外事部门通知,希望省委考虑一下。”武光看了看方志远又接着说:“路野最近的情绪……”
“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嘛,”方志远轻轻挥了一下寻笑着说:“萨林特不是要了解一下真实情况吗? ”
“我们不是怕外宾了解真实情况,但有的同志怕这种安排会使局势复杂化,影响我们的工作。”武光停了一下又接着说."这件事,现在反响很强烈。前几天内部有一个材料登了萨林特要来华访问的讲话,路野的态度又正好发生反复,有人说,外国人访同他,外电支持他,路野就可能忘乎所以。”
“那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我们既然允许犯错误,就要允许认识上有反复。”武光明确地说。
“对,不仅允许反复一次,还要允许三次,甚至允许也们反复十次,对思想上的问题,我们要有这种耐心和胸怀――胸怀很重要。”
武光点点头。
为了确立对知识分子的领导,除了正确的理论,政策,还要有耐心,有胸怀,这是省委书记所反复强调的。
前天,武光很乐观地向方志远汇报了文联的讨论情况:“大部分作家都支持省委常委的精神。并对《悲歌》进行了批评。路野本人也总算表了个态,虽然有些勉强,但表示要理解常委对他的批评。”
“情况有这么乐观吗?”方志远问道,“还有呢?”
“还有?噢,还有少数人没表态。”
“没表态的早晚总会表个态。问题是,”方志远指了指桌上一叠反映文联座谈情况的简报说:“已经表了态的是否都心悦诚服呢?”
“问题就在这里啊,老方!”武光颇有同感地说道。
“这些简报我都看了,”方志远说,他把简报往前推了推,“有的发言一看就是明确的,是发言者自己由衷的认识。有的发言则完全是重复我这个省委书记的原话,对《悲歌》的评论也丝毫不差地重复我的调子。这种一致,并不一定正常啊!”
“对,是这样,我们的工作还是刚刚开始。”武光点头说道。
当天下午,方志远和武光一同参加了作家们的座谈会。方志远在会上讲了话:“同志们,我今天来,主要就是一个目的,鼓励大家讲真话。这几天讨论,有的同志完全重复我的原话,连用语用词都照搬不误。我看了这些讲话,可以说很有压力啊,同志们,你们并不完全相信省委。(众人都惊诧地看着省委书记)你们没有真正做到畅所欲言。事实上,你们简单地重复一个观点,证明并不真正理解这个观点,或是不完全同意这个观点。对吧?不冤枉你们吧?(一些人承认地笑了)如果把同志们这样的发言表态看做是省委常委精神的贯彻和胜利,那是可悲的。我们并没有让作家同志们心悦诚服地、真正地接受领导。希望同志们不要再来这官样文章啊,要思想交锋。希望我们能坦诚相处。比如说,现在传达的我的几个讲话,对《悲歌》、对文艺界其他问题都讲了几点意见,文艺界有些同志觉得很尖锐,难接受。武光同志(方志远笑着转过头去看看坐在旁边的武光)还为此做了一些温和的解释.我现在可以坦率告诉大家,实际上,我对问题的估计还要严重些,态度也要更激烈些。(他们目光转向路野)路野同志,我们不回避实质问题。(他停了停,目光又转向大家)作为=为省委书记。讲得温和些,是为了大家接受。但作为个人的意见,我可能要说得强更尖锐些。这两天,我正在写一篇文章,叫做《论真实地反映生活》,以个人名义发表,欢迎大家批评、讨论。我只是想以平等的身份和大家一起百家争鸣。有些东西不经过争沦,也许永远搞不清。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文艺最需要探索精神,不允许犯错误是行不通的。没有这一条,双百方针会徒有虚名。当然我们要尽劲量少犯错误。”
会场气氛很好。省委书记坦诚、;磊落态度赢得了大家的敬意。武光笑着说:
“大家畅所欲言地谈吧!”他的目光环视着人群,落到路野的身上:“路野同志,你是不是谈谈啊?”
片刻沉默。
“方书记让讲真话,”路野慢慢地抬起眼,沉静地望着方志远和武光,“那我就讲一讲。”
“畅所欲言嘛!”武光笑着说。
“我对批判《悲歌》不理解。”
突兀的一句话,使会场平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促起来。
“过去?还是现在?”武光依然和蔼含笑地问。
“过去、现在都不理解。”路野平静的声音中压抑着情绪,“以后也不会理解。”
难堪的静默。会场开始出现僵硬对立的气氛。
“讲讲你为什么不理解呀?”方志近亲切地看着他,插过话来。
“我不准备讲。”
“为什么呀?”方志远含笑的目光直视着路野。
“因为现在讲不清。”路野很平静很认真地说,停了一下,他又说:“《悲歌》到底是什么性质的作品,这只能由历史来证明!”
这就是前天下午路野的态度。而这恰恰又发生在内部材料上刊登萨林特要来华访问的讲话的第二天!不少人听后都冒火了:“这太不象话了!这样耐心帮助他,他还这个态度!”消息传开后,激动了不同的舆论和情绪。有些称赞路野“骨头硬”的人,同时强化'自己的立场;有些痛斥路野“狂妄”的人,同时产生了对省委书记的不满;有些人认为:萨林特一来,说不定会把事情闹大,国籍舆论中也可能会产生不利因素。连武光最初也有些皱眉头。此时,他的目光从船头飞卷的白浪转过来,看了看刚从船舱走到方志远身旁的傅钟山,对方志远说:“我想,可以安排路野接待萨林特,托信知识分子是自爱的。”
“对。”方志远说。
“但是,如果真的安排萨林特访同路野,按照路野这两天的情绪,会不会出现意想不刭的麻烦,甚至造成国际上的影响呢?那样,老方不说别的,对你个人也会形成很大的压力啊。”武光现在越来越理解方志远的处境,固内外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
“有压力就承担吧。”
“就路野这号态度?!”傅钟山抹了一下被风濡湿的验,隔着雾一样细密的雨星朝船尾冒火地看了一眼,那里只有路野一个人在凭栏而立的背影,“为这样的人承担责任……值得吗?!”
“当领导的不准备为被领导者承担责任,那还成其为领导?”方志远说:“那连起码的品格也没有!”他的批评是严肃的。傅钟山“嗯”地感叹了一声,挥了一下手中的烟斗说道:“我刚才说的是气话,不算数,有压力我们应该承担。要不,算什么领导?”武光想了想说道:“耐心做工作吧。”
“我们整个面上的工作要快一些。”方志远目光决断地说,“对个别人,要耐心做工作。但光靠给他做工作是不够的。还要造成整个形势对他的影响,嗅,昨天那两个材料转给你了吧?”
“看到了。”
“要迅速推进形势。”方志远做了个非常有力而果断的手势。
武光点点头。
方志远转过身来背对着滔滔的江水和起伏的山岭对武光和傅钟山继续讲道:“政策,向来是着眼于千百万人的,我们对一个人这样耐心,真正的意义在于我们着眼于对整个文艺界知识分子的感召和领导。好,”他隔着雨雾朝船尾看了一眼,“我再找他谈谈。”方志远双手裹了裹风衣,踏着湿汪汪的甲板朝船尾走去。
船尾。
路野一个人凭栏凝视着滚滚向后的江水。风从背后吹来,在耳边呼呼响着。远远的雨雾中,岸边有一棵罗伞状的古柏在缓缓向后移动着,树下卧伏的一块巨大黑色礁石,在承受着江水的冲击。看着一个个浪头拍打的方向,他才想到,自己是在顺流而下,江水也是向前流的。只不过相对于船上的人来讲,它在向后流。那么,站在岸上的人和站在船上的人看到的江水流向是相反的了。如果,他们之间要争论,有什么意义呢?谁有更多的共理呢?谁看生活也有自己的主观镜头,难道有纯客观的真实吗?这样一想,便感到虚无主义象风一样四面袭来,连自己脚下也踏不着实地,要漂浮起来了。不,历史毕竟具有无可争辩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岸上的人是多数,真理要以他们为标准。哲学问题、止哲学棠们去搞。他是一个作家,他要牢牢抓住活生坐的生活实感和自己的激情。他为人民追求艺术,他为人民歌哭。此刻,他胸中涌起的一股悲愤和慷慨之情,一直升到眼睛,在那里化为湿潮。透过湿潮,他的目光也是湿润的深情的。他把目光投向烟雨迷蒙的天地。江水苍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想起李白、杜甫,白居易、曹雪芹……他们的生命随江水而去、,随时代的兴衰变幻而去,而他们的文字却象这千年古柏一样留存至今!人民,为人民的艺术是永存的。可是,李白是为人民的吗?杜甫是为人民的吗?艺术和人民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的。杜甫对人民的同情、白居易的人民性,这些论点都浮现了出来,还有郭沫若的褒李贬杜,……一瞬间,他思想中闪过的论点是纷繁的,而且和他几十年来经历的生活相联系,他把这一切错综相叠的观点都赶走了。他不能使自己陷入矛盾。他在心里这样重复着:我是为人民的。这是我的基点。一封封读者来信中的话浮现了出来:“你为人民说话,人民是不会忘记的!”“你是人民的作家,你是民族的希望。”他心中坚实起来,他不能对自己“为人民”这一点有怀疑。
但这种怀疑是有过的,而且不只是怀疑。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曾不断地批判自己。终于使自己由衷地认识到“个人主义、骄傲狂妄都是使自己走向与人民对立的桥梁。”他对自己的剖析越来越深刻。而越是认识深刻,他越是获得了心中的宁静。当他赤脚在秧田里直起腰用手臂擦拭额头的汗水时,看着自己立于水田中的粗糙的赤脚,就象又回到了人民之中……而现在,往事的回忆只让他感到耻辱,他为自己那一份份自我批判和检查而耻辱,为自己的卑下、可怜、怯懦、愚昧而耻辱,当他被当作一朵重放的鲜花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推捧上引入注目的历史舞台时,他神情恍惚、欣喜若狂、热泪盈眶。好象久禁黑牢的人一旦见到灿烂的阳光,反而极易被新鲜的空气所窒息,被激动的泪水所哽咽。他还不那么适应自己的新地位。随着对往事的否定,对自己的肯定,他又重新意识到自己“思想先驱”的光荣。同时更感到怨恨、耻辱和痛苦。一想到被毁掉的殴宝贵的二十年,他就激动起不能抑制的愤怨和仇恨。在他技平反的几个月之中,他反而经历了一生中最剧烈痛苦的阶段,二十年的厄运。在他今天完全清醒过来后,才真正显示出创痛。看到一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写得那样潇洒,那样驰骋,那样尖锐,他竟会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之心。他拿起笔,却感到长满硬茧的手笨拙而吃力。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稀疏的头发,深深的皱纹,又想起自己逝去的青春,时时变得躁怒而寡言。无缘无故地对自己发脾气。只有舒华理解他,总是体贴地劝慰他:“写不出慢慢写,急什么,不要折磨自己。”他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了。那是在他发表了一批小说、剧本,并且赢得了文学荣誉之后。信治愈了一切。
但是,《悲歌》的遭遇又一次把他投入了巨大的激愤中。最初的批判使他感到压力。他的神经对政治压力是敏感的。好象窗外劈面兀立起一座阴森森的山,沉重的压力感和阴影同时落到房间里,落到他心上。他低着头,皱着眉,沉着脸,半天一动不动。对剧本到底是改还是不改?他收到了不少支持自己的读者来信,热情的支持常常使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但他知道政治的厉害。读者来信有什么用呢?舒华看出了他的犹豫,她说:“怕什么?最多是再当一回右派!”他抬眼看了看妻子,依然沉默不语。舒华又说:“你现在要是退下来,就不再有任何价值!”妻子是崇拜他的,相信他将会在文学史上留名,已经在为他搜集书信和文稿。“我以后要为你写传记。”妻子说这话时态度十分认真。现在,在压力面前,她表现得勇敢而坚定,话说得泼辣,干脆:“你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缩手缩脚,到头来有个风吹草动,一样会给你重新戴上帽子。现在要抓紧写东西,靠作品把自己立起来。成了大树,别人就不好砍了。你看郭沫若,‘文化大革命’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有了郭沫若那样的文学地位,谁还能轻易打倒你I”妻子是个有决断的人,看得透,拿得定,她跟着自己受了二十年的磨难,在鸭呱猪叫的篱院内,在烟熏火燎的灶台旁用操劳送走了青春而毫无怨言。他还能再让自己的妻子遭遇风险和磨难和对他的“牵肠挂肚”的思虑吗?妻子生气了:“你这辈子要是什么事都干不成才真正对不起我呢!”她希望看到他在文学史上建立不朽的地位。“你应该有勇气做屈原。”几个月来,他几经思想波折也确实进入了届原这样的人物角色。面对压力,他以无声的沉默表示自己的抗议,象屈原面对滔滔的汨罗江,象《悲歌》中诗人面对暴风雨的大海……
江水从船尾哗哗地翻卷着浪头急速向后奔流着,船身上下颠簸着,传达出黄江激动的脉搏,那操罗拿一样的柏树衬映着欺负的山岭在烟雨中沉思似地隐隐猛击.茫茫雨雾使一切对立界限,天和地,山和野、水和岸、动和静都模糊了了,溶解了。汇成了一片朦胧的美。这种现象,也许是大自然所独有吧。社会中的对立界限却总是分明的。而自己头脑中的对立则有时朦胧,有时又尖锐说得令人痛苦。他的思想中充满了种种矛盾。曙光大学的大学生曾经谴责他不去参加讨论会的软弱,但他知道,那并不是因为软弱,那是因为“有所保留”。他赞成大学生们的许多观点,但年轻人毕竟对中国这块土地了解不深,他们那种“现代派”色彩的明主思潮总使他感到有些“出格”。几年来他的作品大多是追念党的过去与人民血肉相连的朴素作风,批判十年动乱中的黑暗政治。他有他的基调,他和年青人有矛盾。这种矛盾现在移植到了他的头脑里。他意识到自己头脑中也在急速渗进“现代派”色彩的思潮。他越来越轻视自己一两年前的那些作品(只有 《悲歌》不在轻视之列),越来越反感对艺术加以干涉的一切政治,而追崇艺术家的绝对自由,创造纯艺术的艺术,但同时又不断使自已相信:自己是在为人民,追求不朽的艺术家的光荣与为人民并不矛盾。“为什么把一切罪过都嫁祸于文艺呢?资本主义国寒对文艺毫不限制,并没有被文艺写垮,为什么社会主义反倒怕文艺呢?”这种不满情绪不断在他心中积沉起来。不久前,茅盾逝世前要求入党的遗书给了他震动,唤起了他心中也藏有的类似情感。茅盾是信仰马列主义的。他凭自己有过的情感对茅盾是完全理解的。而现在自己呢?他开始谴责和反省自己了。但是,随即就有对立的思想来反驳这种自我谴责,来解释和支撑自己。最后,他反而怜惜起茅质来:文学家的称号难道不是最光荣最不朽的吗?多少年过去以后,当人们在想到伟大的文学家的茅盾的同时,会想到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吗?当然,茅盾还是值得尊敬的……就这样,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潮流推动着他,他的思想在重重矛盾中迅速发展到今天这样。他现在最理解的是屈原的悲愤。几千年
屈原这样的悲剧就没有停止过!现在,文学家想刚直不阿地揭露真实,也同样难免屈原的悲剧。他想到最近全省范围内批判《悲歌》的声势,想起前天文联座谈会上与方志远的冲突,想起萨林特要求而形成的舆论激动。有人说他是借着外国人的访问翘尾巴。干脆说他卖国算了!他最初对西方报纸对他的报道,赞誉以及大肆渲染根本不感兴趣,甚至反感气愤。那是别有用心地拿《悲歌》为他们的立场服务,卑鄙!中国的事情难道用你们借题发挥地做文章吗?只是后来,他才慢慢生出一些亲切和感激来。他看到这毕竟是一种支持,它使得国内有些人在批判他时不能不考虑国际影响。这次萨林特要来,肯定不会让他接待。但是作品的影响是封闭不住的,《悲歌》早已产生了国际性的影响。对这部话剧,他绝不再做任何修改。不演就不演吧,批判吧尽可以批判。剧本已发表过,作为文学怍品,它将永远留存下来。他要对历史负责!……
“路野同志,想什么呢?”一个亲切有力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独自遐想。转过头,急风雨雾扑得一脸凉湿。在湿漉漉雨帽下,是省委书记浓黑的剑眉和含笑的眼睛。
“噢,方书记。”他拘谨地笑了笑,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正是这位方书记亲自组织了对《悲歇》新的批判,使他陷于孤立――这种孤立甚至几乎动摇了他的自信――这不能不使他对省委书记有情绪。但省委书记在人格上总有一种令人敬重的魅力,他一走近,他的微笑就使你感到他周身散发着亲切的.暖烘烘的热辐射。
“在想《悲歌>的事情了?”方志远笑着问。他扶住温淋淋的船栏和路野并肩站着。
“是。”路野平静而直率地回答。
“还是让历史来征明,是吗?”方志远风趣的谈话中含有某种严肃。这句话一下触动了路野的激愤。
“是。有些问题现在争不清,只能让历史检验。”路野的日光凝视着江水,停了一会儿说:“剧本,我不准备作修改了。人民需要我讲真话。”
“建议你修改,就是要让你讲假话吗?”
路野沉默。沉默就等于不否认。沉默就等于不妥协。浑黄的江水在船尾翻卷着。
“现在,在文艺界。”力志远打破沉默,他侧身斜倚着栏杆,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烟雨蒙蒙的山脉说道。“有一些人大谈历史,大谈人民,好象他们代表历史代表人民。但是,他们现在却从来不谈党,也不谈马列主义。不是疏忽,而是耻于谈。在他们眼里,这一切都是应当蔑视的陈词滥调。有这种情况吧?前几天还看到-个材料,有个别人还讲茅盾逝世前要求加入党组织是‘降低和损害了他自己的形象’!……”他转过头看着路野,路野感到了他的目光的透射力。他略略打了个手势,声音很平缓地接着说:“我不想谈一般的火道理。我只是想说,文学家应该是思想家。应该真正懂得历史。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今天,离开这一点,侈谈什么民族的兴亡,人民的利益,社会的文明,现代化的建设,统统都是空洞的,虚伪的,有的不过是沽名钓誉!”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宽和的批评和谴责,“有的党员作家现在不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出现,好象这辱没了他的文学家的光荣。要我说,这正是他们的浅薄!他们好象很超尘脱俗,很高尚,其实,他们这样的人现在之所以比较多,作为一个历史现象,只是因为党现在处在一个比较困难的时期。如果党现在威信空前高、形象空前好,那样的人可能会少得多。在一个先进政党处于困难时期,用超脱、离异来表明自己清高,那样的人是很渺小的。历史也必将证明这种渺小。而茅盾,”他停顿住,目光中露出深沉的赞誉,“恰恰是伟大的。历史也必将证明这种伟大。”
方志远的话象探照灯一样照进路野的灵魂,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躲闪着。方志远的话很简单,然而却有一种特别实际的力量,引起他对自己的联想,而且震撼了他。
“一个作品,揭露也好,歌颂也好,有_AI立场问题,这也是个是否真实的问题。关于《悲歌》,你可以想想,你的立足点在哪里?恰恰在这个基本点上,你并没有和历史站在一起。这样的作品是经不住历史的检验的。过多少年,后人会说,作者的世界观不对,他反映的生活不真实。”方志远看了看路野:“当然,有人会说,托尔斯泰也没有什么马列主义世界观,但他是不朽的。然而后人会说:作者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还没有科学世界观已经是很可悲的,而且作者又没有托尔斯泰那种强大的生活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有时可以使作品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作者的理性认识而忠实于生活的本来发展,――所以,他的作品什么价值也没有。”方志远看了看路野,接着一针见血地说道:“《悲歌》引起争议和反响,不是因为它深刻,而是因为它偏激。就在批判个人迷信这个主题上,它也没有揭示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这在艺术上也不能算是成功的作品吧?”他停了一下,又语重心长地说:“我倒希望你今后能在这方面写出一部真正深刻的作品。我对你有过这样的希望。如果你能写出这样一部作品,使多少年后的人们看了,能够真正理解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那将是伟大的贡献。”方志远脸上露出感慨的神情,话放慢了,声音也更低沉了,“可那是很不容易的。……你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我现在是很悲观的。起码你现在缺乏这种力量。”
方志远的话象一注沉重的铅水流到路野的心上。
“嗅,还有件事告诉你,萨林特要来,可能要访问你――”
路野慢慢抬起眼。
“――和你打个招呼,有个准备吧。”
路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让他接待萨林特?
“欧洲几个国家不是邀请你去讲中国现代文学史吗?你也抓紧准备吧。组织上决定安排你去,和舒华同志一同去。”方志远看着他,含蓄地说。"时刻铭记着祖国的荣誉吧!”
一个浪头打上甲板,水花激扬飞溅,扑在身上脸上,路野眼里看到的整个世界都是潮湿模糊的。但他也似乎看到山拦水转,黄江正以宏伟的气势浩浩荡荡进入开阔的黄江大平原。
中国的一切都是有希望的。当然,一切都要由历史来证明……
几天以后,一架银色的飞机从省城机场起飞。省委书记方志远乘坐这架飞机去北京开会。当飞机在盘旋上升时,整个楼厦林立,街道纵横的省城象棋盘一样在机翼下慢慢掠过,郊区的田野象绿C茵的锦缎,till展到天边。阳光灿烂,天空蔚蓝。方志远凝视-光华灼灼的大地,心胸开阔而宁静。飞机更高了,视野、更广阔了,黄江象条黄绿交染的缎带从远处绵棉横豆的西山飘来。“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竟折腰”。他被壮丽的河山感动了。在飞机上他曾不止一次地感到,飞得越高,视野越广,就越能看到大地的广阔面貌,越能感到大地与自己的亲近,同时也越能感到江山――土地――民族之间的联系。正是这样广袤壮丽的土地,才孕育出这样伟大的民族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