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泱泱姑娘来迟了。当她踏进门槛时,姜长瑞喘气已经三天了。
她正从无人识得的荒山野岭里边来。身边虽奔走着车辆、人流,她却好似四周给剔得光光的小苗苗,无依无傍。经过车船的颠簸, 加上喧嚣的市声,她的脑壳胀膨膨的,胸腔里闷沉沉的,给投进榨油机的柏籽儿,想必是这样子。好不容易在绿树丛埋着的马凳上,找到了这个门牌号码,就往里闻,脚步怯生生的,然而这么考究的洋房,大铁门直开着,竟没有人盘问。
她爬惯了高山峻岭,看惯了岩石山竹,对这院子里精巧的假山秀石,纤纤细细的慈竹,丝绒也似的草坪,正象面前摆的盆景,引不超半点儿兴致。占据她整个稚嫩心灵的,只有混混沌沌的新奇和拘谨。那只不算太小的青底白花土布包袱,’在她左腕里越挽越紧了,也越来越沉了。碰上了几个人,但匆匆忙忙的,都自顾走路,现着一副沉重的脸色,她连打问一声的勇气都没有鼓起来,便交譬或擦肩丽过了。
这是盛夏的早晨。晨雾还缭绕在林木的枝头,蝉儿开始聒噪了。躺在绿荫下的水泥路,把她越引越深了。她终于听到了哭声,凄凄切切的,泣中带诉。
她冷丁收住了脚步。越来越重的疑虑和胆怯,驱使她把紧捏在手心的信,再次展开来,再细心地看看写在信封上的地址。那端端正正、显得极老练的笔迹,给汗水浸花了几处,但仍然能毫不含糊地证明,她跨进的这扇大铁门,并没有错。
她希望再有人过来。她张皇四顾。她的视线很快抓住了一个人。那是个约摸六十岁的老妇,上穿一件淡蓝大襟单衫,下着一条很肥的薄得迎风飘拂的黑裤子,手提一只装满蔬菜的竹篮,站在不远处的树荫里,张着警觉的老眼,正注视着她。
她很快想起来,这个女人,正是刚才急匆匆从自己身旁超越过去的。是这么一身城里人不屑穿着的服装,左臂挂着这么块黑纱,身躯是这么瘦小、单薄,是这么一双水车板似的大脚,是这么一头花白的稀发!正是刚才想问而来不及问的,这一刻不知怎的突然给发现了,当贼一样地来监视她了,只因她径直迎上去,才开口问了一声:“同志你找谁呀?”
她很惶惑,把手里揉皱不堪的信递过去。与其说在央求人指点迷津,不如说在证明自己并不是赃:
“我,我找……呵,姜主任叫我……来……”
不知是这封信起了作用,还是凭着泱泱这张给阳光和山风涂抹成黑闪闪的肤色、浑身上下乡土气十足的装饰,老妇冷丁意识到站在眼前的是什么人物了。还相当灵活的老眼,突然在皱纹脸上发了光:
“啊,你是泱泱姑娘……”
随着她脑壳微微一点,那老妇把篮子往路边一搁,伸出枯瘦的双手,抓住了姑娘粗壮的两只肩膀,深陷的眼圈儿顿时红了,颤抖着声音说:
“你才来呀?他日盼夜盼,临终时还牵记着你哪……”
曾经有过的不祥预感,又猛然袭进了她的心头,急着问:
“你说的是姜主任?他……老了?”
“是……三天前天亮那会……”
从树丛那边屋里传来的哭泣声,愈显清晰悲恸了。泱泱万万想不到,遭到不幸的正是写信叫她来的那个人。她说不清是哀伤死者,还是为自己运气不好而沮丧。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她同他的交往、对他为人的了解,全部是从手里那封信开始的。她先是憎恨过他,接着就宽厚地原谅了,而且对他寄托着宏丽的希望。可现在这个人还没有见面就死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跨进门去,还是该折回身子,沿着原路回家。她的脑壳倒骤然不再膨服了,只觉得象站在一个陌生的山谷里,身前身后全滚翻着白蒙蒙的浓雾。
“姑娘,快进屋去。老安也是菩萨心肠,对人极厚道的。你踏进了这门槛,便是一家人!”老妇伸出青筋毕露的手,抓住她腕上的青布包袱。
对泱泱来说,眼前这个女人和她口里的“老安”,都是披着迷雾的人物。她无法应付这突然变化了的情况,连问一问这这种闯到眼钱来的问题,也不知怎样张嘴。只是张着清明的眸子,望着跟前这位可以称为奶奶的女人。
“啊,我姓陆,在姜主任家帮帮忙的。你就叫我陆阿姨好了。你爸爸那时候就是喊我陆阿姨的。你活脱象你爸爸。唉,老林是个好人哪!十五年了!姑娘都这么火了……”
泱泱知道,“帮忙”就当当佣人。但陆阿姨这一番感叹,把她的感情拉近了。她开始对这老妇表示信任,紧挽着青布包袱的腕子松弛了,包袱儿滑到了手掌上,但潜在的警觉,却仍使她不肯轻易放手。她几乎是被陆阿姨拉着包袱儿,牵着走的。走尽了林荫道,来到了一幢精巧的洋房里。地板滑溜溜的,泱泱穿着新白底布鞋,每跨一步都响起吱吱的声音。穿过短短的一段走廊,陆阿姨放下菜篮想把姑娘往楼上引,刚跨上两步,忽听得楼上的哭闹声突然响起来,她猛地收住步子,倒退了下来,轻轻地叹息着,说了句“你先在楼下等一会”,便把泱泱带进了楼梯口的一个大房间里。
这就是会客室。拼花地板比走廊里更考究,髹着乳黄色油漆的墙壁,可以当镜子。这是泱泱从来没有见过的。但室内的家具摆设,却使这位山村野女失望了。莫看她来自偏远闭塞的山沟沟,用的是粗木家具,住的是茅屋瓦舍,走的是荒山野谷,头发给烈日晒得焦黄,手脚给朔风吹得龟裂,可这些年,有线广播带着城市的声音跑进了高山密林,电影电视缩短了他们和世界的距离。在她的想象中,这位大干部家里的摆设,一定电影、电视中所见的那样,至少也象县城里新建的招待所那样,富丽堂皇,令人眼花缭乱。可是这里是什么样子呢?房子当中是一张暗红色的长方桌子,只比大队部开会时用的那张结实一些,桌子上摆着儿只玻璃烟灰缸,象她在轮船上见到的那样,没点儿装饰,四壁挂着马恩列斯毛的画像,教她想到山村小学的礼堂;南北墙根摆着几只藤椅,颜色似黄非黄,说白不白,连椅子当中夹着的茶几,也是用这种山里常见的料子编制的。屋角不见光芒四射的立式电风扇,也不见高脚凳上摆起红肥绿瘦的鲜花,只有考究得镂了花的白色天花板上,一架黑不溜秋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叶子,给这新来初到的村女送来清风。
她把青布包袱放在茶几上,在门边的一把藤椅上坐下来。这才发现布鞋上沾满了黄尘,好在这环境并不使她难为情。她老老实实地呆着,惴惴不安地等“老安”接待。可是楼上的哭闹声,似乎永远不会终止。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平缓,一忽儿大声哭骂。陆阿姨端茶进来,一脸的无可奈何,说“老安正为了一份什么遗嘱,同小韬争吵”,要她“再等一阵子”。“小韬”又是谁呢?她照样不敢打问,就让陆阿姨匆匆离去了。走廊上好象又来了几批客人,但显然都给打发走了。窗外的晨雾很快散尽了,枝头上跳跃起点点碎金似的阳光,知了的聒噪倒消失了。她忽地闻到了一股烟火香,淡淡的,若有若无。这是她熟悉的,在那个敬神祭祖的旧风习和现代化的口号一起回来的山村里,这几乎成了丧家的特有气氛。它此刻给她带来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仿佛在异域听到了乡谈。她深深地吸了几口,但随若一阵嗡嗡的引擎声和清脆的喇叭响,这种亲切感马上被浓郁的汽油味压住了。窗外,她刚走过来的那条水泥路上,出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纤尘不染的窗玻璃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她抬起又开始胀膨膨的脑壳,呆呆地看着,从打开的车门里,慢吞吞地钻出一个头发斑白、身躯魁伟的干部来,陆阿姨忽然出现在她的身边了,一手从茶几上端起还在冒热气的茶杯,一手抓起她的青布包袱,说:
“姑娘,真是对不起!老崔来了,老崔是市长,他要在这里和老安谈公事,,你坐到我那儿去吧!”
词意恳切,动作果断,容不得泱泱有半点儿迟疑,便匆匆地跟她离开了会客室。刚出门槛,突然随着急鼓似的一阵楼梯响,从楼上飞奔下来一个人,他的神色是那样的莽撞和恼火,使初来的这位少女,本能地闪到了陆阿姨的身后。泱泱只凭这瞬间瞥到的身影,知道这是个后生仔,高商瘦瘦的,气呼呼的,整个世界似乎都欠了他一笔债。他又是谁呢?
她跟陆阿姨所到的地方,又是一个天地。四壁窄窄的,光闪闪地砌着白瓷砖。她辨不清这是间什么房子。只觉得脑壳胀得发疼,晕晕地想呕。她转动着长睫毛下的眸子,迷茫地审视周围,终于认清这是个厨房。她又失望了,正如猛然听到姜主任死了,猛然看见会客室里那么简朴的摆设。她开始惶惑了:会不会被人骗了呢?听奶奶说,天底下坏人是很多的,城里尤其多,赤脚过溪坑,要步步当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哪。
她正急得脊背上出汗,陆阿姨又掀门进来了。她的眼圈红红的,显然又陪着不幸的主人流了很多泪。轻轻地说,“姑娘,你来得真不巧哇……”她魈着鼻子说话的声调和真挚的态度,又教泱泱放下了心,觉得刚才的疑惧是多余的。“老安同老崔又要谈老姜的事了。你看,你看,他们下楼来了……”她拉着姑娘粗壮的胳膊,透过那一巴掌阔的门缝,指点着从楼梯上慢慢跨下来的一串人物,逐一介绍。泱泱的长睫毛凝结了。她看见的男男女女,并不象她原先想象的那样雍容华贵,臂上都戴着黑纱,神情都那么悲戚而又沉重。
“走在头里的,便是老安,安芸,姜主任的老伴……”
走在头里,一步一把沮的,是一个很难把她同“老”字联在一起的妇女。从衣着和发肤上看,是唯一同泱泱原先想的“姜主任的爱人”相近的人物。这是一个多么难以判断她实际年龄的女人啊,皮肤白白的,红红的,粗粗一瞥中,竟难发现有一丝皱纹。经过细心修饰的服装,使她发胖的身材依旧显得苗条;修剪得短短的头发,黑闪闪的,教人想起肥田沃土里长得旺旺的秧苗,只露给泱泱半张脸,高高的眉棱,细细的眼,随时告诉人们,那里面蕴藏着很多主意,但绝不失其善良和热忱……
“扶着老安的,是芄芄,老姜的独生女……”
那真是老安的女儿吗?倒象是姐妹俩。这姑娘有着酷似妈妈的眉眼,却没有妈妈那样的保养功夫(说不定前些年吃了不少苦)。长长的鬈发束成了两束,象两把道士用的拂尘,披在淡蓝连衫裙的肩上,她哭得比妈妈还厉害,一眼就教人看出,这场不幸中,她失去的似乎将比任何人都多……
“……芄芄后面的,是老大,姜承弦……”
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他给泱泱最鲜明的印象是那一脸胡子,两颊、喉结上端,都刮得青青的,教她想起露在土上面的青萝卜。他具有和老安、芄芄一样的面部特征,长方脸,浓眉,直鼻,方口。只是他紧闭着嘴,无声地表示他比那两母女更善于克制自己。红着眼圈,青着脸,同一个和他差不多年龄、衣着朴素的女人,并着肩,低垂了脑袋,慢慢地跟在他母亲和妹妹身后。从他俩间的神态看,那女人无疑是他的妻子,老姜的长媳,凭那发式和衣着,可知她很注意修饰,只是不善于把握雅俗间的区别;这正如她的五官,不算小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樱桃般的小嘴,双颊丰腴,下颏小巧,配上匀称的身材,端正,协调,无可挑剔,但总缺一点儿动人之处。
“她就是露莹,大媳妇……”
人群还没有全部走下楼梯,陆阿姨已经提了只花壳热水瓶,到会客室里去了。泱泱的脑壳里,只有那阵阵楼梯响,伴着哭诉声在回荡。依然晕晕的,好比焦距没有对准的照片,什么都拍进去了,但什么都不清晰。她凄惶惶地伫立着,不知道这些大干部来谈么公事,只觉得那是很严肃很重要的。不一会,陆阿姨回来了,拧开煤气龙头烧开水,轻轻地、自语般地叹息:
“可怜的老姜,好人哪,没想到今天会这般苦……”
她说的的的确确是“老姜死了怎么还这般苦”泱泱心里疑惑,但还是不敢问。慢慢地坐到竹椅子上,伸手从菜篮里抓过一把鸡毛菜,机械地捡着。
“真是好人哪,打着灯笼没处找。”陆阿姨继续叹息着,“别的干部家,有鳞有爪的,时新蔬菜,老百姓隔宿排队的,也照样有人送上门,电冰箱里一放,一个星期不用上菜场。独有这个老姜,老得辣,就是不要,说啥群众碗里有啥我吃啥。苦了我这老太婆。每天顶着星星上菜场。我苦点算啥?难为他有时候自己也去……好人哪,万万想不到今天这般苦!”
“他不是老了吗”泱泱终于把疑问端了出来。
“人死如灯灭。他是灭了。可这一刻还在红十字医院的太平间里。唉,三天了,真作孽啊,这么热的天!老崔这一刻就为这事来的。入土为安。能不能叫老姜早点入土,还不知道呢!”
泱泱不仅没有见过姜长瑞;知道他同自己命运有这么异乎寻常的瓜葛:也是近来的事。
儿时的一些生活情景,一点也没有在记忆中生根。连自己从哪儿来的也不甚分明,只模模糊糊地记得她曾经有过一只黄头发的洋娃娃,一辆三只轮子的小车,有个可以俯视马路上人来车往的大窗口,在吃巧克力时,紫酱似的涂过一手一脸。充斥她的记忆和感情的,就是奶奶,是巍峨嶙峋的尖顶上常缠绕着云雾的笠帽山,是不倦地在她家门前叮叮哆哆欢唱的小溪水。村子是沿着山沟沟、傍着清清小溪水散落着的一群茅屋瓦舍。纯粹是同族聚居,一律姓林。大队部就在村上头的林氏宗祠里。不过泱泱感情中最神圣的那一块地方,是只有奶奶的。奶奶是极善良,极会当家,又极会体谅人家的。简直是上帝和母亲统二的化身。她把上帝的慈祥和母亲的爱,全都给了她和另一位共同生活者一四十岁了还打着光棍的哑巴叔叔。山里人对读书并不重视,何况是女孩子,但奶奶却花了重礼,请了她本房憨叔专门教她识文断字;奶奶还教给她山里人特有的勤劳和俭朴。按照山里人不成文的规矩,奶奶教泱泱领一只母羊来过冬。那年,多亏泱泱勤快,诸事顺遂,母羊养了个双羔,她留下了一只母的,另一只跟随母羊还给羊主人。几年以后,终于繁殖出一群山羊。每逢春天,奶奶又教她孵小鸭。一窝小鸭就卖三五元钱呢!奶奶把这些钱一部分给泱泱买书籍纸张,另一部分买了礼物给憨叔当“学费”。花的钱怕比进学校念书还大,可是奶奶就欢喜这样。泱泱却不理解其中的秘密。
然而,新的命运终于来叩她的板门了。
那是前年的春天。那天,她拎了二十只小鸭子,到公社所在的山口程镇去卖。在小街上,碰到了常在公社进出的会计清泉叔。
“你时来运转了。泱泱!,
“啥?”
“看你,还蒙在鼓里l当今中央对冤佞错案都要改正。报纸上登的,红头文件上写的,书记口里说的。山口程的老程,原是老右,如今回城去了,官复原职!”
“这同我什么相干?你呀,真是……”小鸭子饿得在她腕下篮子里呷呷地叫。
“揭开被窝亮到底:你爸爸、妈妈是屈死的!”
这可真是头一回听到。在这以前,奶奶不说,山里人都不透半丝风。问起,奶奶的回答总是“病死的”。眼圈红红的,声音有些发颤。阿公阿婆给她的,却是同情的目光,轻轻的叹息。年龄,经历,都没有教会她去分辨屈死和病死,在这些软心肠奶奶的表情中所反映出来的区别。这一回,却把潜伏在姑娘心头的疑窦,全部揭开了。她追间清泉叔,清泉叔说话总是那么粗:
“一句话说到底:是给整死的。你爸爸死在牛棚里,你姐姐发了疯,在汽车上撞死的,你娘,是跳潭的!”
她的润泽的黑脸蛋,突然变灰了。她不敢再往下问,拎着二十只呷呷叫的小鸭子,抱着一双麻石J般沉重的腿,奔回家去问奶奶。
奶奶的皱纹脸顿时变黑了。十多年来,潜心修筑在孙女身边的围墙,终于被人捅穿了。为了不让泱泱知道,奶奶曾挨门挨户,一家家去恳求“照顾照顾我这一点骨血”!为了不让泱泱知道,她不让自己这个孙女进学校,但又要使孙女知书识礼,使儿子媳妇不含憾九泉。她费了多少心机。然而,教这孤女心灵破碎的时日,终于来了。她紧闭着瘪而多皱的嘴,不肯吐一句话来评断姑娘所听到的消息是真是假。只让老泪越过脸颊上的沟沟道道,一个劲地往下滚落!直到晚上,泱泱去拉了清泉叔上门来,才吐出这么句话:
“我人中歪了,泥土没顶了。是真,是假,你去向你娘舅吧。”
泱泱的外婆早已去世。外婆家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比她长十几岁的舅舅。多年没有来往了。听说,原来在邻县一个码头上当搬运工,街道办的集体企业。
这个被政治风暴抛进山村来的姑娘,马上给娘舅写了封信。不知是因为她写错了地址,还是邮递员的失职,一个多月过去了,竟没有一点音讯。清泉叔好心地给她拿主意:
“你等啥?站在门角落等不见天明!你赶紧去,你爹娘单位门口的牌子比桥板还大,好找得很嘛!落实政策,不让你回城吃商品粮,也该给你一笔抚恤金!”
说不清是哪一种原因给了她勇气,她打点衣物,搭乘了送山货的手扶拖拉机,生平头一回独自离开山沟沟,到城里去闯荡了。
她到了县城,转乘小火轮到邻县的一个小城镇,找到了舅舅家。两间破旧的瓦房被尘网封锁着,她径自找到搬运站。搬运站的男男女女都很吃惊,料不到那个浪荡汉的外甥女儿还活着。原来她舅贸已经离开这个又苦又累的集体单位,拿了证明,到省城渔品加工厂去顶她妈妈的职务了,去了还不到一个月。她在奶奶的爱怜和殷忧层层圈起的围墙中长大,不懂得什么叫尔虞我诈,偷柱换梁,不知道舅舅这个行动,对她到底有多少损害。还是搬运站的那些人为她打抱不平,要她赶紧追到濒临东海的渔城去,把她应得到的那份权利,从那个无情无义的舅舅手里夺目来。她这才明白其中有花巧,但她对舅舅仍不抱多少怨恨,也说不清追去到底有几分把握,只想到,慨然到了这里,不妨再花点路费去找到舅舅,找找爸爸妈妈原单位的当家人,问一问自己爹娘是怎么死的,临终前还有什么要紧的嘱咐。她没有学过勾心斗角,所以也没有想到前程有多少山梁,多少溪坑。
她转乘火车到了渔城。和这次一样,渔城以自己特有的都市风貌和极具现代化的气息迎接了她,她却一整天头晕胸闷,连喝口水也要恶心,能连爬几座高岭的腿脚,走在平坦光滑的马路上,却无异拖着老爷爷传下来的那双大钉靴。不习惯,连吸口空气都打噎。她简直不相信自己曾在这种地方长到四岁,对城市的美好憧憬,全碎了,就如一只精巧的花瓶,撞在麻石板上。也象这次这样,写在一小片纸条上的门牌号码,引她副了妈妈生前工作过的地方,在传达室的长条桌边,见到了她脑子里丝毫没有印象的舅舅。
舅舅三十出头,却已经有四十多岁的仪表了。他一直同三五个女人亲密往还,却没有成家。手指给烟草熏得焦黄,稀稀的牙齿都变黑了,象抹足了烟油,通体都象一架使用过度却从不加油的机器。当他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乡下姑娘,是自己的亲外甥女,黑黑的脸盘突然变紫了,拉住她的手,都有点儿发抖。用一副强装出的热情,把她带到会客室的角落里,说:
“你怎么随便闯上门来哩?门槛一点也不精!捅了漏子不上算!我会请假找你去的嘛!不是我娘舅良心黑,是为了解决两个人的就业问题,是策略。我姐姐,就是你妈,因为诬蔑她是逃亡地主丢了命的,所以我顶她;你呢,去顶你爸爸。你快到你爸爸的局里去。你爸爸是天大的冤枉!”
他真的带着泱泱到水产局去了。局的办公大楼里,走一步路都带着嗡嗡的回声,比马路上更教她头脑晕眩,所以,组织处的那个女人板起面孔的回答,虽然分量极重,泱泱听来却全麻木了,就象霹雳打在笠帽山的蛮石上。
“林志雄根本不属于冤假错案!他要对一〇二等渔船的严重事故负完全责任!这是有案可查的!他纯属畏罪自杀!当事人都在!原水产局的一把手姜长瑞最了解这件事,你们要找他也可以!”
一连几个感叹号,激怒了娘舅,这位讲究门槛精不精的“策略家”,竟和这个女干部交口论争了。在论争声里,呆木头一般端坐在一边的泱泱,开始明了爸爸的死因。一九六六年初夏,“史无前例”的风暴刚刚刮起,渔业公司所属的渔船队中,有三艘渔船因台风沉没,死了五人,失踪三人。当时担任渔业公司经理的爸爸,在接受审查时,又和“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搅到一块去了,终于,这年秋末冬初,死在隔离审查他的地下室里。看见过他尸体的人说,满身肿胀,一头淤血。有人说是用刑过重致死,有人说是撞墙自杀。
在论理中,泱泱还明白,娘舅来这里已不止一次。那个组织处的女叭骂他常来纠缠,是无赖:泱泱的脑壳昏糊糊的,始终说不出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过气愤或者悲痛,只觉得爸爸离她很近,却又那么遥远。直到一无结果地离开的第二天,她才慢慢明白起来,隐隐感到娘舅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事事把她当娃娃耍。她不想从坏处猜度自己的长辈,她只认定人家都说好的这个城市,丝毫不值得留恋,就双手空空地回到了山村。见了青山绿水,她突然产生了从未体验到的自由感,脑壳清爽了,鼻管畅通了,脚头轻松了,她相信自己应当生活在这山沟沟里,而不是在那可怕的城市。
这是一九七九年年初的事。春去秋来,弹指间又过去了一年半,她长到十九岁,山村里正是高门槛也挡不住媒人上门的年龄。她长得丰丰满满的,黑闪闪的肤色,光润得教人想到带露凝脂的山茶花,一双黑得发光的眸子,往往惹得初见面的小伙子神态拘谨,心儿乱跳。然而她并不曾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大价值。五服以外的远房堂兄炳炳来提过亲,她双手捧着脸,笑着跑出门去了。就在这时候,两天来一次的邮递员,忽然给她送来了一封信。信封差不多有一尺长,半面印着一长串红字。写信的人叫姜长瑞,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原水产局的领导,现任渔城纪委主任,是她爸爸林志雄的老上级。说他已经知道了她曾去省城要求复查她爸爸问题,他承认,一〇二等渔轮事件,负主要责任的是他姜长瑞。当时她爸爸请示他,他没有立即批准应急措施,失去了避免事故的最后机会。林志雄同志是好同志,在“群众审查”时,考虑到老上级正在受冲击,把责任全部兜揽在自己身上了,终予以此致死!“你来吧,孩子,我对你今天的生活,大致上有所了解。我已找过你舅舅。你住到我家里来,趁着我不多的残年,让我尽我的一份责任,也使你今后尽你的所能。你可把户口、油粮关系转来,你那里应办的手续,我都会托人去办理……”
原来爸爸妈妈的死,就是因为这个姜长瑞!她说不清是怨,是恨,是喜,是忧。她把这封信看了好多遍,然后藏在身边,连着几天不吐半个字。但山里人很少见过这种气派的“官信”,顶不住三叔五伯大堂兄二阿弟的再三盘问,信的内容还是一点点地透露了。人们一致的结论是:赶快去,这是从僚箩跳进米箩,人家求都求不到、争都争不到手呢!
这时候的泱泱姑娘,处境确实同一年半以前不同了。奶奶已子一年前因病去世。哑巴叔叔娶了个带一双儿女的跛脚寡妇。尽管泱泱手勤脚快,放下锄柄拿锅铲,拎罢猪潲忙针线,勤劳得象头牛,善良得象羔羊,但敌不住她们娘儿三张口,总免不了碗里浅了,盏里满了,免不了为柴米油盐多多少少发生龃龉。同样三间泥墙小屋,但已没有多少奶奶的余温了。溪湾头的二叔公,听说信的内容,用对亲生女儿那般的热心,劝她赶快进城去;溪南溪北,山坳山沟沟里的叔公叔婆,堂兄堂姐,都把她看作发了横财的幸运儿,怂恿她马上起程,新进门的那个“寡妇”婶婶,则分外的热忱,视作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那曾经来提过亲的炳炳,眼光暗淡,躲在人家背后不出声。她的心不明所以地软了一软,便过去了。她决心进城去找那个姜长瑞。她也担心过:这个姜长瑞会不会象舅舅那样耍弄自己?但这只信封的气派是这么大,公社里来的同志说得又那么真切,使她不能再多疑了。
收到那封信的三个星期以后,她揣着对城市完全崭新的印象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同时也揣着对娘舅那种人的提防,筹集了路费,带着户口迁移证,挽着只青布包袱,告别了使她永远依恋的青山绿水,投奔到这个远离故乡的城市里来了。
陆阿姨继续忙着照料会客室里,还要不时婉言辞谢来探望的客人。老安好象只接待崔市长,其他一概不见!会客室里,一忽儿高一忽儿低,一忽儿说,一忽儿吵的谈话声不断传到厨房来。她的听觉,还很不适应这种房内带着很大回声的声音,所以半句也抓不住,她只从这种吵吵嚷嚷的气氛里,想到山货商人进山来谈生意时的那种情景。直到一篮鸡毛菜全拣光,他们的事还没有谈完。陆阿姨只带进来这样两句感慨不尽的叹息:
“可怜的老姜!可怜的老安!”
泱泱依旧不敢随便动问。奶奶虽去世了,奶奶的品德却留给了她,山里也不乏懂得吃公家饭人家规矩的人,他们告诫她:象姜主任那样的大干部家,纸头纸脑都是机密。不应问的莫问,不该说的莫说,不该看的也莫看。她也很懂得礼仪,知道这时刻,应该怎样表示她这个初来乍到孤女的哀悼,借此留给老安家一个好印象。经过那“举国哀悼”特别多的年月,泱泱深知山沟沟以外的大千世界里,是怎样表示自己的哀思,怎样向死者的遗体告别的。几部大型的纪录片上,以及当时生活中,如何哀悼的许多细微’末节,至今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如今既然姜主任的遗体安放‘在红十字医院里,为什么不先去向他表示自己的哀悼呢?
她想同陆阿姨打个招呼,但陆阿姨不知忙什么去了,她换了身素白的衣衫,把青布包裹塞在台子底下,经由林荫水泥路,来到马路上,寻找出售丧仪物品的商店。她口袋里装着用手绢层层包裹着的五十元钱,那是奶奶去世以后全部的私蓄。她只提防着碰到扒手和那个教她害怕的舅舅。
她在马路上走着。如果她到过北京、上海,那她就会知道这是一个中等以下的小城市,南北纵贯、东西交叉着四条大街,一个依傍着东海的大井字,附着了新旧不一的几大块建筑群,耸立着好多幢灰白色的高楼。她生怕走迷了路,瞻前顾后,捕捉标记,只觉得浓荫把马路挤得窄窄的,把天空隔得远远的。终于一家门面很小的商店门楣上的一只大花圈,留住了她的脚步。几乎耗去了她一个春天抱草鸭打雄的辛苦钱,买了只中号花圈和一块黑纱。为了报答装在大信封里寄来的那份关怀之情,她认为是很值得的。她有的是山里人的忠诚和对客人的热忱。她还请营业员在花圈的白色纸带上,写上挽词和落款。挽词是“敬爱的姜长瑞主任永垂不朽”。一听到写的是这个名字,那个戴眼镜的中年营业员,才突然发现她似的,朝她从上到下看了不下于五遍,口气也分外的客气和热情起来。然而,落款却颇费了点心思。最后干脆光秃秃地写上了“林泱泱敬挽”。不加任何冠词,这也是同营业员商量的结果。
经营业员的热心指点,她很快地找到了红十字医院。是这么大气派的医院哪!门大得可以搭戏台;汽车进进出出,一幢幢桔红色的房子,都给埋在茂密的树丛里。她用每天可以挣八九个工分的粗壮胳膊抬着花圈,怯生生地不敢往里面走。泱泱估计这里就是娄长瑞的灵堂。她后悔刚才没有向那个热心的营业员问一问。现在只好向这里的警卫员求助了。
她的长睫毛下倾注着迷乱,迟迟疑疑的,正向警卫室走,忽然从她身后闪出一个后生仔来,堵住了她的去路。他手推着一辆天蓝色的小凤凰,比她高出一个头,短袖白衬衫上的左臂,也挂着块黑纱,把清秀、白皙的长方脸俯视着她,唐突地问她。
“你是林泱泱吗?”
她愕然。仰起脸凝视着他。奇怪,这张脸盘好象在哪儿见过。
“你是……”
“我叫姜韬。姜长瑞就是我爸爸。”
“啊,”陆阿姨说的小韬,想必是他了,“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写着吗?”他的目光投向花圈上飘动的白挽带,“近来我爸爸常常说到你和你爸爸。请你来的那封信,还是我去寄的。你总算来了。”他把小凤凰搁到墙根旁,指着她手里的花圈,“你怎么去买这个。恐怕这东西不需要了!”
“啊?”无边的惊疑,凝集在她的长睫毛下。
“你一定还没有到我家里去过。是你娘舅告诉你的?”
听到娘舅,警觉突然回来了。她摇摇梳着短辫的脑壳,用乡音很浓的语句,把今天早上的经过告诉他,讷讷的,很简约。单独同这样一位小伙子说话,还是头一遭,她是这样的拘谨,以致粗粗的指甲把精细的花圈都掐破了。
姜韬听到他妈妈还在接待市长,来不及见泱泱,双眉锁得越发紧了,秀气的脸上浮起了几缕鄙夷的冷笑,使她感到了骇怕。听说她来时客人还没有脱身离家,他紧闭的双唇里,爆炸似地进出一声:
“难道地地是一群世俗观念的奴隶!”
她又一惊。一时不能辨别他是在对自己的举止表示不满,还是咒骂他的妈妈。脑壳里嗡嗡地象转动着几台机器。
“我知道。我就是同她们争论以后才跑出来的!向组织上讨价还价,拿不处理亲人的遗体要挟,完全是在无情地蹂躏我父亲的声名,是对我父亲遗愿的叛卖!十足的叛卖!”
她终于明白他的锋芒所指了。但对他这一番用连珠一般的新词语缀起的话语,仍然不理解。只凭直觉模模糊糊地知道这一家,为安葬死者发生了很蛮的口角。
他发觉了她的困惑,问她“把花圈拿到这里来干什么”,一听是来找灵堂的,就苦笑道:“这儿不是殡仪馆,不设灵堂。,他到农村插过队,对农民还是有些了解的,并没有拿此当笑料,伸手把花圈接过来,挂在小凤凰的车把上,给自行车上了锁,问道:
“你跟我到太平间去一趟,害怕吗?”
“太平间?那是啥地方,我不知道。”
姜韬一解释,她的心里突然发怵,不觉脱口问:
“到那地方去干啥?”
“刚才你听到我妈在楼上又哭又说,就是同我争吵。因为我要看爸爸的遗嘱,她硬说我爸爸不曾留下半句话、一片纸。不,绝不是这样的。她在搞鬼。我刚才去问看护我爸爸的医生和护士。医生护士很使我失望,估计也是她做的手脚。当了世俗观念的俘虏,就什么都干褥出!”
“姜主任临终,你怎么不选送他呀?”她又有些吃惊了,“我奶奶咽气的时候,我们一家都守在床边的。”
“就是嘛。我当时就是不在场。我去请我外公了,是妈妈指定我去的,离开了三天,昨晚我才乘飞机赶回来。八十三岁的老人,再去几个人也请不来。我倒真正懂了:又是她设下的圈套,不,是阴谋!”
“你想到姜主任的身上去找?”她说话开始自如些了,是因为对死者的怜悯,也是对生者此举的惊异,“姜主任的衣裳都没有换?”
“谁想到给他换衣服?!”他又激动得满脸通红了,“是你刚才说到太平间启发了我。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
到死者身上去翻寻遗物,当然教她害怕。但他毫不讳饰家庭矛盾的坦率和信任,缩短了他们感情上的距离,再加上对放着很多尸体的"太平间”的好奇,她点了头。他把自行车连同花圈一起寄放好,进到一幢大楼里去办手续。泱泱等他的时候,有一群男女老少啼哭着,从隔着一块草坪的水泥道上走过。那人群中,有个后生仔活似她的娘舅。她一阵惊悸,赶快低下头。但又忍不住再悄悄辨认,当发现自己看错了人时,被耍弄的恐惧,已经主宰了她,使她全身发软,瘫坐在水泥道边的长椅上。姜韬回到她身边时,她怯怯地说:
“我怕……”
“啊?你……好吧,你等着!我去!”
他走了。这就是姜韬。他心里发怵,然而却怪人胆怯,不管对方是不是姑娘。他怵的当然不是他父亲,而是那个陈尸满室的场所。他需要有人壮胆,但一旦别人中途退却,哪怕是魔窟,他也要走进去以显示他并非懦夫。他每走一步都恨恨的,打算回来以后嘲笑她一番。因为她未来之前,他就把她看作是自己的同盟者、战友。他绝不因为她的土气而藐视她。她同自己一样是干部的女儿,他了解她的全都身世,而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是思想解放的战士。他这个大学生,念农大土壤专业并非他的意愿,不过他很快知道了自己的分量、地位和重任,念什么专业并不是主要的。他置身在那一群都有着奇奇怪怪经历的青年之中,探讨着改造中国的良方。各种牌号的思想,带着它们那个时代的浪迹,纷纷扰扰地在校园里飘荡。他和他的同龄人一样,根据自己的曲折经历和切身感受,去理解、接受或评价这一切。一九六六年初秋,他刚进初中。他以左臂佩带鲜艳的红卫兵袖章去抄别人的家,却以狗崽子的身份被驱赶进一个山村接受再教育作结束,他在艰苦的劳动中重新思索以往的岁月,借着从先哲们头脑里射出的那些智慧之光,面对着突然打开的大千世界,断定发生在这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一切弊端,都因为这样八个字:封建未尽,缺乏民主。他偏激,宁愿象苏格拉底那样,倒毙在自己倡导的民主“毒”酒杯旁,也要得到它,撷取它,作为桂冠,戴在自己头上,去呼唤每个蒙昧者。于是,他开始蔑视和无情地嘲弄拥有老革命资格的那些政治家,其中当然包括他自己的父亲。他把最难听的谴责,送给了复职不久的爸爸,原因是姜长瑞担任了市纪委主任,不是靠竞选,而依然是任命。情绪上的对立,使他无法去细心观察与鉴别父亲思想作风上的显著变化。然而,有一天,他终于开始对这位纪委主任恢复敬意。那是父亲在接待几位干部的时候,这样几句话突然从简陋的会客室里,闯进了他的耳鼓:
“……过去三十年的错误和曲折,已经够沉重的了。经济体制、干部制度等等,不下决心改革,是不能适应新的形势的。就说六六年夏天一〇二等几艘渔船沉没的事件吧,林志雄同志就是这些体制的牺牲品,可是如今,他的阴魂,还在顶替我们受罪……”
一〇二渔船事件,是十几年以前发生在渔城的重大事件。当时渔港里迎接船队返航时,少了三艘渔轮,这件事妇孺皆知。姜韬记忆犹新,而且刚戴起红卫兵袖章那阵,还去林志雄家造过反。然而,用这样的观点,这样的口吻来回顾它,却是头一遭。他站在走廊上,几乎呆住了。送走客人以后,他恳请爸爸向他介绍一下事件的真相。这在这些年中,以这般尊重的口气要求父亲,还是第一次。他以为原则性很强的这位纪委主任,会象其他所有机密事件一样,把以往的岁月锁在自己心里的。不料竞没有被拒绝。父亲极坦率地向他描述了十五年前的一切。显然,用这样坦率、沉痛的口吻去揭那个伤疤,对这个六十出头的老人,是沉痛的,但已不止一次了。
那时姜长瑞在水产局担任第一把手。林志雄是新提拔的渔业公司经理,是水产局中擢升最快的中年干部。夏末秋初,他们渔业公司十艘渔轮出海去作业了。在东海的东缘遇到了级风暴。如果事前有准确的预报或及HJ的避风措施,是可以绕开这场惨祸的。然而没有。预报部门把风暴当成了低气压,一旦发现是强台风时,返航已不可能,急电给晚上值班的经理林志雄,要求按照协定,到日本岛屿的港口避风。林志雄立即向姜长瑞请示批准。然而,同以往一样,要叫渔船驶近并不遥远的日本避风港,请求从他手上开始,经市委主管部门到外事办公室,至少要五道关口,而往往很少有明确答复,因为很少有人愿意承担渔业工人登上异国的责任,或者说,很少有人不怀疑工人提这种要求的动机,是在小题大做,找借口到邻国去观光,轻则不表态,重则批评他们领导不力,应急无方。所以请求几个关口一转,到答复时,台风早巳过境,工人们不该遭受的折磨,死亡,或损失,早已都成为事实或陈迹了。
姜长瑞不表态。同以往处理工人急病时一样,要林志雄的复电电文,是千篇一律的:
“继续观察气候变化,及时报告。”
浩瀚的东海上,台风,无情地袭击着十艘小小的渔轮,滔天的巨浪,一下把它们推上数丈高的浪峰,猛地又把它们摔入深深的浪谷。他们这些蝼蚁般的数十条生命,早已抛下了锚链,迎风并着慢车,一忽儿被风浪摔到了甲板这一头,一忽儿又给摔到了甲板的那一端,渴望着上级的指令,苦撑着时日!急电,急电,,急电!危急,危急,危急!电波带着这样的呼告,掠过茫茫的东海上空的风暴,然后通过林志雄的手和口,送给姜长瑞。然而,船上的收发报机收到的仍是“观察”“报告”……就在这样的急电往复中,迎来了东海的黎明。风静了,浪平了,急电也消失了:七艘渔船抛锚,三艘锚链断裂后被风浪无情地吞没了,只有半数工人幸存。消息,想封锁,但不可能。七艘幸存的渔船遍体鳞伤地返航之日,林志雄成了众矢之的。他被审查了,事故很快同那阵“红色风暴”到来的政治浪涛搅合在一起,加倍猛烈地袭击着他。他承担了一切“罪责”,在任何场合,他没有半句话推给他的顶头上司,直到笞打至死!
姜长瑞,从那样的泥泞道路上跋涉过来的老人,说起这些,仍然不禁老泪纵横!
好在从这一次交谈以后,姜长瑞完全以改革家的姿态,大踏步地走进了姜韬的心中。他以纪委主任的身份,向着市的领导干部,提出了一系列限制特权、加强工作效率的建议和措施:规定市内生产指标未完成时,追查责任外,还得扣市府领导工资的百分之几,哪个干部因不懂行或借口延宕责任的,必须对他所造成的恶果负全部刑事责任或经济责任,而且不得以官顶罪;不得利用职权照顾亲属;针对居民住房紧张,任何一级干部,在职时可以享受规定的居住待遇和其他一切待遇,一旦离职或死亡,这些待遇一律同时消失,住房当然也主动归还……他特地划了个鲜明的时时间限。这个倡议,使全市上下轰动!虽然反对之人不少,但总敌不住最大多数干部群众的热烈支持,终于在市委扩大会议上表决通过了。为了付诸实施,他身体力行,并要求自己的家属做执行的模范。他在家庭中采取的笫一个行动,就是请抛进山沟沟的泱泱姑娘上门,代替她父母,承担抚养和教育她的责任……
这一切言行举止,振奋了青年,更振奋了姜韬的心!尊敬,怀着圣洁的热情的尊敬,统统还给了曾经被他蔑视过的父亲。
然而,有谁料到呢,就在这时候,这位主任到渔船修造厂检查工作时,在船坞上摔了一跤,回家第二天才中风的。先是半身不遂,一周后竞溘然长逝。他在病榻上,尽管神志不太清楚,但还是用模糊不清的语句,嘱咐妻子儿女要模范地执行市委决议,坚持他倡议的改革方案。他对于妻女们的态度够了解了、绝不会口头说说就算的。不是吗,以因公致死为理由,妈妈已成了否定爸爸倡导的第一个人物。不是“因公”,偏说“因公”,他忍受不了这种自我糟蹋,在有些人等着看妈妈跳出来背离爸爸主张的严峻时刻,他以父志继承者自居,一定要找到这份遗嘱,纵然妈妈被人蔑视、嘲笑,他也要尽一个子女的努力,留下爸爸的尊严!泱泱姑娘,你理解么?
然而,他搜遍了父亲身上所有口袋,一无所获。就同在家到处寻找一样,他内心呼叫着:“不,遗嘱是有的!几个月前爸爸就说要起草一份遗嘱了。他了解妈妈!”他焦躁得浑身淌汗。他没有恐怖,也没有悲哀。有的只是正待格斗的战士那种破釜沉舟的意志,踏着血与火,在死去战友身上寻找御敌的武器,搜集反攻的弹药。他跨着醉汉一般的步于归来了。看到泱泱长睫毛下凝聚着一团困惑的迷雾,也不想作解释。他想不透:究竟是妈妈做了手脚,还是爸爸以往来不及起草,病例后又无法起草。或者他起草了,收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却无力交代?
他自恨爸爸病危时刻,竟会接受妈妈的派遣,去接根本不可能前来的外公。幼稚,可笑的幼稚啊!
他取回自行车,慢慢推着走。泱泱跟随着。看他铁青的脸色,有点害怕。她想问,但对他的举止仍不理解,所以仍然不知怎样张口,目光只是停留在挂在自行车上的花圈上,看纸扎的花瓣绿叶簌簌地颤动。
虽然无法动问,但从山村来的姑娘,对姜韬那副神态,自有她山里姑娘的理解。这一家子一定发生了一场争夺财产的争吵。她看见“燥天雷”大伯刚咽气,两兄弟为了争夺。斗地主时分到的那张镂花床,也查问过父亲,有什么遗嘱,也曾经操起锄头钉耙来以武力威胁,差一点闹出人命。“燥天雷”大伯一生好强,到头来遗体还是亲友们送上山的。她还知道小凤娥姑婆脚一伸,她的堂叔公去收寡妇的两间瓦屋,引起了一场堂兄弟之间的大纠纷,也牵扯到什么遗嘱,也顾不上给死者安葬。一切都是既新鲜,但又显得极其古老。
此刻,她暗自断定:这两种既新鲜又极古老的争吵,就发生在姜主任家。那位坐着油光锃亮的小轿车来的崔市长,准是来调解的。唉,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这姑娘命苦。碰到的全是倒灶事。提在她手里的獾猪也会轻掉三斤肉!”这是她第一次来找娘舅回去时,人们在背后为她惋惜的话。“我真的是苦命么?”
她默默地走到姜家门前那条马路上了。直射的阳光炙人,马路上行人不多。她远远地看见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敞开的大门里驶出来,向着自己迎面开来,又风一般地驶过去了。车里坐着的就是那位身材魁伟的崔市长,一张圆脸涨成猪肝色,全是油汗,这分明告诉她,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多么棘手的调解,而结局却很糟。她看一眼姜韬,他的眼帘低低地下垂着,象在自己的脚尖上寻找办法。
到姜家了。敞开的火门已经紧闭,银灰色的铁门上,赫然贴出了一张告示,足有一份大报那么宽,墨迹和浆糊都没有干:敬告诸亲友:
纪委主任姜长瑞同志丧仪因故无限延期。在此期间,谢绝一切慰问和吊唁。务请鉴谅。
姜长瑞家属谨启
×月×日
“崔市长败北。谈判破裂。安芸威胁升级!”姜韬冷丁从沉思中醒来,目光在这份告示上停留了半分钟。随着他这冷笑声说出来的三句话,泱泱觉得身边的空气,都猛地紧缩了。
她跟在姜韬的身后,从大门一侧的小门洞里进去。在那条林木掩映着的水泥道上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姜长瑞的妻子儿女全聚集在刚才汽车停过的地方。泱泱也可以想见这是送客以后的情景。姑娘的脚步,突然踌躇了;站在路当中说话的正是安芸!安芸把她从崔市长那儿得来的一肚子火气,正往子女身上发泄,她面前站着的,一个个似乎都是她的冤家对头。她边哭边诉说:
“……我难道不该想吗?可是,竟给戴了顶讨价还价的帽子,简直成了商人加流氓!那脑袋提在手里干革命的日子,他们都给丢到海里去了!那时我在城里搞交通,老姜,还有你老崔,要我把情报送给老赵他们,说三更,绝不拖到天明,街上有日本宪兵队巡逻,出城有碉堡,我一个十八岁的黄花女,什么都舍得,只要赶上三更天送到。那日子,我何曾讨过价?何曾向组织讨过半句嘉奖?!解放战争那日子,要我上前线,只学了三天,我这个中学生,就要去当卫生员,参加战地救护,我转身就去报到,枪子就在耳边飞,炮弹片就在脚后跟追,我想到的只有伤员的生命,只想到伤员少流一滴血,我讨过什么价?三反五反那阵子,我在会上揭发偷税漏税的亲哥哥,眉毛都不曾抖过,看他手铐铐进黄门湾监牢,我的心都没软!可是今天,我要他们想一想我们母子今后的日子,竟马上变成了讨价还价的商人,拿尸体要挟的流氓无赖!呜……”
“可怜的老安!”远远地站在人圈外的陆阿姨,不觉又陪着老安落泪了,抓起大襟布衫的袖子,悄悄地抹着皱纹脸上的老泪。泱泱身上的拘谨,也突然消失了,在鼻子一酸之问,对老安的感情距离缩短了,本来离她很遥远的爸爸妈妈,也随着回到了她的心中,据说爸爸也是这样的服从组织派遣,做了很多很多工作的,可是,如今……
两颗大大的热泪,也越出了眼眶,在脸颊上往下爬。她恍惚听得几声脆脆尖尖的声音,在同市声争高低:“最气人的是,说我们带头破坏了爹爹提倡的制度……”这是小韬的姐姐芄芄,“同妈妈一起参加革命的都升了正处级,可我爸爸在提干时总是把我妈妈往他身后拉,往妈妈头顶上克,到如今,只是个正科级l他们不想想我们这些风格,在爸爸因公去世的时候,多想一想他的遗嘱!就是扣大帽子!天哪,革命同志的温暖在哪儿呢?同志间的信任在哪儿呢?我爸爸一生公正廉洁,难道就是这样报应吗?”
“可怜的老姜哪!”陆阿姨两只袖管全湿透了。
同情,自怜,苦涩的泪水,竟使泱泱不知是在为老姜他们一家痛哭,还是在为她自己的遭遇伤心!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这样几句话,使她开始明白老安她们提的到底是什么要求;
“……抚恤金,我们可以不要。只要他们把妈妈提到正处级,不应该吗?难道是小雀混进了大雁队吗?有什么难呢?一道手续,能打开一大串死结头,房子不用退了,我们芄芄的那一个也不会推三托四了……他们却偏要左一个研究,右一个考虑,是他们存心要把水搅浑,往爸爸脸上抹黑,却偏要说我们在拆爸爸的台……”
这是长媳苗露莹,姜家的“内当家”。话说得很尖刻,语气极重,平淡的眉眼却依旧平淡。站在她身旁的芄芄,抽噎得肩膀在剧烈地抖动。本来衰老的脸,却象秋雨淋过的草地,青一块、黄一块地愈见萧索了。她与其说是为父亲的死,不如说是为自己的命运乖舛而痛心。她正找到一位与自己门第相当的婆家,家门不幸,会使他们刚刚扬帆起航的爱情的船儿翻掉二十八岁了啊,暮春时节的花朵,怎能经得起这样一番风雨! ?
泱泱姑娘不完全理解其中利害,只因为她这一家不幸同自己太象太象了,所以继续呜咽着……
“真不知羞耻!”
干雷似的一声诅咒,从人群中暴出,突然煞住了所有的唏嘘抽噎。是姜韬。他的长方脸涨得活似笠帽山上给霜打过的枫叶。
“又是你!你给我住嘴!吃里扒外的东西!” 安红肿若双眼怒喝,“你不恕沾这份腥,就不用开口!”
“妈妈,你说句老实话吧。你早就反对爸爸的倡议了。可我无论如何料不到,推翻爸爸主张的,会从你开始。、吃里扒外、的罪名,难道不是属于你的吗?妈妈,还是赶快收场去全心料理爸爸的丧事吧!照爸爸遗愿做几件好班,人民会记着你们过去的业绩,也会感谢你们今天的壮举的。硬抢到的肉骨头,啃起来并不香!”
老安气得浑身颤抖,要不是芄芄和露莹双双扶住,一定当场倒下去,这样的斥骂声从她还很富予弹性的唇问吐出来:
“你,你算革命了?告,告诉你,充其量,你不过是小资产阶级的狂热!老实告诉你,我是遵照你爸爸的临终嘱咐!我……”
“爸爸临终嘱咐什么,我们心中都有数!”
“滚!你,你给我们滚……”老安身边的男女,除了泱泱和陆阿姨,一起吆喝起来,一个个颤抖着的手指,都指向脸颊由红变成青色的农学院大学生。连身边的梧桐枝叶,也沙沙沙沙地为他们助威。
泱泱张大了泪眼,她不敢同姜韬的目光接触。她对他越发难以理解了。在她看来,姜主任、老安劳苦功高,吃好住好完全应该。如今当家人眼睛刚闭,就受到这般不公平的待遇,还不为自己妈妈讲话,你这后生仔也实在太不懂事了。一声一个遗嘱,这同遗嘱有啥相干?她对这后生仔突然产生了戒惧,拉她合伙捣乱的戒惧!畏畏葸葸地,竭力让身子往人们身后躲避……
好在这时候的姜韬完全没有顾上她,铁青了脸,倔起脖子,跨上台阶,进门去了,有意留给大家“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表示·他走了,也要教人看看他那份威严。母女们似乎都累了,簇拥着老安,慢慢地往房子里走。
知了又叫起来了,它们仿佛会齐了,用同一种音调扯开嗓子呜叫,企图占领整个空问。她想到了自己山村的那儿问瓦房,鸡啼,鸟呜,水喝,她此刻是这般地怀念着它们。她的脑袋炸裂了似的疼痛,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希望溜进门去,拿了青布包袱,然后悄悄地离开。
然而她还是躲避不了。老安,还确在她左右的女儿和媳妇,忽然发现了她买的那只花圈。他依旧挂在小风凰的把手上,就放在洋房门前的台阶旁。那鲜艳的皱纹纸扎的红花和白花,那用银箔和企箔剪制的叶子,簇拥在一米直径的圆圈上,被阳光涂得分外耀眼。
“啊,谁送的花圈?又是谁接受下来的 ?”
这同时出自几张嘴巴的询问,无异伸过几只手,一齐狠揪住了这位村女的心。几乎使她往水泥路上倒栽下去。
“是谁跟我存心作对的?!”老安扬起脸亲追问。
所有的人都张大了眼,扭动着身子搜索。就在这一瞬间,房门又无声地打开了,随着一声“我”!姜韬瘦长的身子出现了,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
“又是你。我说过,活人的问题不解决,死人的事不料理!告示墨迹还没有干,你就收了人家的花圈!”老安的嗓子虽已嘶哑,然而看来她对挑战者是从来不示弱的,刚平复的一场冲突又将开始,“从谁手里收的,马上给我还给谁去!这也是一种宣传,叫大家看看那些人怎样对待老姜的遗孀!”
这次,莽撞的年轻人却出奇的平静,伸手指着花圈;
“你们看看清楚,到底是谁送的。”
姜承弦,这位很少开口,总是以静观默察来对待这场家庭不幸的老大,走上前几步,捕捉住随风飘动的纸带上书写的字迹:
“林泱泱?林泱泱是谁?”
好心,竟然闯了大祸!未经世面的林志雄的遗孤,再也经受不住这种精神上的压力了,她全身发冷,四肢酥软,终于一屁股坐到了水泥道边的砖石镶边上,抱头痛哭了。她不知道姜韬还说了什么话;她不知道陆阿姨是怎样向老安介绍的;她也不敢看老安和她的儿女们知道后是怎样的神志,只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凶多吉少。自己父亲的死,是姜长瑞的责任,可我不早不晚,在这时候登门,是这位纪委主任当年错误的证迹,是今天他们要求照顾的讽刺,他们还会有好颜色给我看吗?多么笨啊,为什么刚才自己还不返身溜掉?!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这一瞬间才想起来?!到底是什么鬼使神差?啊啊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抱着自己脑壳的双臂,突然间被两只手抓住了,梳着短辫的前额,也随着倒在了软软的暖暖的怀里,这样一声带着沙哑的呼叫,也送进了耳鼓;"姑娘!我不知道你来了!你……就拿我当,成你的亲妈妈吧!”泱泱梦也似地随着她的提携,站起来,扑在这位母亲身上,热泪,愈加汹涌了,早已淡漠了的女儿之情,突然苏醒过来,回荡在她丰满的略带粗野的躯体上:
“妈妈!妈妈!……”
唏嘘之声压下了周围的蝉鸣和市声。姜韬几分钟之前还以极端对立和鄙夷w目光看待自己母亲的,这一刻,晶莹的两颗热泪,也在他的眼角滚动!不错,母亲是伟大的。爸爸决定写信到山村去请这位姑娘上门时,妈妈曾经表示过异议。可羔羊一般的弱女出现在她面前时,怎能锁得住母亲的温柔?!妈妈如此硬着心肠向组织上提条件,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女?在农村插队多年的姐姐至今未嫁,哥哥和嫂嫂至今还都在郊区工厂里,上下班象长征,自己农学院还没有毕业,一个个均未妥善安排或前途未卜,这些都将落在妈妈肩上,她怎能眼看让暴病弃世的父亲带走有利于子女的机会?爸爸不想做的事,如今她赶紧伸出手,能抓的抓住,能争取的争取回来,难道不是情有可原的吗?比起当今利用职位取得一切的那些人来,并不为过吧?自己如此粗暴地对待她,对吗?
母亲的声音,在他耳里,也突然变得柔和了:
“可惜,老姜没有见到你……你要是早来三五天……”她又呜咽了。她迅速抹干泪水,果断地吩咐女儿,“芄芄,你去把老崔的电话拨通……我还要同他说几句话!”
“你想说什么?”姜韬警觉地问。
“同你不相干。”安芸好象余恨未尽,又好象警惕性比他还要高。她看着迈步走上台阶的女儿,蓦地改变了主意,“芄芄,、我看老崔还没有回办公室,等一会我自己打吧我们快给泱泱安排个住的地方——就同你住一个房间吧。”
苗露莹也过来挽住泱泱的胳膊,端庄平淡的眉眼这时也给激动驱使得满脸跑动了,伸手把她披到额前来和泪水沾在一起的几缕柔发,理到耳后,用自己的白手绢为她擦去泪水,叹息了一阵,随着大家往屋里走时,关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