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两张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然而她仿佛第一次发现其中的秘密,也似乎它们遍身长着芒刺,又刺痛了她的心。她凝视着,凝视着,浓浓的长睫毛下闪烁起两颗晶莹的泪花。姜韬把这一切全捕捉住了。他忍不住猛地起身,向她走去,边问:
“泱泱,你近来到底怎么啦?病了,还是想家了,”
她随着浑身一阵颤栗,突然回过头来。两天多来所有强忍着的凄惶不安,所有封锁着的恐惧和忧愁,在这一瞬间,都书写在她少女的眉眼间,回荡在她猝然回眸的二顾中!
“……你,一定有什么事闷在心里,病了?!啊?!”
如果她是沉沦在痛苦深渊中的难女,那他这一声无异是向她伸过去一只足以攀援而上的竹篙;如果她是在荒野上踯躅的迷途羔羊,那么他这一声等于是让她发现了引她走出迷惘的伙伴的亲切召唤。她突然间几乎倒在他的脚下.哇地一声哭了!
他急忙把她扶到椅子边,关切地问:
“泱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已顾不得许多了,边叙述着,边伸出沾着泪水的手,从裤子口袋里,断然地掏出了那份烧焦了的遗嘱。几天中被她抓摸得更加皱巴了:
“你看看吧,你不能……你不能……”
姜韬近来也消瘦了。他这时的双层眼睑中真是瞬息万变。先是莫名地惊异,接若便是悲愤和自责,抓着纸页的手颤抖着,喃喃地说:
“啊,啊……这还是一份草稿……啊,时间,时间就在他中风前半个月!爸爸写的,竞……同我写的一样内容!……他是写给组织的……可被她,扣压了……”
恐怖,飓风一般地袭击着她的心头:她估计他要高高地扬着它扑出门去了?于是一场爆炸性的吵闹,比那天还厉害……
“韬,你,你别满山去闹啊……”她的牙齿打着战。
“闹r你担心我会去闹吗?不,泱泱!我算真正看透了这些人。我也真正懂得/了赵伯伯说的那句话了。”他突然狠揪住自己浓黑的短发,仿佛那是另外一个人,要象仇敌一般地给以惩罚,“你真混蛋,你真糊涂啊,把这世界看得盆景那般的简单I你……原来你对自己是这样的难以认识……”他伏在书籍上,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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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你这个蛮后生!你并不是听从泱泱恐惧的哀告,也不是年龄给了你较多的克制,而是占有了别的更深的东西,使你虽然还没有学会幽默,然而已看到了自己以往的幼稚与无知。
诧异,倒使泱泱止住了饮泣,张大了眸子,怔住了。
“谢谢,泱泱!后天就开学了,我要住,学校里去了,你赶着帮我解开了一个谜,给我提供一份证据。”他站起来,走到泱泱跟前,浑身回荡着兄长一般的爱怜和感激,“再把这份遗嘱,交给崔市长,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我要给中央写一封信,恳求他们,让生命力正旺的这位中华小伙子,让有健全的头脑和中枢神经的这位东方巨人,赶快治好被折断了的那条下肢,使他顶得住重重飓风的袭击,也使你,得到最起码的权利!”
他果断地转过身去,把遗嘱在堆满了书籍的台面上细心展平,然后抽出信笺,抓起早已脱去笔套的钢笔,动笔写起来。
宛如从给人迎头一击的昏迷中醒来,也似推开了无边的惊恐找回了冷静,泱泱离开姜韬的房间以后,代替奶奶占有她感情的那个安荟,在她心目中彻底倒塌了。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被耍弄了。从糠箩跳进了米箩,再繁重的家务劳动,对于这个十九岁的姑娘来说,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一旦发现这只米箩远不如糠箩,手中握着只有几两重的鸡毛掸子,其沉重竞胜子溪埠头那棵五人合抱的大樟树,原来不要得到、而舅舅孜孜以求的那一切,都以各种嘴脸,拥在她四周来嘲弄她了。她固有的宽厚,已无法排遣这一切、支撑她的精神了。姜韬说的“为你争取起码的权利”,“向中央写信”等等,和她的生活经历融合在一起,使她从心底发出这样的呼叫:去控告,去控告,去控告!
这呼声是这样朦胧,这样遥远。她的双腿,无异拖着两座笠帽山。她丢掉了鸡毛掸子,然后又撂下拖着的芦花扫帚,扶着髹了乳黄油漆的墙壁,回到她仅占有一张单人铺位的房中。这个新得到的又气愤、又有些害怕的思想负荷,比前一个如何处置遗嘱更加巨大,更加沉重,无情地把她推到钢丝床上……
她没有眼泪,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象防娘贸一样防过的姜韬,走到一条路上去了。她只感到无可抵御的疲惫向她身上悄然袭来,倦意犹如轻纱般地向她笼罩下来。忱恍惚惚地,她回到了笠帽山下那条小溪旁。清清的溪水在欢快的叮咚着,她抱草鸭打雄所孵出的小鸭,已成群了,雪白的一片,嫩红嫩红的脚掌立在清澈的溪水里,让黄黄的扁嘴探进石头缝里欢乐地觅着鱼虾。梯田上的水稻已扬花;坡地上的枣树,开着鹅黄的细小花朵,一团团的,做发着醉人的香味儿,引逗着蜜蜂发着狂:嗡嗡,嗡嗡,嗡嗡,从这一簇飞到那一簇……奶奶来迎接她了,她依旧那么健朗,咯咯地笑着,搂抱着她……
“啊唷,差点绊我—跤!呀,泱泱怎样把扫帚丢在这儿呀!泱泱!泱泱!”
她醒了。露莹(他们夫妻很少去郊区上班)在外面叫唤。啊,是该吃午饭的时候了,阳光直射着窗台。中饭竟然没有一点准备!然而她不想动弹,依旧躺着。
这是泱泱一个多月来从来不曾发生过的。尽管泱泱烹调没有受过多少训练,只会炒些蔬菜,烧一点普通的鸡鸭鱼肉,而且开始时总按照他们常常大量出汗的山里人口味,加了多量的盐,但她的勤快,厚道,准时,倒也填补了技术上的不足,何况老安在老姜影响之下,既不知道中国八大莱系为何物,也不知道他们老家的烹调,还有什么炸、熘、炒、蒸、煎、扒等等讲究,这种美德影响了下面这一辈。所以这一回,诧异把露莹驱赶进了泱泱的房问。
“啊呀?你怎么躺在这里不动砑?”
泱泱慢慢地翻身坐起来,辫梢散了也不去梳理,愣愣地说:
“我要回家去。我想奶奶。奶奶想我……”
露莹惊异地反复追问,得到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三个短句。这突发的,有点超乎常理的表现,于是在几分钟内就震动了赶回家来吃中饭的这一家予。老大姜承弦和露莹根据这两天泱泱表现出来的病态,断定这是“思乡病”芄芄根据她的推论,却认为这漂亮的村女同满脑子怪异念头的姜韬问,有什么情感上的瓜葛;老安却从泱泱那种毫无通融余地的神态,感到有一股抗议和威胁的力量,教她喘喘不安.就耐心地问她:
“你怎么突然想起奶奶来了?奶奶早已去世,怎么会想你呢?呃,告诉我……”语词之温柔体贴,只有慈母才会有。
“我想奶奶。”
“是不是谁亏待你了?”看来马上就要在家庭中发动清查。
姑娘脑先微微一动,象点头,又象摇头。
“唉,这一阵来,我精神上受刺激太大,对你确实关心不够,不该让你做这么重的家务,没早点安排你工作或进学校读书。唉,陆阿姨走得也实在太不巧了。姑娘!好不好这样,我去请一位退休老师当家庭教师,给你辅导一段时期,补补课,然后到中学里去插班。我们尽快地让你有个安排'”
泱泱,随着这一番轻柔肺腑般的话语,徐徐地抬起苍白了的脸,朝这位有着少女般丰满娇嫩的肌肤的主妇望了一眼。不知怎的,这一刹那,她分外强烈地思念起那位又黑又瘦的哑巴叔叔。他不会说,然而他能毫不吝惜地给她触手可及的爱,慈父的爱。
“我要回去。”
“那回去过一阵,再来,怎样呢?”
她摇摇脑壳。山茶花朵也似的脸,每一下摆动都流泻出绝不再回来的意志。
安芸越问,越发现泱泱这时候带了户口走,就等于对她家提出了严正抗议,将在这个渔城的各阶层中造成极其不良的社会影响。不过任何事情都具有双重性,留有留的好处,走有走的解释。安芸在婉言询向挽留的同时,已想好向社会解释的理由了:这姑娘,是只红眼鹁鸪,满山飞惯了,枝头蹲野了,养不“家”了。她过不惯城里生活,有啥办法呢?于是同意泱泱走了。
迁好户口,泱泱忽然去找娘舅。这不仅仅因为此刻已经没有必要提防他来抢走什么,而是被一种朦胧的思念,一种隐隐的亲切感驱使着。(这一回回到山里去,不知何时再能见面呢!)他们又在渔品加工厂的会客室里相聚了。娘舅以为她是接列他的信,刚从山里来:一听泱泱简单的说明,从椅子上跳起三尺高,说:
“哎呀!你这姑娘,拨的啥算盘?谁教你做这种蚀本生意的?快快快,你可不能叫他们占半点便宜!”
五谷养活了他的躯体,却没有教他长智慧。他颠来倒去使用的总是那些词汇,而且都赤裸裸。这当然动摇不了泱泱的意志。如果说,她手捏着姜长瑞的信进城时,是为了改变自己生活处境的话,那么,经过这场风波,见过老赵、姜韬他们的忧虑和奋斗,她已自觉到自己应该怎样做了。不错,她曾想到过“控告”。但那是一闪念的事。她相信姜韬,他会把她的希冀写进信里去的。为一己私利而奔走叫嚷,那太不象奶奶的儿孙了。“不能在他们千斤重挑子上,再挂上一个包袱。不能!”她要以此来表示对姜长瑞的支持,对安芸他们的蔑视和抗议!所以她一再恳求娘舅不要去胡闹,终于使这个浪荡子点了头,虽然象罚他交出五百个工分那般无可奈何。
泱泱要走的日子,市委已经按照姜长瑞安葬前的双方协议,决定请安芸母子们搬出这幢洋房,尽快地住到市委机关新建的公房里去。她们母女口里埋怨市里领导做事“一本正经”,表情上却都掩抑不住心里的兴高采烈。泱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儿房子比这大得多,好得多。但为了不使这一家(姜韬除外)扫兴,给明天留下一点麻烦,她不便请娘舅来送行。安芸母女则拿了好多东西送给她,有花的,有素的;有涤纶尼龙,有丝绸呢绒;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脚下着的,手上套的;有她们上街新买的,装潢精致的包装纸盒金光灿烂;也有从老箱底翻出来,带着股浓郁樟脑味的……摆满了一台子,不光她能享用几年,还能叫小溪两旁的好婆婶娘叔叔兄妹们体体面面地沾点光。但泱泱姑娘一概拒绝了,包括刚踏进门时给她的那些镶尼龙花边的衬衣,只洗过几水的百褶裙。她只向她尊敬的姜主任的骨灰盒扑地跪下,冬冬冬,叩了三个头,恭敬,虔诚,留下了她这个山村野女山一般重的感情,然后,捡起来时提的那只青布包袱,瘪塌塌的,轻悠悠的,告别了。下了洋房台阶,就谢绝她们再举步远送。’
这怎么成呢?这会叫邻居们、社会上怎么议论呢?安芸母女们是万万不接受的。
正在僵持着的时候,姜韬骑着那辆新的小凤凰,从学校里莽莽撞撞地赶回来了。
“我送你上码头吧,泱泱!”
不知是慑于他那种不可拒绝的口气,不至她同意就取走了包裹的动作,还是为了摆脱安芸一家一定要送她的僵局,泱泱竟默默地顺从了,但还是让她们母女送到大门口,听她们大声地多部大合唱似地说完“你想来的时候就写封信来,我们马上来接你”之类的话,还顺从地从芄芄手里接过一张纸条,是芄芄临时写的新居地址,然后跟着姜韬,踏着还不太多的枯叶,慢慢地朝码头走。
姜韬是支持泱泱回去的。他已把泱泱的遭际,写到那封给中央的长函中。泱泱姑娘那双深藏着无限语言的眸子,象两汪深沉的海洋,连日来都在他的脑袋里汹涌。她不是乞求,然而愈令人鼓舞;没有绝望,却是火一般教人奋发,没有半句语言,但要比成千上万篇宏论还要令人震颤。她应该得到的,却被剥夺了。她应该挺起胸来慷慨陈词,去争取补偿的权利,然而她却默不作声,以“质本洁来还洁去”来表示她严正的抗议!这使处于深沉思索中的姜韬,获得分外多的激励。这时候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竞说不出半句话。直到进码头,泱泱上了即将开航的轮船,他才想到了最要紧的那句嘱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