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册邮集(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呵,好沉呵!兰十九册邮集,一只小皮箱。
大姨住院一个月了。据说是癌。全家都知道了,只是瞒着她。’她想看看这些邮集,她的宝贝。
妈妈带回来这个口信。他吃了一惊,捱了几天。妈妈催着他去医院,大姨明天就要动手术。
大姨从新疆回来,就只三个皮箱。一个装衣服,一个装书籍,一个装这些邮集,他点过,整整三十九册。这是大姨的全部珍藏。一个四十多岁女人的全部财产。
妈妈她们三姊妹,数大姨最倒运。
外公是地质学教授。三个女儿上大学都选择了地质学院,立志把青春献给沙漠、戈壁和原始森林。结果,妈妈搞了一段地质勘探,结婚后调回地质学院,当了助教。现在已经升为讲师了。三姨身体不好,索性改行进了工厂,当了与地质学风马牛不相及的什么质量检验员。她心宽体胖,是个幸福家庭的主妇。只有大姨,死心跟,二十多年,天涯海角,餐风宿露,跌爬滚打,什么滋味都尝过了。现在,带着一身病,回来了。
现在如果三姊妹站在一起,人家会以为大姨是母亲,三姨是女儿哩。大姨的皮肤黑黑的,很粗糙,脸上深深的皱纹象刀刻下去的。三姨还是白白嫩嫩的,漂亮的脸蛋光滑得一丝皱纹都没有。听人说,当年兰姊妹三朵花,还是大姨最漂亮。现在,谁会相信?
他信。在他记忆里,太姨一直是很漂亮的,就是不喜欢打扮。她的衣着式样,比妈妈落后四、五年,比三姨则要落后七、八年。但她不管穿什么,总是又合身,又漂亮的。
大姨不常回家。自从外公外婆去世后,她回来得更少。但她一回来,象带来一阵风,把家里的宁静打破了。她大声地说话,哈哈地大笑,噔噔地走路,不客气地指责,理直气壮地辩论,还有层出不穷的新点子,弄得全家人都围着她转。他学会游泳和骑自行车,都得归功于大姨。否则,妈妈决不会让他学,说危险。
好几次,大姨笑呵呵地说:你们的生活太四平八稳了,不觉得闷人吗?
他喜欢大姨。她一来,家里的空气好象流动起来,让人想蹦想跳。她一走,就象突然把屋里的窗子关上了,’他真觉得有点气阎哩。
这是少年时代的印象了。
想不到,几年不见,她变化真大,竟象个吃了败仗的伤兵,从“前线”直接撤到了“后方医院”,连家门也没进。他去医院看过她。她消瘦,衰弱,苍老,病魔正在吞噬她最后的生命力。她在生活中也吃了败仗吗?至少,她不如两个妹妹幸运。
妈妈叹口气:“太可惜了!”
三姨哼了声:“自找苦吃!”
他可怜她。为什么厄运偏偏降在她头上?癌,这个人类至今对它还无能为力的恶魔为什么偏偏缠着她?!这种时候,她竟还有心思看邮票?
好沉呵,这个小皮箱。
他来了。提着小皮箱,她的小皮箱。
在几个外甥里,她最喜欢他。可能,因为他是她们家族里头一个第三代人,也可能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太可爱了。她特别喜欢揉他细软的头发,亲亲他胖乎乎的小脸。谁说她没有母性的爱?她在戈壁滩上多少次梦见他呵。她特意要了一张他的照片,放在皮夹子里,随身带着。
每次回家探亲,她带给他的礼物总是所有礼物中最有意思的。记得有一年,她带给他一顶哈萨克小圆帽,黑丝绒的,镶着金丝花纹。他斜扣在后脑勺上,跳起了新疆舞,有趣极了,引得全家老小捧腹大笑。
这几年不见,他窜高了,喉结突出来,嗓音变粗,象个真正的小伙子了。她仍然不由自主地去揉他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他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她在他脸上仍然能够找到熟悉的痕迹,但也发现了陌生的变化。那是什么?她说不清。反正是生活。年轻人都早熟了,比她们那时早熟。那时候,她们懂什么?不过,她集邮倒是在这个年龄,不,比他更小些就开始了。
那时,她还是个小学生。
父亲收到一封国外学者的来信。他把信封上的一张邮票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口他走到三个女儿的屋子里,邮票高高举在手上:“淮要?”
三双小手一起伸向父亲。
父亲问:“你们说,邮票上画的是谁?”他用那把平时查字典用的精致的红木放大镜把画面放大了四、五倍。
三姊妹伸长脖子,张大眼睛,看了又看。这是一位美丽的女人,那对深邃的眼睛有种穿透性的目光,她凝视着一切,思考着一切。她望着你,望着所有的人。任何人面对这道目光,就象面对一团火,一道闪电,心里再也不会平静。
她喃喃地自语:“她是谁,我在哪里见过她?”
妹妹笑了:“她是外国人,你怎么会见过?”
“真的,我一定见过!”她说。
父亲笑吟吟地说:“她是居里夫人。”
居里夫人?她没听说过。但为什么觉得这么熟悉、亲切。
父亲说,她是最伟大的科学家。她在难以忍受的艰苦条件下发现和提炼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新元素――镭。她的发现使物理学家要重新研究物理学,哲学家重新研究哲学,她还把治疗一种可怕病症的方法给了人类。如果她申请登记专利,她立刻可以变成百万富翁。在一万个人里面,九千九百九十九都会这样去做。但是,她说,这违反科雪的精神。她毫无保留地把全部研究成果公诸于众。她贡献了自己的一切。她终身拒绝财富,不要名利,宁肯过清贫的生活。她是个无私的人,纯粹的人。
父亲滔滔不绝地有声有色地讲着,他自己也被感动了。父亲第一次对她们讲得这么多。
三姊妹出神地听着。
她稚气地叫起来:“我也要做居里夫人!”现在想想多么可笑,当年她可是认真的。
父亲高兴地拍拍她的肩膀,把邮票送给了她。
这是她的第一张邮票。
第二天,她用自己的全部积蓄去买了一本精致的邮集,把这张邮票插在第一页的正中。二十多年来,“居里夫人”一直在这个位置上。
从此,她开始集邮。她兴趣最大的是科学家邮票。
父亲的信件很多,每次他都仔细地把邮票剪下来送给她。甚至寄出去的信,父亲还在邮票下面写上几个蝇头小字:“女儿集邮,烦请附还”。
她呢,父母给她的零用钱全部花去买邮票了。放学回家,做完了功课,她常常到集邮公司去,在陈列邮票的橱窗前留连忘返。集邮迷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她自豪地扬起小脑袋。
有一天,当她依依不舍地走出集邮公司的时候,有个集邮迷关切地问她:“小妹妹,你喜欢什么邮票?”
“我集科学家邮票。”她说。
“我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精致的小邮集,只巴掌那么大,给她看,“这是达尔文。达尔文你知道吗?”
她不懂装懂地点点头,可不能让人笑话。
“达尔文是最伟大的博物学家,博物学家什么都懂。他周游过全世界.……”
“来过中国吗?”她忍不住问。
“当然。”
“五多少钱?”
“你说呢?”
她不知道。买邮票还有她开价的吗?那么五毛钱。她怕人小看她。
他哈哈大笑:“这是极珍贵的外国邮票
六毛怎么样?
他摇摇头。
七毛呢?
他仍然摇头。
她把仅有的一块钱全给了他。
回家后,两个妹妹笑她是大傻瓜。可她不后悔。她从来不后悔。虽然,她后来知道达尔文没有来过中国。
从邮票上,她知道了阿基米德和牛顿,法拉第和赫胥黎,伽利略和巴斯德,刘徽和祖冲之,僧一行和黄道婆,还有……她有整整一册这样的邮票,每一块小小的方寸都把她引到一个新的天地。
进地质学院后,她集邮的范。围迅速扩大,除了集科学家,她还集艺术家,思想家和历史名人的邮票。除了人物邮票,她还集地质,矿藏、植物、昆虫、自然风光,历史文物和祖国建设的邮票。学习再忙,她还是要挤出时间到集邮公司去。那是她的享乐。她的邮集在一册一册地增加,速度惊人。
在地质学院毕业后,她坚决要求去地质勘探队。母亲反对。父亲支持她。她还是去了。临行,只带了两只皮箱。一只装衣服,一只装书和邮集。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回来时只多了一只皮箱。一只仍然装衣服,衣服也就这么些,有点落伍了。一只装了书,书籍已经新陈代谢了好几代。一只装邮集,邮票却是越陈旧越珍贵。
她从外甥手里接过小皮箱。不,她只是轻轻搭上一只手。小皮箱好沉呵。
她做了个手势,他打开了皮箱。
她发现,皮箱里的三十九册邮集位置放乱了,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细长的手指在这些邮集间移动着。
如果不是这个外甥,而是其他人,她早就不客气了,甚至会永远取消他欣赏她的邮集的资格。
她的手指灵活地拨动着,邮集恢复了它们原来的秩序。这是她的世界。
从大姨手指的动作中,他感觉到无声的责备。他太粗心了,临走前忘了整理一下。该死!
他的集邮完全是受大姨的影响。那年,大姨回家探亲,给他看了她的邮集,一边看一边给他讲解。想不到,这小小邮票里还有这么多学问和有趣的故事。她讲到居里夫人的时候最动情,眼睛闪闪发光,语言极有感染力量。他也感动了。最后,大姨送给他一本邮集和一枚居里夫人邮票。大姨就是从这枚邮票开始集邮的。但这一枚不是当年外公给的,是大姨后来集到的。
他也集邮了,有段时间简直着了迷。
有一天,他兴致勃勃地拿出邮集给他的同学看,也讲起了居里夫人的故事。可有的同学却笑话居里夫人是傻瓜。为什么不要专利?不要钱?有了钱,什么事情办不到?不是可以更好地搞科研吗?他答不上来。有的同学又笑话他是傻瓜,花钱买废纸,邮票能吃?能喝?能玩?能用?他也答不上来。
他快快地走了.回到家里,他把邮集扔到了抽屉里。心想,怪不得三姨也说大姨傻,不实惠。
三姨是三姊妹中最有本事的人。她不损害别人,但吃亏的事情绝不沾手。她省吃俭用,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把个小家庭搞得很象样。电视机已经从黑白换成了彩色的,电风扇是自控定时的,洗衣机是双缸的,还买了三洋牌两喇叭收录机。他最眼红这个录音机。妈妈就是不肯买,说没钱。比起三姨,他家太寒碜了。不过,妈妈也比以前实惠多了,就是还放不下大学讲师的架子,想学三姨也学不象。
大姨呢?还是老样子。听三姨说,她几乎每件事情都跟她的“集邮癖”一样得不偿失,不合潮流,倒运!
突然,时来运转,邮票的行情看涨了。最近,集邮热象传染病一样遍及全国,据说,还是世界性的。大姨这下可高兴了吧。
他真后悔。当初如果没有半途而废,现在,他至少也有七,八册邮集了,换一个三洋牌两喇叭收录机准无问题。他又从抽屉底层里找出了那本早被遗忘了的邮集。
意外地,大姨回来了,住进医院,把那个小皮箱委托他给代管。嗬!三十九册邮集,好大一份家当呵!他看得出,大姨还是最喜欢他。
他对那些年轻的集邮迷们夸耀:“我有三十九册邮集!”
他们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象个小瘪三对百万富翁似地乞求:“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不行!”他神气活现地拒绝了,仿佛这三十九册邮集真是属于他的。
现在,大姨突然要他把小皮箱拿到医院来,他有种茫然若失的感觉。他疑惑地盯着大姨,不知她会作出什么决定。
她下意识地打开一本邮集,色彩和图案在她眼前浮动。怎么这样朦胧?她伸手揉了揉眼睛,一滴泪珠淌下来。怎么还不清晰?她老眼昏花了?她老了?
在戈壁滩上,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都不会觉得老,那里一切都是粗犷强悍,生龙活虎的。可在这洁白柔软的病床上,只躺了一个月,竟觉得老了。
她在小皮箱的夹层小口袋里摸出那把精致的红术放大镜,这是父亲的遗物,想不到她现在用上了。
她看清楚了。是那套马里邮票,世界七大奇迹。埃及金字塔,这个狮身人面的怪物。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像,幸亏古罗马钱币上刻有这个雕像,为后人留下了他的丰采。以弗所的阿泰密丝神殿,由于她的富丽堂皇,竟引来三场大火的浩劫。亚历山大城的灯塔,虽然遭到地震毁坏,但其光辉身影却流传于世。哈里卡纳苏的摩索拉斯陵墓,是古代东方艺术的瑰宝。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被埋在地下,现在也已经发掘出来供人观瞻。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这个用兵器熔铸成的太阳神,昂首跨步,手指前方,给人们展现了青春和光明。这些缭绕着神奇迷雾的世界奇观,曾经怎样激动过她少女的心呵!但正是这套邮票,在她幻想奇迹的年代里给她的心灵上投下了阴影。
偏偏今天,拨动了已经忘却的心弦。
她的黄金时代是在书本和邮票之间度过的,她那个年纪的梦是轰轰烈烈的事业。当她意识到一个女人的需要的时候,她的勘探队驻扎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
于是,父母、亲戚、朋友引来了一个又一个素不相识但具备着各种优越条件的“对象”。她每次探亲都不得安宁。只有一个,她似乎觉得和自己心里朦艨胧胧的影子有点相似,英俊潇洒,又有男子气。那是位年轻的助理工程师,搞成过两个科研项目,出版了一本小册子,在同行业里已经小有名声,当上了一个专业性技术协会的理事。在他这个年纪,他算是难得的佼佼者了。因此,他也显出了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难得的自信心。他们见了几次面,她简直有点儿爱上他了,这个幸运儿。
有一天,他们偶然经过集邮公司门口。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是个集邮迷。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眼发现了这套七大奇观的邮票,立即抓住那个人的手:“肯出让吗?”
那人点点头。
“什么价钱?”
“七元。”
她爱不释手地品味着邮票。.七元就七元。她满不在乎地掏出了皮夹子。
“七元?”他喃喃地,显得很惊讶。
“我喜欢。”她付了钱。
他是个小康人家的子弟,没见过一个姑娘这么花钱。‘他皱了皱眉头,问:“你想当集邮家?”
她摇摇头,仍然在欣赏那套邮票。
“你在研究……”
她又摇摇头,抬起脸嫣然一笑,这个书呆子。
“你有珍贵邮票吗?大龙票,民国票,或者或者,反正有价值的邮票,哪怕有一枚也好?”他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