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艺术品收藏家(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格列布什卡看到我来了,非常高兴,他亲切地连声招呼说; “请进,请进!”接着他喊道: “丽图阿尔,你在哪儿?”
应声从隔壁房间里跑出一位姑娘。她身材苗条,长长的腿,穿着一条裤脚特别肥大的喇叭裤,朝我作了一个演员谢幕的姿势。
格列布什卡赞赏地说: “怎么样,够意思吧,嗯?丽图阿尔,再表演一个,再表演一个!”丽图阿尔含情地笑了笑,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领我在一个宽宽的沙发榻上坐下。
格列布什卡打开酒柜,问我:
“科利亚,来什么酒?”那柜子里摆满了五光十色的酒瓶。 “咱们谈谈,好吗?嗯?”
丽图阿尔蜷腿坐在沙发榻上,打开录音机,具有立体感的轻音乐悠然响起,这洋溢在画室里的醉人的乐曲声好象才是这里最真实的生活。
“你怎么一个人来,没有和卓伊卡(卓伊卡为卓娅的爱称)一起来?”
“她在家照看阿廖什卡,孩子感冒了。”
“遗憾……如果你想解闷的话,就让丽图阿尔留下陪你。”
格列布什卡身材不高,肩宽体壮,鼻子扁平,他过去练过拳击,是个运动员,但他早已撂下不干了。现在他的兴趣和工作与过去可大不相同了。
丽图阿尔装作没有听到格列布什卡的话,是为了让我自己来决定该怎么办。
“不,不,我呆一会儿就走。”
“也没有必要久呆,是吗?行,还是不行?嗯?”
我环视画室的四壁问道: “这是什么? ”
墙上挂着一些画稿和画家早期的作品,还有那几幅已经展出过的、不怎么样的画;在有关画展的报导中从来也没有提到过这些作品,但格列布什卡就凭着这几幅画进了美术家协会。(哈哈,我这是幸灾乐祸吗?不,不,只不过觉得可笑罢了。他的作品屡次参加画展,可是他的大作却没有受到任何一位评论家的赏识,哈哈!)除了这些作品外,画架上还有一个高两米半,宽三米的庞然大物。刚才我问的正是这个东西,指的就是这幅画。那是“炼钢工人”?他们头上戴着防护帽,手里握着长铁钎,沸腾的钢水把他们身上映得通红。
“嗯,嗯,是炼钢工人。选择这个主题一定会成功,”
格列布什卡乐呵呵地打趣说。要有他这种性格该多好啊!可是有的人却总在探索着什么(这是我),使自己苦恼(也是我),折磨自己(又是我),格列布什卡却很幸福。 “丽图阿尔!”格列布什卡喊了一声。
“嗳!”她马上站了起来,坐到我旁边。她的手纤小秀丽,她长得那么俊俏,真见鬼!她的胸部丰满,而身材却很苗条。面庞稍显粗犷,但和她的身材相衬,却是恰到好处。她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丽图阿尔用手指轻轻转动着高脚酒杯,有时放到嘴边抿一小口。
“这是什么?”我又向格列布什卡问起那幅面壁而立的大油画。
“亲爱的,这东西值三千卢布。”
“给我看看。”
“为什么?伊斯捷里切斯基地(伊斯捷里切斯基是俄语“历史地”一词的近似音)证明,不管对你,还是对我都不会有好处。”当他说到“伊斯捷里切斯基”时,狡黠地向我瞟了一眼,察看我对他这个新鲜的“俏皮话”有什么反应。他的俏皮话可真不少。我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独出心裁,还是从别人那儿拣来的。
“究竟能不能让我看看?”
“那是专门给别人画的一幅肖像,全身肖像。是全身的,专门给人家画的。你对这个没有兴趣。但是……但是,选择这个主题一定会成功。选择――主――题……选――择――主――题――”格列布什卡拉长每一个字,慢吞吞地说着,好等我来接上话荏。
一杯白兰地喝下去以后,我的头微微有点晕眩,但却觉得很舒坦,周围的一切都使我开心。
“主题不能决定作品成败,”我懒懒地,漫不经心地接上了话茬。过去我们曾经争论过,激烈地辩论过,各自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以后我们都明白了:我们之间,就象鲸鱼和犀牛一样,毫无共同之处,但我们还是经常来往,也许这是因为我们两人可以互相补充:我没有白兰地,他却有;我有探索精神,他却没有。“就是耳朵也可以画嘛,但要看你怎么画!”
“耳朵?为什么要画耳朵?大画师不会去画耳朵。”
“我不是说了嘛,要看怎么画。”
“是啊,是啊,怎么画。有了主题,还要看怎么画,是吗?值得谈谈,是吗?注意!这里要开比尤尔诺耶的(“比尤尔诺耶的”是说活人杜撰的形容饲,其近音词为“理事会”。)会议了!”他注视着我说。 “你不懂吗?比尤尔诺耶就是理事会。不错吧,嗯?”
“我们喝酒吧,”我说。
他一面倒酒,一面开导我说: “亲爱的,我成不了天才,这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就连她也很清楚。既然成不了天才,为什么要苦恼,难过,毁了自己的生活,也毁了周围人的生活呢?为什么?这是必然要提出的问题。要是我的名字连百科全书也进不了,那么,就该去干点别的事。可是,干什么呢?还得生活呀,亲爱的!所以我就是这样生活着。你知道,有各种各样的生活,生活里什么没有……而你却苦恼着。要知道你也可能进不了那个百科全书,至于进天才的行列就更不必提了。那为什么还要苦恼呢?为什么?丽图阿尔,你来解一解他的苦闷吧!他是个挺不错的人,以前是我们绘画系的高材生。当时大家都认为他会大有作为。可是,不知怎的,他没有如愿以偿。他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有个理想的前程啊!但是,丽图阿尔,他要是真的获得了重大成就,也就不会和我们坐在一块儿了。他就不会来这儿了。那你,丽图阿尔,永远也别想在近处看到他……”
格列布什卡喜欢饶舌,心情好的时候,尤其话多。让他去说吧,我倒无所谓。各自走什么道路已经确定,无法改变。他无忧无虑,因此感到很幸福。
“哎,你很幸福,”我对他说。
“你这是挖苦我? ”
“哪儿的话!在人家家里作客,可不会这样。”
“我们来干杯吧!丽图阿尔,我为你的长腿干杯。其实,我不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尼科利亚(尼科利亚是德语名字,俄语为尼古拉),你也来喝。我们为你的长腿干杯,丽图阿尔!丽图阿尔,来一个,来一个!”
丽图阿尔赶快站了起来,于是又显出了她那长长的腿。
“穿上超短裙,我的腿还要长呢,”她说道。
“长到脖子。”格列布什卡说着笑了起来。
我们没有碰杯,一饮而尽。 “只喝一杯,不再喝了,”我对自己说。
“我看到了沃尔科夫,”格列布什卡一面点烟,一面说。 “他不喜欢你的《黑夜的车站》那幅画。虽然,嗯,嗯,可以说,嗯,嗯,是有点东西,但是太左了,嗯,嗯,时髦,嗯,嗯,”他学起了沃尔科夫这老头说话的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展览会不同意展出,也不能说明我的画不好。”
“是啊,这是常有的事。”
“你怎么会想起了《黑夜的车站》那幅画呢?”
“因为你这个人够坚强的。”
“‘够坚强的’是什么意思?”
“你走自己的路……其实,照我看,沃尔科夫什么也不懂,我们过去简直是盲目崇拜他……”
“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我也感兴趣的东西?”丽图阿尔说完,把一瓣柠檬放进嘴里。
“你最感兴趣的,不就是让咱们俩呆在一起吗?”
“那你呢,亲爱的?”
“我也是这样,丽图阿尔,”格列布什卡一下子站起来拥抱她。 “丽图阿尔,我绝不能把你给任何人。就是他,我也不给。唔,坏家伙!我们一起到黑海去,我们要在碧绿的海水里游泳,躺在晒得发热的沙滩上,喝那种禁止喝的恰奇酒,吃烤羊肉串。我们会象海豚一样幸福和聪明!”
“你真好!”丽图阿尔又拿起一瓣柠檬,在放进嘴里以前,把舌头伸出来给我看,似乎是挑逗我,或是想和我开开玩笑。但这些都没有引起我的兴趣。
“她是你雇的模特儿吗?”我问。
“你怎能这么说她?”
“我给他看了一下我的舌头,”丽图阿尔插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这样?就是说,为什么给人家看舌头,而不是看别的?”
“我们这样可不象话啊,你不觉得吗?”我说。
格列布什卡瞅了我一眼,马上低下了头,说道:“我该打,我该打,我无耻!
“我要走了,”我说了一句,虽然明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我走,可是这样一来,他就不会再胡闹了,凡事都应当有个分寸。事实果然如此,格列布什卡不再胡扯了,我们换了一个话题,谈起了格里舒尼亚・西索耶夫。
“我见到他了,还到过他的画室,以后又去过他的住所。一个人有了成就会变成什么样子啊。人家都捧他,他也自命不凡。你怎么也猜想不到,他竟然在家里为自己搞起了一个陈列馆。架子上摆满了从老家和农村收集来的各种各样的用品。他手里拿着根指示棒,给我讲解:这件是他在刈草场喝茶用过的铜壶,为了有真实感,壶上还留着一层油烟;那件是他在热天放过清凉饮料的小篮子……”
“你骗我!”我说。
“这是真的,我敢发誓!”格列布什卡一本正经地说。“他手里拿根指示棒,真想不到,他竟然还买了这东西。他把自己以前用过的铁锅,铁盆啦,树皮鞋啦,都给我看了。所以说,尼科利亚,人一旦出了名,真不知道会神魂颠倒成什么样子。照我看,最好是别出名,可又要一切都顺顺当当,你说呢,嗯?”
“你真不错,还常去看看老同学,我呢,不知怎的,完全钉在椅子上了。”
“唔,你没有必要去。你只管画你的。我要去了解些情况,捞点东西。看一看,瞅一瞅.灵感就来了。最近我去看了一下艾基克・伦斯基。他住在他爸爸那儿,有吃有喝,心里想画什么,只管画就是了。可是他竟然想起来要画自己不吃的东西。一米半大的一块画布,艾基克也不心疼,他真舍得这块画布,在正中间画了一个吃剩的鲱鱼骨架,旁边还画了半瓶酒。我问他,为什么画半瓶酒?他回答说: ‘是为了让大家都来问嘛。’真是见鬼,嗯?他还在说俏皮话。他说:我是个萨基斯特(萨基斯特是说话人杜撰的词,与俄语“花园”一词谐音,指人。)。我问他: ‘这是什么意思?’其实,在这方面我并不比他差。他说: ‘这是因为我喜欢在花园散步。’真是见鬼!顺便说一下,什么叫斯克维尔内(斯克维尔内是说话人杜撰的词,与俄语,“公园”一词谐音。)的一日,你知道吗?”
“喏,照你那个办法来解释,就是在公园里度过的一天,”我回答说。
“真聪明……”
“唔,你在他那儿汲取了什么灵感呢?”我一面给自己倒洒,一面问。
“我最需要的灵感。老实说,不是灵感,而是得出了结论:我不比他差,恰恰相反,我远远超过了他。不管怎么说,我是美术家协会的理事,是管事的人,可是,他却只有那么个鲱鱼骨架,如此而已。”
“是啊……那么,他满意吗? ”
“从哪个方面来说呢? ”
“喏,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地位。”
“非常满意。他趾高气扬,他说,他捅了一下子,让人家够受的。”
“对谁? ”
“我问过他,原来是对我。他抗议说有人限制他。他说,就是我们这些叔叔阿姨不好,是些坏蛋。”
“照我看,宁要画得不好的炼钢工人,也不要画得浓彩重墨的鲱鱼,而且还是条吃剩的鲱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