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艺术品收藏家(五)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不是,这有关系吗?”
“对我来说,这没有关系。现在要成为一个画家并不难。更确切些说,也就是参加美术家协会并不难。当然,要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画家,和过去一样,依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看,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能学会画画。然而这并不是说,谁都可以成为画家。你同意这个看法吗?”
我从框子里取出《黑夜的车站》,把它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好让从窗口射进来的光线照在画上。
艺术品收藏家往旁边走了几步,他和画之间隔开一段距离,便仔细端详起来。我画中的入――那些幸福的和忧伤的,充满希望的和幻想破灭的,情绪高昂的和疲惫不堪的,年迈的和年轻的人――也望着他:一辆电气火车到站,车上的灯光把人们照得通亮,这列车将要把旅客们带往各地。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这里光线的配置表现了旧时代残弱的回光反照和当代强烈的光流……”
我愕然地望着他,因为只有通晓美术的人才能如此深刻理解我的构思。也许……也许由于我画得太明显,使得每个人都能理解我的画。但为什么展览会却不理解呢?
“这些人.有的满怀希望,期待着未来的相会,有的因离别而忧伤,有的感受到最初的幸福,”艺术品收藏家说话时,发出浑厚而低沉的声音。“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我不理解,为什么展览会不要您这幅画。其实,也可能是由于他们艺术水平很低。据我所知,有这样――个诗人,他对诗一窍不通。唔,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丁主观兴趣主义。您看是这样吗?”
“您喜欢我的画,这使我很高兴,”我说着。当时的心情就象一个倒霉的人,突然中了彩票头奖,他却对自己的好运气将信将疑。
“话不能这么说,年轻人。什么叫‘喜欢’?我却另有发现――发现了一位有独特风格的画家,他用自己深邃的目光来观察生活。”
“卓伊卡,你听到了吗?”我简直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幸福,高兴得说话时怎么也收不住脸上的笑容。
“是的……我很高兴,”卓伊卡低声说完,便走到我身边。
“好,我买您这张画。很遗憾,我只能出五百卢布,”艺术品收藏家说。
啊!五百卢布!
他数了钱,此时此刻,这一切真使人难以置信啊。
“您数一下,”他对我说。
“不用啦……”
“不,不,钱点清了好。”
二十五卢布一张的票子我数了二十张――整整五百卢布!
“正对!”我说。
“太好了。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包一下。”
我拿来绳子、旧报纸,把我的《黑夜的车站》包了起来。这时,我对自己的画依依不舍。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画家的命运都是如此。
艺术品收藏家稍稍掀了掀他的帽子,便离去了。我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叠钱。我望着钱,也许还呆痴痴地笑着。
“你瞧,有多好,”卓伊卡走近我,她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脸颊。 “现在你可以安心工作了。谁也不会再责备你……”
“是啊……”
岳母走了进来。
“客人把什么东西拿走了?”她问道。
“《黑夜的车站》那幅画,他买走了,”卓伊卡回答说。
“哦?!”岳母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钱,拿去吧!”我伸手把钱给岳母递过去。“这是五百卢布,整整五百!”我兴高采烈地说。我高声说着,象一个胜利者一样,但却是一个冷酷的胜利者,因为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尽管这一切是如此离奇,但我获得了荣誉,手中有了钱,现在人家再不会来打扰我,看不起我了。是的,至少在一段时间里可以让我安下心来,我只去考虑工作,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
“老头子!”岳母喊了起来。 “老头子!”
岳父走了进来,我依然手中拿着钱站在那里。
“你看,老头子,人家买了他的画,给了五百卢布。我给你说过……”于是岳母,我好心肠的岳母为我高兴得哭了起来。
“怎么马上就怪起我来了……”岳父把手向我伸过来,说道。“祝贺你,祝贺你……是谁买走了?”
“艺术品收藏家,”我回答说。
“是谁?没听说过这样的人。”
“唔,是收购画的人。”
“是给博物馆买的,还是给别的什么地方?”
“不,是给自己。”
“快告诉我!这是什么人?怎么给自己买?”
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我不仅没有问人家住址,而且连姓名也没有问。卓伊卡立即插话说了起来。
“是什么人,干什么的,对你来说不都是一样嘛。主要的是人家买了。应该为这件事高兴啊!”她说道。
“我……我是高兴。我就是想,也许他是给一个什么组织买的。要是给自己买,那……”
谁也没有听岳父说了些什么。也许这是第一次不听他的。大家都欢天喜地!我搂住岳母和卓伊卡,他们拥抱我,吻我。我们多么高兴啊。
为了这件喜事,我们决定到饭馆去庆贺一番。卓伊卡坚持这个意见,岳父不反对,岳母尤其赞成。临走时,岳父说道: “瞧,他挣来了钱,心里有多高兴。我平常不是白说的――自己挣来的钱,可是个大事!你妈有多欢喜。你别多想,我们并不需要你的钱。你要懂得,我为的是让你家里一切也都象个样。这几天,人家问我……”
我们不等他说人家问了些什么,便手挽手地从家里走了出去。
.“你看,”我对卓伊卡说, “既然要庆贺一番,那我们就要大方一点。把利万诺夫也找来吧。你知道,他一个人在家里呆着……让他也来散散心。”
“可是,他离我们太远了,”卓伊卡迟疑地说。
“啊,要玩就玩个痛快。去叫辆出租汽车吧。”
在维堡饭店附近,我们乘了一辆出租汽车去找利万诺夫,汽车行驶在笔直的大道上,穿过夜空下的盏盏繁灯。
不出所料,利万诺夫果然在家。
“快走吧,下面出租汽车在等着,”我对他说。 “我们坐车到饭馆去。”
他长长的眉毛向上一扬,说:
“出了什么事? ”
“我把《黑夜的车站》卖出去了。”
“啊,那值得庆贺。”
他穿上衣服,我们驱车来到涅瓦大街。
“你讲讲详细情况,”利万诺夫凝神望着我说。
我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全部向他说了。
“真是一个新浪漫主义的故事,”他笑了笑说。 “这么说,稀奇古怪的人还没有绝迹。那好,我为你感到高兴。尤其是象你那位艺术品收藏家这样的人,真是少有。而这少有的人却显然真正懂得艺术。要知道,他并不是个一掷千金的百万富翁,可以随随便便扔掉五百卢布。对您,我用不着问,”他转向卓伊卡, “我知道您已经高兴得象飘上天了吧?”
“当然是这样,”卓伊卡说后,紧紧偎依在我身旁。
我们神气十足地登上大理石台阶。
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胸前敞露白色衬衣的服务员彬彬有礼地接待我们,把我们领到一个餐桌旁。
我们一坐下,服务员立刻把菜单拿给我们,他直挺挺地站着,等候我们点菜。
我们点好菜,服务员走了。这时,从另一间餐室飘来了乐曲声。
“我们跳舞吧!”我对卓伊卡说。
她慢慢站起身来,把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和着乐曲的节拍,踏着舞步,离桌而去。
“你高兴吗?”卓伊卡问。
“是的……”
我们都不再作声,完全沉醉在幻想世界之中。也许,这种时刻就叫作幸福。
接着,利万诺夫又和卓伊卡跳舞。我坐着,向四周望望――突然我看到了那位艺术品收藏家。他蹒跚地走到自己桌旁,显然已有些醉意。他的桌上摆满了葡萄酒和冷盘。
我霍地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
“晚安!”
“啊,我天才的朋友!”他端详着我,爽朗地笑着,大声说。 “请坐,请坐到我这儿来。”
“看到您,我多么高兴!”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我感到有些寂寞,就到这里来了……”
“请原谅,您的名字和父名是什么?当时我非常慌张,没有和您相互好好认识一下。”
“我叫叶夫根尼・阿尔卡基耶维奇。”他把白兰地倒入一个空酒杯,递到我跟前,然后举起自己的酒杯。 “请允许我为您毋庸置疑的成就干杯,为您的天才干杯。”
我们一饮而尽。
“您今天在一幅画里指出了我所受到的影响,而我自己原来对这些是模糊不清的。你说的对,当时,我有些东西是从萨里瓦托尔・达里那儿来的。您记得他的……”
“我的朋友,我丝毫也不想谈论萨里瓦托尔・达里。我想说的是:您身边有一位心地善良,爱您、能够为您作出自我牺牲的人,多么好啊。我应当对您说,如果在我困难的时刻,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的话,我也许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演员。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我身边,即使不帮助我也可以,但这人却抛弃了我,于是一切都化为乌有。您很幸运,您的妻子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的心地那么好,真是少有!”
“您怎么知道?”我惊讶地说。
“我知道。当她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在那个学校领导一个戏剧小组的活动。她参加过戏剧小组。不久前,她来找我。的确,当年并没有发现她有特殊的才能,但是现在看来,在她身上有另一种更为珍贵的东西――这就是对爱情的忠诚!您应当崇敬她!”他蓦地停了下来,又突然象朗颂诗歌一样,激昂地说: “我看到了你的眼睛!它们不再暗淡无光,而是充满活力!”
“也许您这是在说《黑夜的车站》,”我想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
“我是指什么说的,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这个演员表演得多么成功!为此我将终生感到自豪!终生!”
我简直莫名其妙。
“您今天从我那儿买走了画……”
“是的,是的,我买走了,但画仍是属于您的!”
服务员来了,把帐单放在艺术品收藏家面前,他付了款。
“我有些不大理解您的意思,”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