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刚刚开始(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北山刚铁厂龙盘在一条长十几里,宽七、八里的大山沟里。整个厂的格局虽然有些杂乱,却也不乏现代工业的气派。那黑黝黝的高炉,鹤立鸡群般地耸立在山沟中间,它旁边的66型焦炉,高高地擎着一排上升道,在露天里吐着黑红的烟火。那屋顶灰白、不时冒出一股股赭红色烟雾的是炼钢车间;那矗立着几根五十米烟囱、铁道口交叉纵横的是轧材系统的几个车间。长长的铁道,在阳光照耀下,象一根根银白色的线,把各个车间贯串起来。抱着车厢的火车头,突突地喷着白烟,在铁道上来往穿梭。那热风炉的嘶鸣、轧机的轰晌、氧枪的吼叫,全都汇合成一阵巨大“嗡嗡”声,显示着十里钢城旺盛的生命力。
在这个现代化工厂的门口,极不栩称地矗立着一个牌坊式的大门。这富有民族传统的大门据说是一位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工程师设计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与钢城其它建筑物很不协调的设计当时竟被通过了。
大门两侧,还分别立着两块巨大的标语牌。牌上的标语,随着历次政治运动的更替而变换。现在,标语牌上一边写着“调整、改革、整顿、提高”,一边写着“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变了,随着牌上标语的交换,随着报纸上“扩大自主权”、“经济责任制”等字眼的出现,这个厂几乎同步地在各方面发生了变化。连进厂卖菜的农民,也明显地感到,工人们的腰包比过去胀了许多,他们一边不断地抱怨“太资了!”一边却大把大把地把菜拎了就走。两年前,在红砖平房和草棚互相搀杂的职工住宅区通往厂职工医院的小路两边的荒地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地长满了职工家属种下的各式蔬菜和番薯,现在竟奇迹般地矗起一栋栋安着钢窗、披着石米的四层楼新宿舍。年初,长年东躲西藏的厂房管科长自豪地宣称,全厂再没一户职工住在草棚里了。这消息,还在省报上登了出来。眼下,工人们走进职工饭堂,如果发现剩下的菜只有肥肉,马上就会“丢……”地发出一声不满的咒骂,他们忘记了两年前每月一人只发八毛钱肉票的日子了。在宽敞明亮的厂调度室四周墙壁的挂图上,从七九年开始,代表各项产品指标的红线蛊然经过了几个波浪型的起伏,但毕竟抬起了头,代表各项消耗指标的蓝线却无可奈何地往下掉了。去年,厂里的名牌产品――高拉力螺纹钢第一次出口,轰动了国际市场,外商们纷纷出动,到厂里来签订合同。六月份,当厂里宣布已实现了盈利,摘掉建厂以来一直戴着的亏损帽子时,许多职工感到迷惑不解――怎么不知不觉中,就盈啦?厂党委书记方苏不得不在报告中列举了许许多多的理由,公布了一连串数字,以证实不是吹牛皮。
“仅仅挖了一些浮财。”党委书记雄心勃勃地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早晨七点半,正是交接班时间,炼钢车目炉前工段长史海明来到了车间。
这是他在厂里的最后一天了。这次,省工交部门为了培养大型企业管理干部,委托南方大学开办了一个学制为三年的系统工程系。他经厂里推荐,参加了这个系的招生考试。昨天下午,他接到了入学通知书,明天就得动身去报到了。
今天,车间里有很多事情在等待着他――眼工友们话别、办理离厂手续、下决心向一位姑娘表达自己的心迹,尤其重要的是,工段党支部将在今天下午讨论他的入党志愿书。
车间里,那两座炉口暗红的转炉已停止吹炼了。没有了氧枪的轰鸣,天车的铃声,整个车间显得分外静寂。
上下班的工人一见史海明,都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亲热的话。
“工长上大学,可得请请客。今天中午,每人加一个瘦肉!”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合金工盂伟捷大声提议道。
“臭小子!”史海明亲昵地骂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一包过滤嘴香烟,丢给孟伟捷。他从来不说脏话,最高规格的骂人话就是这句“臭小子”了。
盂伟捷把烟一甩,顺手装进了自己的衣兜。大家发一声喊,围上去抢开了。
“史海明!”有人叫了一声。
史海明抬头一看,只见车间政工办公室主任于春平急急忙忙地从车间入口处走来。
大家看到于春平,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喧闹。对这个政工办主任,他们都怀有一种戒备的心理。
“史海明,听说你把刘顺昌的工资扣了?”予春平脚跟还没站稳,就喘着气问道。
“是啊。”史海明答道,不解地扬了扬眉毛。
“为什么?”于春平口气挺冲的。一他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办事总不看场合。
“哦!他探家超了假,照规定要扣发超假期间的工资。”史海明说着,望了望身边的工人。
“刘师傅以前加了那么多班,从来不要加班工资,这情况你不是不、不知道吧! ”于春平皱着眉头,盯着史海明。
“刘师傅是个好工人,可现在跟过去不同了,有了规章制度,加班,就应该领加班工资;超假,就应该扣超假工资,这已经是明文规定了的。”史海明张着那棱角分明的嘴唇,黑而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神情专注而认真。
“这不象话嘛,落实经、经济资任制,也、也得有个谱。你怎、怎么能把一个省里的劳模,混同子一个普、普通的工人?你这、这样扣刘师傅的工资,以后还叫大、大家学他什么?再说,他家十来口人,主要靠、靠他的工资维持,你……筑扣得下手?”于春平没什么口才,一着急,脸色便发青,讲话都有点结巴。
“劳模也是工人,也得照规章制度办事,这是明摆蓿的。至于家庭困难,那是另一码事,可以考虑补助。”史海明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不大耐烦地说,“算了,等下再谈吧。”
说罢,他用手按按头上的安全帽,转身往炉台走去。
口你、你别走!”于春平跟着跨前一步,叫了起来。
他们说的劳模,叫刘顺昌,是厂内知名的老模范,原来是炉前工段长,年初民主选举时落选,到炉前当了班长。这次,他回乡下探家,因夏收农忙,在家帮妻子收责任田的稻子,超了十多天假。回来后,史海明在考勤表上签了名,要扣他超假期间的工资。
今天一大早,并不当班的刘顺昌佝偻着背,到他很少去过的车间办公室找车间领导,碰到了于春平。他伤心透了,委届透了, 一张嘴,那罗罗唆唆的话语随着飞沫从他那豁了牙的口中哗哗地淌出来,
“天下有这个理的么,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刘顺昌好歹在炉前干了十几年……我这是好心没好报,好柴烧烂灶,你全厂去问问,我刘顺昌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人么……绿豆芝麻大的事,上纲上线.还不是‘四人帮’那一套?翻转猪肚就是屎,才当了几天工段长,就仗势压人……”
子春平费了好大劲.才问清楚事情的缘由。他“晤”了一声,使劲咽下一口唾沫。
于春平比史海明小两岁,却比史海明早两年进厂。他最初在车间里当炉前工时,在刘顺昌的带领下,常常连着干两班,而且跟刘顺昌一样加班。不要工资,不久便名声大噪,连续几年被树为厂,市的劳动模范。接着,入了党,当了工段党支部书记,还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后来,健身体累垮了,得了慢性肝炎,领导上为了照顾她,把他酒到政工办公室当主任。
于春平听着刘顾昌的话,心里一阵烦躁――车问里变得越来越不象话了。两年前,开始发奖金了,工人们的劲头似乎高了些。没两天,又松劲了。刚刚恢复工作的车间主任章修民便搞了个什么小指标分解联产计奖制,把各项生产指标分到各工段,按完成指标情况分发奖金。这样,工人的劲头又高涨起来,厂里还到车间总结了经验。章修民更来劲了,指标越分越细,最后竟分到班组乃至个人身上。而史海明这个年初刚刚由民主选举选上来的工段长,在章修民的支持下,走得更远,除了计奖制外,还提请厂职代会批准,搞了岗位定员的试点,对工人们的工资规定了七扣八扣的制度。表面上看,工人的生产积极性是高了,但明接着的,还不是“钱”字在作怪?哪象前几年,批判大会一开,大家的劲头就来了,连千两个班三个班的!如今厂里领导口头上也说,要重视思想政治工作,可具体的谁抓?政工干部的话谁听?自己这个小小的政工办主任自不待言,就是去年底刚调来的车间党总支书记柯如石,说话也不灵了。上星期,史海明竞公然在炉前贴出一张“人人都来理财抓钱”的大字标语,柯如石在职工大会上点名批评了他,叫他写检查,他就是不写。这事还没完,现在,越弄越出格,竟连老劳模的工资也敢扣了,这样搞下去,怎么得了!
于春平想着,记起史海明明天就要走了,便决然地站起来,对刘顺昌说。“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去找史海明。”
“……你说清楚再走,刘师傅的工资你还、还扣吗?”于春平盯着史海明的背影,固执地问道。
史海明转过身来,脸上理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扣!规章制度是大家举手通过了的,人人都得遵守。再说,你这政工办主任,管得也太宽了吧?”
围观的工人们早巳不耐烦了。盂伟捷从人群中挤了进来,左手把装有看火镜的鸭舌帽往后脑一推,右手把抓着的白帆布工作服位肩上一搭,眼睛一挤,发话了:
“好啊我的于主任,你到这里充好人来了!当年你扣我工资那阵,忘啦?这刘老头,是你岳父怎的?”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高高瘦瘦,耳边留着长鬓脚,鼻梁上架着黑框近视眼镜的摇护工徐军也挤了进来,他亲热地把左手搭在于春平的肩上,正正经经地说:“于主任,您走出办公室,亲自到炉前来作指示,我们只能照办罗。不过,现在我们的头儿思想不通。你看这样行不行,等我们再――挖挖他的脑袋……”
徐军话还没说完,工人们都口哈哈”地笑起来。“挖挖脑袋”是于春平的口头禅,前几年,他讲话做报告,动不动就要工人们“挖挖脑袋”。现在,这句话从徐军日里冒出来,显得分外滑稽。
“无聊!”于春平恼怒地瞪了徐军一眼,拨开他的手,转身就走。他在炉前当党支部书记时,最讨厌盂伟捷和徐军这两个出名的懒汉。盂伟捷性格豪爽,爱好十分广泛,花钱入流水,兴趣一来,便全力以赴地从事他的业余爱好去了。刚进厂时,他迷上丁画画,买了许多名贵的宣纸、画笔、颜料等,天天往厂工会的美术干事家里钻。结果,他的作品只在厂画展的角落里摆了一下,连市工人业余画展都没选上。不久,他又迷上了无线电,买了许多这个管那个管的,整天在他住的草棚里装收音机,连草棚周围都拉上了“电网”。后来,他又迷上了摄影,东挪西借,买了相机和放大机,在草棚里隔了一个一平方米的“暗房”,到处照起相来。此外,他还有一个一贯的爱好――贪杯。哪里有酒喝,只要他知道,便不请自去,积极出谋划策,卷抽下厨,两杯酒落肚,欣欣然而归。徐军和他不同,戴着副眼镜,长得清清秀秀,斯斯文文。他脑子聪明,嘴巴能说会道,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也懂得不少,可惜他把这些全都用在发牢骚讲怪话上面去了。他素来以溜岗串岗,上班睡觉出名。而且,他还有一套歪理。说他溜岗串岗,他说反正生产不正常,说他上班睡觉,他说住宿条件太差,晚上睡不好,等等。他和厂里轧板车间的一位女工“拍拖”好几年了,只等有房子就结婚。
“哎!予主任。”盂伟捷见于春平要走,风风火火地喊起来,“先别走,还有一个问题要请教一下。”
“伟捷,算了,时间快到了,准备开炉去。”史海明发话了。
盂伟捷扮了个鬼脸,挺直身子,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于春平却又转回身来:“怎……么啦?”
“不知于主任对奖金问题有什么高见?”盂伟捷见于春平转过身,便嬉若脸,又凑过去接上火。
人群中,刚刚平息下去的笑声又腾起来、了。
一个月前,在市第六次人代会上,于春平开了厂里一炮,说厂里奖金高了。市人代会对此很重视,专门派了调查组来北钢调查。调查结果证明,北山钢铁厂的奖金在市里的平均水平以下。消息传开,全厂议论纷纷,没有不骂于春平的。
“我没有说过奖金投、没用,我只是说奖金不……是灵丹妙药,要真正搞好生产,得靠大、大家的觉悟,靠搞好思、思想政……治工作。”于春平知道工人们对他在市人代会上的发育很不满,紧绷着脸说。
“我不知过奖金是不是灵丹妙药,就知道如果没奖金;生产就会受到影响,现在生产上去了,如果把功劳都归到思想政治工作上去,那又是说假话了。”盂伟捷洋洋得意地说。
于春平正待开口,徐军又站出来了,他扶了一下眼镜,用手点看盂伟捷的鼻子说:“懂什么?这些道理我们的于主任还不懂吗?还用你多嘴吗?没有奖金,我们这么多年还不是活下来了吗?你少那么几块钱,少喝顿酒不就得了?哼!官儿不大,管的事可真不少……”
徐军装腔作势,指桑骂槐,把子春平连损带挖苦,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好笑。
于春平被工人们的嘲笑激怒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嚷了起来:“你们笑什么!我们现在这种奖、奖金制度,尽管有一时的经济效、效果,但做法上是资、资本主义的,这样搞下去,后果不、不堪设想!”
“什么?”已经站在一边的史海明敏感地把头一侧,黑亮的眸子盯着于春平,“还是不要这么快下结论吧,有些话说出来容易,要收回去就难了!”
于春平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他嘴巴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于春平!”人群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于春平不觉一震,他抬眼望去,见车间团总支书记舒绮萍静静地站在圈子外,她显然已来了好一会了。
“柯书记叫你到办公室开会。”舒绮萍平静地说。
于春平不大甘心地分开人群,悻悻地沿着铸钢线往车间外走去。身后,飘来了徐军那音质很好却故作悲怆的歌声: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那……草帽……”
史海明的入学通知书是炼钢车间团总支书记舒绮萍昨天下午从广都给他带回来的。
舒绮萍并不是个爱花哨的姑娘,就是在最近这两年,她的衣着也没有多大变化,平日上班,穿的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工作眼。过于宽大的工怍裤是改了一下,但决不是改成紧绷绷的牛仔裤或上窄下宽的喇叭裤,只是稍微修得直筒一点而已。工作农没有改,却领大了一号,使衣袖能够挽起两节,下摆盖过腰际,显得大方而又超俗。眼下是夏天,在假日里,她爱把散发着“七日香”洗发膏香味的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扎一条“马尾”,穿上素色的衬衣,得体的裙子,爽爽净净的。她决没有别的姑娘那些曲线毕露的紧身衣和软不拉叽,半透明的“柔姿装”,在她所有的服装里,最鲜艳惹眼的,只是那件大格子四幅
在北山钢铁厂所有未婚女青年中,据说她的相貌可以排在前十名。至于本车间,她自我感觉,比“天车皇后”杨庆璇还要靓一点。她今年二十五岁了,还没有一个能够固定下来的男朋友。车间里的工人们,背地里有的说她太清高了些,有的说她的脚还嫌短一些。哼,都是些吃不到葡萄就叫酸的狐狸,她才不在乎呢!
然而,她毕竟是二十五岁了。据厂里有些业余恋爱研究春的考证,二十三岁是未婚女青年欢乐与忧愁的分界线。二十三岁前,无忧无虑,颐指气使,谈对象“吊起来卖”,想“掷煲”就“掷煲”(这是流行于北钢青年中的一个专用词语,意思是结束恋爱关系。他们一谈起恋爱,便常常两个人一起点着煤油炉做饭炒菜,于是,便有了“好就合在一起煲,不好就掷煲”的说法);二十三岁一过,人象突然矮了一截,说话都不敢大声了。有、朋友的,想法子“拍”紧一点,还没朋友的,心里可就急了,东托西找的,对小伙子们格外地留意起来。这种考证的科学性如何,可以不用管它,但舒绮萍一过了二十三岁,心情却确确实实起了些变化。尽管她在心中一千次地肯定,自己决不为婚姻的事操心,但是,不知不觉中.她却越来越多地考虑起这件事来。
自然,钢铁厂的姑娘是不愁嫁不出去的。但对于舒绮萍来说,仅仅“嫁得出去”,显然是个太低的标准。在她心目,中,对于未来夫婿的要求,很有些条条杠杠的。她的目标在城市里。人家先后介绍了三个,前两个都给她婉言拒绝了。第一个是省城的技术员,其它条件都不错,只是年纪大了些,长得也不好看。第二个是驻市部队师部的一名参谋,人倒是年轻英俊,只是文学方面的修养太差了,没有共同语言。第三个是市委宣传部的干事,她自己觉得满意,可是对方却时冷时热的,一会儿说要她的户口迁到市里后才考虑,一会儿借口工作忙,两个月不跟翅见一次面。待到她下决心跟他“掷煲”,他又来信抱怨说为什么那么久没给他写信,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车间里的小伙子,似乎都知道舒绮萍心中这些条条杠杠。他们很自量地,从来不在瑟面前表示过多的热情。他们中间条件好一些的,在本车间或外车间,找些很一般的姑娘,条件差一些的,回家乡农村找回一个农业户口的,两地分居,凑合着过日子。
想不到,昨天下班时,舒绮萍竟收到于春平一张纸条,拆开一看,竟是“那种”信!
舒绮萍吃了一惊。在她的印象中,于春平好象是个禁欲主义者,整天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年纪轻轻,却象个小老头。好几次,办公室的年轻人讲起什么笑话,大家笑得前馋后合,于春平却板起脸,背着手走出办公室,吓得大家赶快噤声。久而久之,那些千事们对这位小主任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心情。何况,于春平个头比她高不了多少,要相貌没相貌,要风度没风度。舒绮萍看着纸条,“哼”一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舒绮萍在办公桌前坐下,想着刚才予春平在炉前的窘态,心里暗暗好笑。不知怎地,她脑海中浮现出史海明的形象,这个考上大学的工段长,是一个挺有意思的人,她想。
去年十月间,车间团总支组织团员,青年到桂林旅游。一路上,风和日丽,山清水秀,长年累月经受於烟熏火燎的姑娘,小伙们,象出笼的小鸟,呼吸着新鲜空气,饱览着山光水色,尽情承受着大自然的抚爱,心都酵了,性格仿佛也野了几分。于是,有准备的,从旅行袋最底层掏出用塑料袋装得好好的西装、喇叭裤、领带、花衬衣,柔姿衫、尼龙低领束腰连衣裙,等等,一个个地打扮起来。没准备的,一下予傻眼了。为了不影响整个旅游团的“团容”,都跑到周围的商店,不问价钱地买回最洋气的服装,跟着打扮起来,连舒绮萍也穿起了那件大格子四幅裙。
只有一个例外,就是史海明。他若无箕事地照样穿着他在厂里休息时常穿的那套衣服――宽宽敞敞的灰色花呢裤子,白色的确良衬衣,早晚天气凉便外加一件蓝涤卡青年装。眼下,厂里几乎每个青年都有一副金边茶色太阳镜,旅游时大家自然都戴上了。史海明也戴着一副眼镜,可那是一副土里土气的黑边方框墨镜。这一来,史海明在整个旅游团变得格外突出,格外显眼。奇怪的是,他竟没有一点自惭形秽的感觉,反而自得其乐,谈笑自如。
整个旅游活动在漓江上形成了高潮。游艇在清澈见底,碧绿如蓝的漓江中顺流而下。大家散落在二楼甲板上,有的倚着栏杆观赏景色,有的围成一团高声谈笑。不知是谁,在录音机里放进了一盘“迪斯科”,并旋大了音量。节奏强烈的旋律一下子把大家吸引住了。盂伟捷最先出场,他下身穿一条线条笔直的白色混纺微型喇叭裤,上身穿一件红,白、绿三色尼龙短袖运动衣,脖子上还挂着一个海鸥4B型照相机。那裤子和运动衣都显得小了些,肥大的屁股被包得紧紧的,有点发福的肚皮勒出了几道凹凸的线条。怪里怪气的打扮,胖乎乎的身躯,加上那白白的圆脸和细细的眼睛,活象一个洋娃娃。他屁股一扭一扭的,不太合拍地跳起来。接着,穿着一身西装,系着领带的徐军,也风度翩翩,潇洒自如地跳起来,并不时纠正盂伟捷的动作。一时间,男的女的,会跳的不会跳的,都随着音乐声,兴高采烈地进入了圈子,男对男、女对女地跳着“斋舞”(这又是一个专用词语,特指与同性舞伴一起跳的舞)。甲板上,音乐声,脚步声,嘻笑声,合奏着一曲欢快的交响乐,连站在一边的舒绮萍也露出了宽容的笑脸。
一阕舞曲跳罢,大家都舒了口气,擦着汗花。这时,从栏杆边传来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
“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情一样深呵,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
“迪斯科”停了下来,大家都朝栏杆边望去。
那是史海明,他双手抓着栏杆,脸朝舷外,抑扬顿挫,很带感情地朗诵着。他身边一个穿着白底紫花尼龙连衣裙的姑娘,跟他一样脸朝着舷外站着,那是“天车皇后”杨庆璇。
朗诵完诗,史海明觉察到了什么,转过身来,脸上还保留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笑容。
“好啊!”大家欢呼着,要他再来一首。
“慢一点――杨庆璇!”盂伟捷跳出来,手握相机,对准镜头,叫了一声,待杨庆璇转过身来,“咔嚓”按下了快门。
杨庆璇一愣,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她咬着嚼唇,骂了一声。“肥佬,你要死野!”
“哈……”大家的笑声达到了最高频率。
“臭小子!”史海明却骤然敛起笑容,上前一把夺过孟伟捷的相机。大家还没转过神来,他已以敏捷的动作,打开了相机后盖,把整筒胶卷拉出来曝了光。
象在一锅烧沸的开水中突然如进一瓢冷水,大家一下子平静下来,都觉得十分扫兴。舒绮萍神经紧张起来了,担心地望着史海明和盂伟捷。奇怪的是,孟伟捷这个平时在工人中惯子称王称霸,软硬不吃的傻大个竟也不气不恼。他自下台阶地朝大家扮了个鬼脸,接过史海明丢过来的相机,走到一边去了。
只有杨庆璇低低地喊了一声“哎哟!”不知是对史海明的举动表示惊讶,还是对孟俸捷的胶卷表示惋惜。
舒绮萍脸上浮起了一阵淡淡的笑容。
对史海明,舒绮萍了解得不多,她只知道他是比于春平迟两年进厂的那批省城下乡知青中的一个,平日表现好象也不怎么的,听说在厂里还挨过批判,受过处分。对杨庆璇她就熟悉了,她们住在同一幢宿舍里,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杨庆璇是个活跃分子,平日里跟车间里的年轻小伙子总是无拘无束,嘻嘻哈哈的。她好打扮,每隔四个月就要花十八斤粮票到厂里没户口的工人家属开的冷烫店烫个发。一下班总穿得乔乔丽丽的,有时还在脖子上戴上一条不知从哪弄来的项链。虽然,她上班也穿工作服,但那工作服却是精心改制过的。上衣的领子由尖领改为圆领,腰身往里缩了一些,裤子则把裆口改浅,裤脚修得微微有点嘲叭型。这样,她穿起工作服来,身材照榉显得十分苗条,甚至比穿平常衣服还别有一番绰约的风姿。舒绮萍很看不顺眼,曾忍不住说过她几句.杨庆璇却惊异地鬓着眉头道.“唷,我怎么啦?我工资、奖金没白拿,天天完成任务,没有出过事故,你还要我怎样?”“在穿戴交往上要注意影响嘛,“影响?我影响谁啦?有的人穿得朴朴素紊,整天翻阴沉沉的,可总是想往厂外飞,这就不影响啦?”从那以后,舒绮萍再也不管杨庆璇了。史海明把他和扬庆璇合拍的胶卷曝了光;使舒绮萍感到一阵快意,无形中对史海明也产生了一种好感。
而现在,史海明竟要上大学了,真没想到!舒绮萍象第一次认识史海明似的,竭力回味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予春平气呼呼地往车间党总支办公室走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史海明剐进厂不久,就和于春平发生了一场争论……
那时,“天天读”虽然已经不时兴了,政治学习却还是“雷打不动”的。在每星期那两个规定的神圣时刻,工人们都得放下手中的活儿,懒洋洋地坐到一起来。
在一次学习中,于春平认真地读完一篇两报一刊的社论后,照例背书似地发言。
当时,炉前没有现在这种配有制冷设备的休息室。大热天里,工人们只能集中在气温高达四十多度的操作室里学,习。全班十来个人。坐在发烫的铁条凳上,个个东倒西歪,被高温烘烤得头晕脑涨,昏昏沉沉。
“啊啊……”孟伟捷大声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把于春平的发言打断了。
“妈的,都烤出油了!”徐军乘机伸了一个懒腰,发着牢骚。
“别眇吵罗,听小于说。”刘顺昌制止道。
“算了,这学习有啥意?还不如欢吹牛皮,提提精神,人家电炉那边……”
“徐军,你这是什么态度?”于春平皱着眉头说道。
一个沉沉的男中音在一边响了起来:
“我看小徐说得不错,这学习就是没效果。这种学习形式是要改变改变了。”
予春平一转脸,只见坐在一边的史海明站了起来,神态认真地说着。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开会也好,学习也好,一发言就要站起来。
“怎么没用?不学习,人的思想觉悟是怎么提高的?”于春平盯着史海明问。
“思想觉悟?”史海明明亮的眸子闪了一下,“那好,我们就讨论讨论,提高提高思想觉悟。你刚才说了,我们努力搞好生产,为了什么?”
“为了革命!”于春平理直气壮地答道。
“唔,搞好生产就是为了革命?”
“就是!”
“不对!”史海明断然提高了嗓门,“生产劳动只是扩大、丰富和提高工人的生活的一种手段。”
“什么什么?”于春平警惕地问道。
史海明放慢速度,把刚才的话又一字一句地复述了一遍。
“你,你这是典型的资、资产阶级福,福利主义!”于春平气愤地说着,开始结巴起来了。
“资产阶级福利主义?”史海明斜睨了于春平一眼,微微一笑,“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劳动只是扩大、丰富和提高工人的生活的一种手段’。这句话,是马克思、恩格斯讲的,你回去好好看看《共产党宣言》吧!”
于春平登时张口结舌,无言可答。工人们兴高采烈地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