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刚刚开始(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怎……么样?”予春平脸色发白,手脚冰凉,喉咙里象被什么堵住一样。
“不愿意!”舒绮萍那黑黑的眼睫毛一扑闪,看也不看于春平,没好气地答道,然后,紧抿着嘴角,盯着眼前的杂志。
“……对不起!”于春平愣讶站了一会,茫然她说着,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这算什么?象办一件例行公事似的。”舒琦萍心里嘟囔着,越发觉得自己的回答是正确的。
于春平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心情久久不箱平复,他不断在心里骂着自己:瞎眼睛!没头脑!窝囊废!
说起来,于春平年纪也不小了。前几年,他整天忙于工作,千千千,斗斗斗,占据了他全部的时间。恋爱、结婚等字眼,对住来说既陌生又遥远,他从来没有在头脑里认真研究过这两个词的含义。虽然,他能振振有词地给那些过早谈恋爱的青年们做思想工作,也曾鄙薄地嘲笑过他那些忙于结婚的同学。但他在这方面的语言和思想,全是从当时的改治书籍中背诵下来的。当大自然的规律终予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使他心中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和苦恼,并偷偷地开始欣赏异性丰满的身影和悦耳的声音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这个岁数,已不是中国男性公民谈恋爱的最佳年龄了。
他匆忙地对车间里的未婚女青年作了统计。统计的结果使他大吃一惊,车间里只剩下舒绮萍,杨庆璇等三几个女青年尚未有公开的对象。于是,他又急急地在这三几个姑娘中作了一番筛选。最后,他认定舒绮萍可以作为目标。因为,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和舒绮萍在不少地方——小至衣着打扮,大至理想前途的探讨上,都有着共同语言。接着,记忆仓库的大门奇妙地打开了,大脑皮层中有关舒绮萍一言一行、一顾一盼的记录,都来向他报到并隐隐给了他一种暗示——也许舒绮萍对你早有意思了,只不便明说而已。子春平决心对这个发现加以证明,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划和犹豫,写了那么一张纸条。结果,却遭到了断然的拒绝。
刚吃完饭的柯如石打着饱嗝,从门口走进来。他一边用牙签剔着牙缝,一边问于春平:“今天下午四点半过组织生活,全体党员上党课,都布置了吧?”
“都布置下去了。”于春平不太乐意地答道。上午,史海明那一番肺腑之言,深深震动了他。当时,他没有反驳,也不想反驳,内心似乎还希望史海明讲多一点。他觉得,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积郁在胸中的闷气,被史海明点破了。
“今天下午,我要讲一讲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的问题。这些人什么都想要,就是不要党的领导,而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核心,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嗯……老一套的东西,还是不能丢掉……干部还是要‘革命化’嘛……你们知道斯大林为什么犯错误吗?是因为他过早宣布消灭了阶级……”
柯如石说着,瞥了舒绮萍一眼:“对了,你们两个下午也讲一讲,可以举些具体例子。我们一起动手.非把这般歪风煞下去不可。来来来,我们商量一下,看这堂课怎么个上法。”
“铃……”桌上的电话机响了。
柯如石手一抄,拿起了话筒:“晤……我就是……什么?美国人?唔……唔唔……好吧! ”
柯如石重重地搁下话筒,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下午三点钟,一辆黑色的上海牌小轿车和一辆绿色的北京牌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进了炼钢车间那用铁管焊起来的大门。
车子在办公室门口停住,从小轿车里走出一个身穿黑色长裤,白色短袖恤衫,个头很高,满脸络腮胡子,碧跟钩鼻的外国人来。后面跟着一个翻译。从吉普车里走出厂党委书记方苏和齐副厂长。
这外围人是美国N公司驻香港办事处主任霍金斯。他这次到厂里来联系购买高拉力螺纹钢事务,临走前提出要参观一下厂里的主要生产车间:“因为,我想尽可能多地了解贵国。”这位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毕业生作着手势解释说。
听到汽车声,柯如石和于春平、舒绮萍等机关干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迎接美国客人。
“这位是炼钢车间党总支书记柯如石,这位是美国N公司驻香港办事处主任霍金斯先生。”方苏替他们两人作了介绍。
“您好!”柯如石戒备地看了霍金斯一眼,不太情愿地向他伸出了手。
“您好!”霍金斯紧紧握住柯如石的手,用汉语向他问好,只是把“好”字读成了“浩”字。
“霍金斯先生会讲汉语。”翻译在一边笑着说。
柯如石“唔”了一声,邀请客人们到办公室去。
“不去……办公室了吧,到……车间看看就走?”霍金斯转过脸,征求方苏的意见,他的汉语讲得还不很熟练。
“好,换上衣服就去。”方苏同意道。
不一会,大家都穿上了工装,戴上了安全帽,在柯如石的带领下,往车间走去。
“我跟贵国在朝鲜打过仗。”柯如石望了一眼身边的霍金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噢,志愿军?”霍金斯眉毛跳了一下,颇感兴趣地问道。
“对,我们把你们打败了!”柯如石不无骄傲地说道。
“那时候,我……刚刚出世!”霍金斯哈哈地笑起来。
“霍金斯先生今年刚刚二十九岁。”翻译在一边解释说。
柯如石不太相信地看着霍金斯那一脸络腮胡子,心里不禁浮起了一种被捉弄的感觉。
进了车间,霍金新好奇地东张西望,不住地频频点头,不知是赞许,还是感叹。
到了转炉边,霍金斯一边跟着柯如石往铁梯上爬,一边问道:“柯,这是什么……型号的炉子?”
见柯如石没回答,霍金斯又问了一句.跟在后面的方苏大声答道:“这是洋气顶吹转炉,国外也叫LD转炉。”
“噢,LD转炉。”霍金斯点点头。
说话间,人群进了操纵室。霍金斯摆了摆手,跟室内的工人们热情地打了个招呼。炉子刚好在换氧枪,炉前工们一时都没事千,正在和提前来上班的中班班长长刘顺昌打着哈哈。他们看到来了个外国人,很感突然,站在一边看着霍金斯。
霍金斯抬头打量了一下操纵室,大概是感觉凉快,又点了点头。他靠近柯如石,指着炉子问道:“公称容量?”
柯如石恼怒地瞪了霍金斯一眼,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十吨。”这次是齐副厂长回答了。
“这叫装炉量嘛,什么公称容量!”柯如石生气地别过脸,自我解嘲地喃喃说道。
“日历作业率?”霍金斯又微笑着问柯如石。
这时,大家看出霍金斯有意专门问柯如石,都不出声了。
柯如石转过头来,还是回答不出,他尴尬地别过脸,额上渗出了发亮的汗珠,脸渐渐地红了,出气也粗了。
“柯!”霍金斯情不自禁地哈哈笑起来,“您在朝鲜……打败了我们,而在这里……您却不是个胜利者!”
柯如石狠狠瞪了霍金斯一眼,却说不出话来。
工人们看到柯如石这副狼狈样,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
方苏和齐副厂长面面相觑,都弄不明白这个一直温文尔雅的美国人为什么突然间变得这么活泼。
“他是车间党总支书记,不是车间主任。”方苏解释说,想让霍金斯弄清这两个概念。
“噢,党总支……书记,搞……政治工作的。知道!知道!”霍金斯点点头,又指着方苏说:“您也是搞……政治工作的,可是你懂!”
方苏不知说什么好,礼貌地笑了一下。
“十吨转炉,太……小了,太小了。我们国家,全是四……五百吨的……大炉子,一个……顶你们……四、五十个,还有……我们的干部……都有专业……知识,效率……很高,你们……太落后,太落后……”霍金斯指手划脚,跟方苏大声说着。
“这个狂妄的外国人是谁?”一个沉沉的男中音带着明显的愤怒晌了起来。
大家寻声一望,只见史海明站在操纵台与门口之间的角落里,把一双帆布手套狠狠地在操纵台前的铁凳子上,乌黑的眼珠露出凛然的冷意。
“狂……妄?”霍金斯慢慢转过身,看着史海明,忽然领悟了什么似的,收敛了笑容,“啊……非常抱歉!”
“你知道你站在什么地方吗?”史海明面向塞金斯,大声地说。
“小史,礼貌些!”方苏向史海明说道,“这位是美国客人霍金斯先生。”
“他是谁?”霍金斯恢复了笑容,问道。
“他是炉前工段长史海明。”方苏答道。
“噢,史……您好!”霍金斯走过来,右手握住史海明的手,左手作着手势,“可是,这一切,都太……落后了。”
史海明松开霍金斯的手,眨了眨眼,恢复了冷静:“霍金斯先生,您也许会知道,贵国本世纪兰十年代的经济萧条时期吧?”
“经济……萧……条?知道!知道!”
“当时,贵国大批工厂关门,每四个工人中就有一个失业,国民收入减少了一半,工资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人们在施舍食品的慈善机关门前排成长蛇阵……”
“哦!哦!”霍金斯显然被史海明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听着,不断点着头。
“我指出这些,并不是想把我们现在的情况和贵国三十年代的情况作比较,而只是想说明这么一个观点——一个国家的历史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也不总是完美无缺的,每一个国家都经历过各自的艰难时期,都有各自的停顿、倒退和前进的过程。是的,我们现在的转炉很小,但我们会有大转炉的。我们也有先进的东西。现在,我们这小小的转炉,钢铁料消耗指标已接近贵国最先进的惠灵——匹兹堡厂的水平,我厂电炉的电极消耗指标甚至比世界钢铁工业技术经济指标最好的日本还低。我们会赶上你们的!”
“你们赶了……三十年,可是……”霍金斯狡黠地微笑着。
“可是我们走了弯路,耽误了许多时间,现在,我们的政府和人民都承认这一点,这种承认,本身就是一种进步,就是一个新的起点,霍金斯先生,中国不是三十年前的中国了,也不是几年前的中国了。不错,我们现在经济上还很落后,但是,我们的政府是顺乎民心的政府,我们现在的政策是顺乎历史潮流的政策。这足一种真正的进步,这是一种日渐强大的力量。我们一定会赶上你们的!”史海明目光炯炯地望着霍金斯,斩钉截铁地说。
刚才史海明那一声断喝,把柯如石也吓了一跳。他见有人帮腔,又神气起来,两手叉腰望着霍金斯。后来,他看着史海明在美国人面前侃侃而述的神态,心里不禁有点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这番话要是由自己来讲,该多好!想着想着,他不禁对史海明多看了几眼。
于春平看着眼前的情景,心情十分复杂。开始,他为柯如石感到害羞:后来,又为史海明感到自豪。一忽儿心里一阵恐惧,生怕霍金斯问到自已,一忽儿心里又一阵内疚,对史海明丰富的才识和凛然正气自愧不如。他觉得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没一个头绪。
刘顺昌佝偻着背,默默她站在一边,右手不自觉地揉着衣角。看着史海明在外国人面前扬眉吐气,他佩服极了。蓦地,他想起早上对史海明的非议,内心不禁有些歉然。
舒绮萍站在人群后面,出神地望着史海明。她觉得他美极了——那红润的脸上充满青春的活力,明亮的眸子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眉宇间隐隐选出一股英气,连脖子上那上下蠕动的喉结,也有力地显示着男子汉特有的气概。这真是一个有前途的人,她在心中忖度道。要是……她胡思乱想起来了。
方苏和齐副厂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会心地微笑着。工人们的情绪早就活跃起来了,有的互相扒着肩头,有的靠着墙壁,得意地看着他们的头儿和美国人交锋。
“作为一个崇尚求实精神,两百多年前在一穷二白的美洲大地上披荆斩棘,开发出大片富浇土地的美国人的后代,不应该嘲笑正在艰苦奋斗的人们!”史海明看了霍金斯一眼,又接着说道:
噢!史……原谅我!我无意……伤害你们的……感情,这主要是……唔……一种……好奇心,懂吗?好奇心!你们……在…….这样的……条件下……生产,很了不起……令人敬佩!”霍金斯不好意患地点着头,又一次握住史海观的手,诚挚地说。然后转过身,竖起大拇指,向着方甦和齐副厂长说:“了不起……史!今天……我有一个……重要的……收获,我对……你们的……人民,有了……新的……了解!”
说完,霍金斯手上一使劲,把浑身汗溃的史海明拉过来,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
史海明不好意思她松开手.腼腆地对霍佥斯说:“对不起!我刚才太激动了。”
“没……关系!设关系!”霍金斯又哈哈地笑起来。
一行人出了操纵室,走到门口,霍金斯
还转过身来,向工人们频频挥手致意。
钢厂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好看。傍晚,当西边山上的晚霞慢慢失去了光彩,暮色愈来愈浓地罩住山沟的时候,焦炉上升道拿在白天里显得黑红的火焰便渐渐变得明晃晃的,宛如一排排火炬,把车间照的亮亮的。接着,厂道边的水银灯依次亮了,委委佗佗,象两串晶莹的珍珠。这时,全厂各个角落里,那桔黄色的、银白色的、淡蓝色的,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灯,都一盏接一盏地亮了。如若碰上出铁或出焦,那地方就会陡地亮上一阵子,象点着了一盏巨大的太阳灯。
舒绮萍独自一人在厂道上踯躅。下午,送走了美国客人后,她收到了市委宣传部那位干事的来信。信中花了大量的篇幅,婉转地说,他们之间这种若有若无的关系不能再维持下去了,但是,“我们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一定是好朋友!”
舒绮萍咬着嘴唇看完信,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扯得粉碎,扔进了水沟里。
吃过晚饭,冲了凉,眼看着同房的女伴们-个个走了出去,她心里突然感到空落落的。经过一阵激烈的思想斗争,她鬼使神差般地跑到史海明他们的宿舍去。‘、
宿舍里,史海明和盂伟捷都不在,只有徐军和他的女朋友呆在那里。
“找我们的头儿吗?”徐军颇为惊异地问道。
“嗯……有点事。”舒绮萍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他刚刚出去,不知去哪了,他没说。”徐军热情地给舒绮萍泡了一杯茶,“坐一会吧,也许住很快就会回来的。”
舒绮萍坐了下来,打量着他们的宿含,只见属于史海明的那块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洁。木板床上,豆腐块般地叠着一床薄薄的棉被。床边的写字桌上,除了角落里放着一个台历外,别无一物,桌子旁边立着一个书柜,里面空空的,那些书估计都装起来了。桌子上方的墙壁上,并排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周围还用木条框了起来,十分别致。在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副拉力器。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证明,这里住着_个认真生活的人!
“书记,”徐军搭讪着说,“我们头儿的入党志愿书通过了吗?”,
“通过了。”舒绮萍答道。 下午,在方苏的过问下和车间党总支其他委员的要求下,柯如石终于安排炉前工段党支部讨论了史海明的入党志愿书,结果一致通过了。
等了一会,史海明还没回来,舒绮萍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了,便告辞了徐军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厂道上徘徊。
远远的,从厂道拐弯处走过来两个人,舒绮萍心里一跳,认出那是史海明和杨庆璇。她慌忙转到一根粗大的电线杆背后,躲了起来。
史海明和杨庆璇并肩走着,低声谈着话!
“……从天上看我们厂的夜景,一定很好看.我去过厂调度室,那里墙上挂着一个我们厂的模型,每个车间都用小灯泡代替,晚上一开灯,好看极了。你猜,我在上面看见了什么?”
“谁知道你!”
“看见了北斗七星!真的,象极了。喏,那厂门口的中和料厂是斗柄末端的瑶光星,运输部是斗柄中间的开阳星,烧结车间是斗柄前端的玉衡星,炼铁车间和焦化车间联在一起,算是联结斗柄和斗勺的天权星,我们炼钢车间是斗勺底部左边的天玑星,轧板车间是斗勺底部右边的灭璇星,线材车间就是勺口的天枢星……”
“你懂得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