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两个结伴而行的人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们往前走得越远,回顾起这条路的起点时,往往越是感到惊奇。走过的路途上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已隐没在转折处……要使一件件往事在时隔多年以后能象当初那样清晰,就必须以当时的心情去回味它们。
我同娜久莎(娜杰日达的昵称)生活中不祥的转折点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如今,一件不幸的事迫使我不得不回首过去,我这才似乎清晰地看到了这个转折点。要是有一天娜佳(娜杰日达的小名)会回来的话……
我一直暗自在为一次谈话作准备。我想,这个念头虽然还没有成为我的一种病症,但它缠绕着我,使我夜不成寐。连夜来,我和娜佳在进行一场谈话。话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俩共同度过的生活。如果只是泛泛地、粗略地回忆往事,那么过去的一切可以说只是一片空白,或者说没有什么价值,只有汇集起以往那些细节,才能恢复当时那幅完整的画面。一些意想不到的、看来似乎可笑的细节,它们的意义往往与岁月俱增。
我现在正体验到这一点……但为什么我现在所回忆起来的这一切会埋藏得那样久?
我必须追忆起那些零零散散的细节。也许,它们拼拢来,会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记得当年我和娜佳都在设计局工作。我们在同一层楼办公,但各在走廊的一端。见了面,我们总要互相说一声“您好!”,却从不称呼对方的名字,因为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后来,领导决定把我连同我的巨大绘图板搬进娜佳所在的办公室。她的一些同事们反对说: “这里已经够挤的了!”
“少个把人,多个把人,没关系……”管事的人说服他们。
“这要看是什么样的人!”娜久莎说。
于是,我象是在木偶剧院的幕前露脸似的,从绘图板后面探出身来,故意望着娜佳的眼睛,微笑着,想使她相信我这个人并不坏。还是出于同样的动机,有一次,我曾邀请她一块儿去听一位著名女歌唱家的音乐会。
“我们走吧……我有时也演唱!”她说。跟着又加一了句: “不过,我有难处:我伤风了,还咳嗽。这样的观众是很惹人讨厌的。”
可是,正是在音乐学院的大厅里我爱上了她。在前后两个半场的演出过程中,娜佳拼命克制自己不咳嗽、不打喷 嚏。直到观众要求著名歌唱家返场的时候,她才小声说:
“你有手绢吗?我的已经湿透了。真没想到我小小的鼻子会有这样大的积极性!”
她象个孩子,在客人面前会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的心愿,泄露家里的种种秘密,常常使得父母十分难堪。对于这种人的这一特点人们称之为“可爱的孩子般的天真”。娜佳的天真却从来不能看作是“可爱的”,而是绝妙的、令人折服的。她的天真就是真诚耿直。而我却没有勇气告诉她我正在创作几部谁都不肯出版的短篇幻想小说。更何况我从别人那里了解到她是不喜欢这种体裁的:
“现实主义作品中幻想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
当我对娜佳说我热切地盼望和她结婚的时候,她回答说:
“你可得考虑到我有心脏病,不能生孩子,这就是我的嫁妆。”
“你本身就孩子气十足嘛!”我不知所措地开玩笑说。
“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孩子气会显得做作,惹人反感的,”娜佳回答说。 “你想想看,一位老太太头发上扎着粉红色花结那副模样!”
“可是,归根到底也可以不……”
“不,不行,”她打断我的话说。 “你想,如果我们要有个女儿,她会是什么样子啊!”
从那个时候起,生个女儿已经成了我们朝思暮想的愿望。一般来说,未来的父母总是盼望着生个儿子,而我们期待着的却是女儿。 “事情就是这样……,,越是不能生,越还想要!”熟人们议论说。这种感叹不仅无聊,而且也没说对。 娜久莎非但没有听从医生的禁令,反倒干脆把它丢在脑后 了。只是每天早晨她的眼皮浮肿,因而眼睛也似乎变得又窄又小,从这些症状可以看出她确实患有心脏病。
“几乎所有的女人怀孕后都变得更漂亮,可你看你娶了个什么样的妻子呀?”娜久莎每天早晨照镜子的时候,总是这样对我说。
别人盼望着生儿子。而我们却期待着奥莲卡(女孩的名字奥莉嘉的昵称)。她终于出世了。 “她怎能不到这世上来呢,?,我们一家成了三口之后,娜久莎在给我的第一张字条中写道。 “我住了半年医院。难道她能辜负我和你的期望吗?谢谢她!”
我想,一切都是从这句话开始的。这句话架起了一座桥,一座通向那可怕的一天的桥,这一天把我同娜久莎永远分开了。这座桥长达十六年零两个月……
这是一个星期天。电台开始播送“早晨好”节目。娜佳正在削土豆。她拿起土豆向收音机旁挪了挪。
“我自己不演唱,哪怕听听别人唱也好,”她说。
“难道你已经……不唱了吗?”我惊奇地问。
“难道你没发现吗?”
“我不知怎么地……”请不要生气。”
“正相反,我感到自豪,因为悄悄地从舞台上隐退也是一种艺术。”
娜佳喜欢取笑自己。我知道,只有善良聪颖的人才能这样做。
欢快的歌声彷佛从收音机里涌入房间,祝愿我们大家都有一个晴朗,安详的早晨。这时有人敲门。
“门铃不响了,”娜久莎说。“是不是保险丝烧断了?”
我刚一碰门锁,门外就有人喊道:
“奥莉娅(奥莉嘉的小名)在家吗?”
门一开,我看见奥莲卡的班主任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和奥莲卡的两个同班同学柳霞和鲍利亚站在门口。
“鲍利亚长成了一堵墙,这可苦了咱们!”奥莲卡有一次打趣说。
她经常话一一出口就押上韵脚。
鲍利亚是班里个子最高的,他那高身量不是把别人遮住,就是把什么东西挡上。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巴不得让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挡住他,不让我看到,所以很不自然地弯着腰。体质单薄的柳霞也在班主任身后躲躲闪闪。别看班主任块头挺大,身躯却相当灵活。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穿条长裤,一顶式样陈旧、帽檐往下聋拉的帽子,背着背囊。
“奥莉娅在家吗?”她又一次问道。
“不在家。”
“她没有回来吗?!”
“没有。”
“怎么…….没有?!你说什么?”
“她不是和你们一块儿出发,去参加野游了吗?”
“是这样。毫无疑问是这样。但是,昨天晚上她失踪了。”我感觉到娜佳站在我身后。她一言未发。但是,我感觉得到她在我身后。
“夜里奥莲卡也不在吗?”我低声地喊了出来。
他们沉默不语。这也是一种回答。我身后的娜久莎不由得追问道:
“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娜佳的声音我竟听不出来了。我听不出我所熟悉的音调……她一向善于客观地看待自己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事件,有一种冷静的幽默感。这一特点使得娜佳总是善于抑制自己和我由于欢乐或悲伤而引起的感情上的波澜。
“你那幽默感要分给我一些就好了,”有一次我对她说。
“我的……幽默感?可笑!”她说。 “你还是珍惜你自己的幽默吧。当一个人的感情眼看就要爆发的时候,它能起到缓冲的作用。”
“感情爆发总是很危险的,”又有一次她说。 “因为这会使一个人脱离群众,陷于孤独。”
“我不懂你的话,”我承认。
“这就要怪我没解释清楚了!我们在谈到一些经过自己长年思索的问题的时候,往往以为交谈的对方也曾同我们一道思索过。所以,当对方不能一下子就领会我们的意思时,我们总不免感到惊讶!……”
我喜欢娜久莎向我讲解某些事情的态度,她从容自如,不强加于人。我心想: “如果她在学校讲课,所有的学生都会成为优等生。”
“那么,你就给我解释一下……你所说的‘一个人感情爆发’有什么害处!”
“更确切地说,是指一个人表露感情时缺乏分寸,”她说。 “这再清楚不过了。譬如……当你欢乐得忘乎所以的时候,不妨及时回过神来,想一想就在此时此刻有人痛哭流涕。而当你陷入极大悲痛的时候,不妨想想有人心里正高兴到了极点。总之,要设身处地替别人想想!”
这会儿,娜佳却一反常态。她惶恐到了极点,已经顾不得体谅周围的人了。
“现在我的女儿到底在哪里?”娜久莎重复了一遍。
看到她的失态,我十分惊惧,不由得喊道:
“奥莉娅肯定是受不了啦!凡事总得有个限度嘛!”
我这话正是说给现在还站在门口的那三个人听的,因为他们经常害得我们的女儿伤心流泪。
“现在已经是早晨了。可她还是无影无踪!她还是无影无踪!……她究竟在哪里?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娜佳问我。
她已经使我习惯于听她经常摆出疑难问题,而不要求解答。因此,我束手无策地重复着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不要激动,娜久莎。不要激动!”
而那三个人仍然站在门口。 “他们是这次事件的肇事者……主要肇事者!”我心里一再这样想。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在这种场合,最可怕的事莫过于情况不明了。
那顶大帽子耷拉着的帽檐挡住了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的面孔。柳霞依然躲在班主任的背后,而鲍利亚则在察看自己脚下的石板。可见,我已经不单是以责备的眼光,而简直是带着愤恨的神情望着他们了。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五十四岁,她称自己为“即将领取退休金的人”。但是,猜她五十七岁或三十九岁都行:人们都说她是看不出年龄的女人。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断定外表和年龄对她无足轻重,因此她根本不留心衣着。她可以在一条仓促中买来的时髦裤子外面套上一条肥大的裙子,把男式的格子衬衫塞进裙腰,在剪成男孩发式的短发上插上一把已经成了老古董的骨制梳子。在一次会上,她差不多就是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九年级乙班学生的家长面前。记得在那次会上,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向我们讲了美育的重要性,讲培养孩子们对美好事物的感情、引导他们发现美和理解美是多么重要。
有一次,在早春时节,我看见她戴着一顶帽檐(象现在这样)蔫蔫地聋拉着的白色巴拿马草帽,仿佛街上是烈日当头的盛夏。虽然大家,连她在内,当时还都穿着大衣……那一天,她继续为美而奋斗,带领她那个班去参观一个博物馆。我来告诉她奥莲卡正在制作少年雕塑家作品展览的展品,不能去参观,请她准假。
“又来这老一套了!”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扯起嗓门说。 “大家都参加集体活动,就她单独行动。”
这位班主任非常喜欢大家都参加集体活动,而且以她为首!……我相信,在艺术方面她最欣赏的准是合唱和芭蕾舞剧中的群舞。
在班里,她特别注意那些不起眼的学生,器重那些没有任何特点的学生。
她是一个感情容易激动的人。她说话嗓门很大,一会儿兴高采烈,会儿怒气冲冲,一会儿大惊小怪。
“我们那位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奥莉娅这样议论她。
从此以后,我们在家里都管她叫“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
“柯斯加・贝尔金不久前连一条线都画不直,而现在几何和制图的成绩都是稳稳当当的三分!”她在家长会上高声说。 “数学老师认为他将来可以拿四分。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柳霞・卡图尼娜被吸收进校墙报编委会了。她会画刊头题图。这使我们大家都很愉快。”
“大家”, “和大家一起”, “为了大家”――她哪次讲话都少不了这些字眼。她总爱表扬好不容易能画出直线的人和会画刊头题图的人。提到我们的女儿奥莲卡,这位班主任不是说她没有参加某次活动,就是说她没有“和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可我们的女儿是业余美术学校的学生,那所学校只招收有特殊天赋的孩子。
奥莉娅七岁的时候,我们查出她的脊椎有些弯曲。我和娜佳带她到黑海的叶夫帕托里亚市去疗养。在那里,奥莲卡第一次受到了赏识。她塑的人物和动物,她在湿沙上画的风景和人象,那技巧使整个沙滩上的人惊叹不已。 “你们的奥莲卡今天又有什么新作品让我们欣赏?”人们问我和娜佳。
可是,奥莲卡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博得“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的欢心。她只使班主任感到沮丧。尽管九年来(我们从叶夫帕托利亚回来已经九年了)女儿在艺术上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可恰恰是这些成绩使班主任恼火。因为在这一点上不能说奥莲卡“和大家一样”。可这难道是奥莲卡的过错吗?
除了奥莉娅,九年级乙班没有一个学生打算成为雕塑家或画家。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器重的是从事其他职业的人。
“瓦夏・卡尔曼诺夫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完全没有辜负!”她慷慨激昂地说。 “他已经当了无轨电车场的经理!可他是从操方向盘千起的啊。”
“他走过了从司机到领导的路程,”奥莲卡在家里对我们说, “确切地说,不是走,而是驾车跑完了这段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