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见面会使校友们耽误工作。使我们……”奥莉娅叹息道。“要是一昼夜的时间能延长一倍该多好!那就怎么着都行……”
“你说的完全正确,”娜佳赞同地说。 “不过,你也得体谅体谅人家。她没有家庭,没有地方可去,用不着赶时间。”
娜久莎怜悯“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但更为奥莲卡担心。
“可别发生什么冲突,”她恳求女儿。
从女儿出世那一天起,我和娜佳就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万一她要出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在一个三口之家,总是有一个人处于少数地位,不是男方,就是女方。可在我们家里,处于少数地位的却是我和娜佳:女儿成了家庭的中心和头面人物。她应当享受这种权利。我们也为之感到幸福。
很久以前,我曾经把自己写的短篇幻想小说寄给各大小刊物的编辑部。编辑们给我来了回信,用的是光滑厚实的信笺,笺头上印有刊物名称。他们在信的开头和末尾客气了一番,而在信的中间向我解释说,我的文学著作缺乏独特的风格。雷同是我的主要缺点。假如我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的班上学习,准会成为她的得意门生!
而奥莉娅连洗碗碟都有她独特的方法:既无声响,速度又快。
“提起与校友的见面会,。你就别说俏皮话了,”娜久莎请求说。“不要再编什么顺口溜了。我请求你。”
“不成,”奥莉娅回答说,“我倒要弄清楚,为什么我们大家只是为了讨叶夫多基娅一个人喜欢,去花赞时间和精力。她不是钟爱这些人吗?就让他们去会见好了。照这么说,我们得为我们这幢房子的任何一个住户举行晚会罗。每个人都会有人钟爱的。难道我不对吗?”
“你说得对……”不过,还是请你不要编顺口溜了。”
“要说作诗押韵,我可没有才气。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应该喜欢我的打油诗才对!”
“可我还是请求你……”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要求校友们详细地叙述自己的“日常工作情况”:会计员讲会计工作,房管局长谈房管局的业务,厨师长介绍烹调。
“这是多么有趣呀!多么有教育意义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兴高采烈地说。
被她那高嗓门在不知不觉中训练得服服贴贴的学生们,也顺从地跟着她说,他们的确很感兴趣。可是,奥莉娅默不作声……这是因为在他们同校友集会的时刻,她上十次地修改了《手持电报的老人》这幅画,或者是为狗的形象塑得呆板,狗的目光没有表现出忠实和智慧而苦恼……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非常喜欢各种展览和画展。但是,当组织学生参观博物馆时,她首先注重的是参观的“意义和目的”。
教务主任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奥莉娅的绘画和雕塑后,建议学校展出这些作品。她征求了一下班主任的意见……但结果是:第一,“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没有电视机;第二,她只肯组织一次群众性的画展,凡是能动动画笔的人的作品都可以展出。她只拿了奥莉娅两幅画,不让奥莉娅展出的画比别人多。
有一次,九年级乙班决定用英语演出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的几场戏。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虽然是教历史的,却担任了这个剧的导演。尽管大家都晓得奥莲卡在班上英语学习得最好,可是她的角色在台上只有几句台词。主要角色全是由叶夫多基娅所赏识的平平庸庸的人扮演的。
“她总是提醒我们说,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奥莲卡事后说。 “她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经验压制我们。”
“但是,他的意思不见得是指小演员都应该扮演大角色,”娜久莎说。
“扮演小角色更心安理得些,”奥莉娅向我们解释说。
“一般来说,她更喜爱小角色。要习惯于这点。这样也就心平气和了。”
“唉,我们这个有才华的女儿处在平凡人的圈子里,日子过得不轻松啊,”我对娜久莎说。
“我和你也是平凡的人,”她回答说。 “可是,难道我们畏惧有才能的人吗?”
班主任果然左右着九年级乙班学生的思想和行动。他们跟着她,也都不想去发现那些不同于寻常的事物。光彩夺目的东西不能使他们高兴,只会使他们目眩。他们仿佛要戴上黑色的防护眼镜,才能睁开眼看我们的奥莲卡。
我望着遮住“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面孔的帽子,刹那间想起了这一切。在这次野游中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在那里是怎样欺侮我们的女儿的?为什么她忍受不下去了?她现在竟在哪里?娜佳就在我背后……她有心脏病。
“奥莲卡昨天晚上失踪了。如果她不马上回来的话,”我心里想, “我们将会发生什么事,那简直不堪设想!“不堪设想。”
“人们说,最危险的敌人是过去的朋友,”奥莉娅有一次说。 “我确信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一会,补充说:
“要问我指的是谁,我说:是柳西!”
她仿照法语的腔调称柳霞・卡图尼娜为柳西。 “就象在罗斯托夫家(罗斯托夫家庭和保尔康斯基家庭是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中的两个贵族之家.在这些家庭里以说法语为荣。)一样!”奥莲卡解释说。“或者象在保尔康斯基家一样。”柳霞认准了我们的女儿将来一定会成为达・芬奇那样的人物。柳霞不顾奥莲卡的反对,常常替她拿着装画的夹子,甚至为她调颜色、洗画笔。哪个女孩子能不为这种殷勤所感动呢?奥莲卡从此与柳西交上了朋友,虽然她在这份友情上花不起多少时间。
柳霞也没有很多时间。她的妈妈有病,长年卧床不起。柳霞的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姑照看着她。可柳霞还是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即使是在学校里或者在我们家做客的时候也是这样。
为了让母亲高兴,她朗声说:
“你要是能看到奥莉娅雕塑的睡狮该多么好呀!我一晚上都在轻声说:它说不定会忽然醒过来呢!”
她常常把奥莉娅的作品拿给妈妈看。她还要奥莉娅答应,等她妈妈能起床(现在看来已经有点希望)的时候,给她妈妈画一幅肖像。
柳霞自己也在悄悄地画画。但是,我们在学校的幽默刊物上(就是按照奥莉娅的建议,定名为《孩子们的话》的杂志)只看到她画的几幅题图。
不料事情突然起了变化。
有一天,业余美校举办了与一位著名画家的见面会,就在那一天,她俩的友谊出现了第一片阴云。柳霞非常景仰这位画家。可是,别人也同样仰慕他,所以,学校大厅里挤得满满的。奥莲卡没能把女伴带到那里去。
“我没能在大厅里为柳霞找到一个位置,”奥莉娅那天晚上说。 “因为那天把门的很严。可是柳霞生气了……就为这点小事?!那位院士画的画比他的口才要高明得多。我对她说: ‘你熟悉他的作品,就等于你已经认识了他本人。一个艺术家的创作就代表他本人嘛’。”
“那柳霞呢?”娜久莎问。
“她把装画的夹子还给了我。那样子就象有些人说的:‘这些玩意儿你拿回去得了!’”
“后来怎样了?”
“那就梅赫西(法语,意思是谢谢。),亲爱的柳西!”奥莲卡押着韵诙谐地说。
“找到朋友比失掉朋友难哪,”娜久莎说。
“既然可以失掉,那就够不上是什么朋友!”
“在大厅里找不到位置?”娜佳沉思地说。 “假如你在你心里找不到这个位置,那……她可是向我们全家倾诉了她最痛苦的秘密啊!”
那时候,柳霞不幸得知她父亲早已不爱她妈妈,而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在这样的时候,对柳霞要更体贴些,”娜久莎说。
“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了,”奥莉娅忧郁地回答。
“可是,每个人遇到这种事都很难过,总觉得别人谁也没有遇到过这类事似的。”
“我劝她和父亲谈谈。但是她不千,她说: ‘我不责怪父亲。’这倒也合乎逻辑……我们不也丝毫不谴责安娜・卡列尼娜吗。当然,卡列宁没有被缠在床上。一切都是错综复杂的。你要弄得清楚才怪呢!”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列夫・托尔斯奉名著《安娜・卡列尼娜》 一书的第一句话),”娜久莎沉吟着引用了一句名言。
柳霞咬着牙暗自严守父亲的秘密,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得二分。
“心里装着这种事,学习是很难搞好的,”娜久莎说。“她现在还能顾得上记公式吗?”
大家决定在班会上狠狠批评柳霞一顿。
虽然开批评会是在著名画家引起的那件事之后,可奥莉娅还是为女友辩护。
“如果我们不遭到拒绝的话,本来是能够助她一臂之力的,”奥莲卡会后说。“可是柳霞转过身来直冲着我说: ‘我不需要辩护’。”
“哪里来的这股傲气?”我思忖着。我猛然想起身材矮小、体质单薄的柳霞有一次向我证明说,几乎所有的伟人个子都不高。
班上开过批评会之后。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出乎意料地把柳霞・卡图尼娜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或者更确功地说,置于自己式样陈旧的帽子那聋拉着的帽檐之下。她让这个常得二分的学生当了班长。
这时我才明白,柳霞的抱怨只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她拿定主意要随大流……并且“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的那一套”来对待奥莲卡。
“祝愿我们的班长长命百岁!不过,到头来她也成不了什么大事,”奥莲卡故意装出满面笑容说。“‘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对她也爱莫能助,尽管她自己非常想摆出一副一班之长的架子:就因为我有一次没有来做值日,她今天还训了我一顿。我对她说: ‘你明明知道我有事。我在做塑像……业余美校不久就要考试了!’ ‘我们大家都有事!’柳霞回答。”
大家……给大家……和大家一样……我明白了,我们的女儿生平第一次遭到了背弃。当着娜佳我们从不用这个词,因为每当有人遭到粗暴的斥责时,她全身都紧缩起来,好象这石头一样重的话是冲她而来的。
“对人要宽容,”她经常说。
要宽容……我思索着这一点,同时竭力想看看清楚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身后的柳霞。但是她藏了起来。她害怕我和娜佳会问; “柳霞,你对自己过去的友伴究竟干了些什么?”
“如果一旦有人要研究奥莲卡的早期创作,并探索那些年代里是谁妨碍了她的工作,那么不能不指出这个人就是鲍利亚・安托欣,”有一次我开玩笑说。
但是,这不是玩笑。鲍利亚不仅是奥莉娅班上,也是全校最漂亮的小伙子,他完全有资格去谈情说爱,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忙于没完没了的社会工作。
“但愿八年级或是九年级出一个蒙娜・丽莎(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画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肖像),来分分他的心!……”奥莲卡这样希望。
但是,鲍利亚没有分心。他是体现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一切意图和思想的主要人物。
有时,他也会冒出一些自己的想法。
“我是想……为什么你不在学校大厅四周的墙上画满各种画?”
“我主要是画面部……画肖像。”
过了几天,鲍利亚又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我是想……为什么你不给我们学校的老教师画一组肖像?”
“教师肯作模特儿让我给他们画像吗?”
“为什么你不……”鲍利亚总是这样开口说话的。于是奥莲卡就向他解释“为什么”。在学校里,电话里向他解释。鲍利亚动不动就给我们打电话,提醒奥莉娅不要忘记她的社会活动。我知道,这是“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交给他的一项任务:要把奥莉娅吸引到学校各种活动的激流中来。她是唯一“没有参加这些活动的人”,鲍利亚有责任叫她参加。
“给他画一幅肖像吧,”我给女儿出主意。 “这一来他也许就安分了。”
“艺术家对漂亮的睑蛋不感兴趣,”奥莉娅回答说。“而安托欣的内在美我还没有发现。”
鲍利亚熟悉业余美校的课程表。有时,他在我们女儿回家的路上截住她。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今天邀请她过去的一个学生同大伙见面,要你参加。因为他少年时代也曾被看作是艺术家。这是上一代艺术爱好者向下一代传授经验体会的好机会!你明白吗?”
他就是这样来动员奥莉娅“到会”的。
“他总是盯着我!”奥莲卡气愤地说。 “如果班里有一半人不来擦窗子,这没什么。可是如果我不来,他第二天一定说: ‘你不来太惹人注意了。大家都感到吃惊!’不过,我相信吃惊的只有他加上柳西和叶夫多基娅。”
有几次奥莉娅生病的时候,鲍利亚・安托欣到我们家里来看望她。
“假如我是个九年级女生,我会爱上他的,”娜久莎说,歉疚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但是,我处之泰然,因为我知道根本没有恢复青春的途径。
“怎么能爱一台计算机呢?!”奥莲卡愤愤地说。 “你们听到没有,他是为什么来的吗?是为了计算一下改选会以前我能不能起床!”
鲍利亚・安托欣果然向我们的女儿说明肌腱劳损不是什么大病,奥莉娅尽管走路有点瘸,还是完全可以来开会的。
他也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过去的学生作为范例来教育我们的奥莲卡。他一来就举出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最得意的门生米佳・卡利亚金作典范。
米佳是班主任的最大骄傲。
“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是个优秀的人!现在开自卸卡车……我相信,如果我们需要他的帮助,他随时都会赶来的!”
“还从来没有人带我们乘满载的自卸卡车兜过风呐!”坐在第三排课桌的奥莲卡又嘲笑说。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是个不懂得开玩笑的人。她说,奥莉娅早晚会意识到“自己说的这句话是多么无礼。”
“米佳・卡利亚金是她最珍爱的人,”娜久莎对奥莉娅说。 “在谈起别人心里最珍爱的人的时候……我再一次恳求你:不要编顺口溜!”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为米佳感到骄傲是有缘故的……在法西斯占领的最初日子里,他尽管有病,发着高烧,终于还是把药品和手术器械送到离城三十公里的工人村,交给了在那里当医生的叔父。他的叔父是神经科医生,从来没有做过外科手术,可是他把我们的两名战士藏在他家地下室,从他们身上取出了子弹,治好了他们的伤。米佳那时表现得既勇敢,又机智:通向叔父家的路有许多条,他从中选择了一条既最短,又能避开敌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