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谁说的?”
“大家。”
按野游计划,九年级的两个班要分头去寻找几十年前米佳·卡利亚金发现的那条通向他当医生的叔父家的“最短的路”。如果九年级两个班都找到这条路,优胜者将是首先探测出这条路的那个班。“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是热衷于搞竞赛的!在野游前夕,九年级学生同米佳·卡利亚金见了面。
奥莲卡居然在速写本上画了米佳的一幅素描像。
“他是个秃顶吗?”我吃惊地问。
“他人很瘦,秃顶……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解释说,这是在战争年月度过童年的结果。他还非常腼腆!同他驾驶的自卸卡车一点也搭配不上。一句话,我很喜欢他。”
讲起自己的功绩来,米佳·卡利亚金似乎不把它当回事儿,仿佛在一九四二年那个时候,进行的是军事游戏,而不是一场真正的战争,他和叔父救活的也不是真正的伤员。
“叔父在字条上写着要赶快。而我高烧三十九度五。真可笑!”米佳回忆说。
这张字条米佳还保存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请他把字条给全班学生看。那时米佳急着到叔父那里去,跳上了正在行驶的卡车:他当时还小,没被人发现。
“不能咳嗽……可我正害着肺炎。真可笑!”米佳接着往下讲。
随后他又在卡车行驶途中,在车站附近跳下了车。
“差点儿没跌到一辆汽车下面。那辆车正好从后面开过来……要真轧着了,才笑话呢!”
他和娜佳一样会取笑自己。我知道,只有善良聪颖的人才能这样做……米佳在车站附近跳下了车,开始寻找最短的路。他把药品和器械缝在一件旧棉袄里。
“可惜那件棉袄没有保存下来,”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告诉大家。
九年级哪个班通过米佳那条路首先到达当神经科医生的叔父家,那个班就将得到米佳所说的那份“心爱的礼物”。
“嗐,米佳,你这是千吗?干吗呀?”“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忽然忸忸怩怩不好意思起来。她那忸忸怩怩的样子显得非常笨拙,很不自然。
九年级的两个班星期六来到米佳·卡利亚金当年搭顺路汽车到达的那个车站。他们在这里宿营过夜。
几小时后,奥莲卡便无影无踪了。
“千万不要拿假条来!”鲍利亚·安托欣叮嘱她。
“去吧,奥莲卡,”娜久莎也劝她。 “既然这次野游有很大的意义……再说,你不久就要毕业了。去吧!”
“这一来,我会缺几堂绘画课的。”
“你还是去吧。”
于是她去了。
我望着鲍利亚·安托欣,暗自问道:“为什么这次你没有看住她,鲍利亚?不然,我们该多么感谢你呀!”
此刻我记起了所有这一切。而他们三个人仍然站在门口。我觉得他们已经站了许久许久。其实,总共才过了几分 钟,因为“早晨好!”的节目播得正欢。我一回头,才在这段时间里第一次看见了娜佳。而且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母亲的心情与父亲(即使是最疼爱子女的父亲!)的心情毕竟是不同的。她已经不能回忆、分析、思考了。 “奥莉娅现在在哪里?”这个念头突然利刃般刺进她的心,火一般炙烧着她的肺腑 就象球状闪电飞入敞开的窗子一样。
我沉默不语。因为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使她宽慰,除非这时在楼梯上、房间里、电话中忽然传来女儿的声音。此刻娜佳对任何人没有怨言,也不向任何人发火。对她来说,除了“奥莉娅现在在哪里? ”这个问题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
“我给米佳·卡利亚金打个电话,”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说。
“为什么?一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就跨进了门坎。柳霞和鲍利亚也跟着走进来。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马上打电话给米佳,请他到这里来。我家的地址她记得很熟,虽然她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家。
“她有非凡的记忆力!”我们听奥莲卡说过。“她记得哪个学生哪一次数学得了两分,而她本人却是教历史的。谁几天没来上课,她记得清清楚楚,就象记得历次伟犬战役的日期一样。”
“可见她对你们还是挺关心的,”娜久莎说。
“这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别的事可惦记罢了!”
“没有个人生活的妇女往往以成倍成倍的精力投身到社会生活中去,”我在一旁给奥莲卡帮腔。
“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娜久莎问道。
她懂得,我和奥莉娅不喜欢九年级乙班的班主任是有道理的。她也清楚“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不仅竭尽全力要打消别人对我们女儿所抱的期望,而且要动摇奥莉娅对自己的信心。但是,娜佳总还是祈望她们俩能达到互相谅解,而不要正面冲突。
“奥莉娅正走向一个大有可为的天地,”我心想。 “但是,他们三个人……竟干出那样的事,使得她忍无可忍。现在,她的日子连一分钟都熬不下去了。她在哪里?!他们这会儿在无谓地奔忙,只是为了掩饰他们惶恐不安的心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没有……没有出什么事!”柳霞一开了口,就急急忙忙说下去。 “晚上,大家接受了任务就解散。有的去拾柴禾,有的去打水,有的向住户详细打听通往那个市镇的各条道路。”柳霞停了一下。然后,为了不叫娜佳听见,低声补充说: “大家都回来了,而她没有……可是,这个情况我们到早上才发现。因为我们不住在一个帐篷里。”
“要通知各个地方,”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美娜说。“不会出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一定要通知。”
这一下,娜久莎就完全失去了自制力。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开了一个电话号码单子:民警局、市里的值班员、各医院,那个车站的办公室和小镇的镇公所。她每打过一次电话,就在没有澄清任何情况、没有解决任何问题的电话号码旁边画上一道。
这事她做得既有条理,又沉着。只是在拨电话号码的时候,手指不很听话。她常常打错电话,道歉后再重拨电话号码。随着她一次次地拨电话,我越来越清楚,奥莉娅肯定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可怕的事情。这事已经是无法挽回了……
“如果奥莉娅是晚上离开同伴,独自逃跑的,”我推断着, “她可以立即坐电气火车回家。如果末班火车已经开出,她会在车站过夜,第二天一清早回家来,因为电气火车从早六点就开始运行。”我听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在电话中有条不紊地解释所发生的事,她每次总是重复说:
“当然,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接电话的对方却不那么坚信没有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于是她不得不详细叙述事情的经过。这时,娜久莎则不停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从门到窗前,又从窗前到门,就顺着这一条路线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和娜佳已经束手无策。我们只能干等着。
我听见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在讲话……她的组织才能依然象往常一样,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故作镇静而又响亮,仿怫竭力压制着内心的不安,这一切都使我激怒。可是,娜佳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她只会顺着一条路线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身材矮小,动作敏捷的柳霞对我们这套房子非常熟悉。她跑进厨房,拿来一个小药瓶和一碗水。娜佳抱着头,梭子般地在屋里疾步来回走动,柳霞则端着碗和药瓶紧紧跟在她身后。
我们当中只有鲍利亚·安托欣站在原地不动。
他总是为自己英俊的相貌和过高的个头感到难为情,因而时常微弯着背,用手掌在脸上蹭来蹭去,好象要挡住自己的面孔。他的声音悦耳,浑厚——可他总是压低自己的嗓门。现在,鲍利亚更是巴不得别人把他忘记。
“他当然只能这样啦……因为正是他对奥莲卡说: ‘千万不要拿假条来!’他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想。 “瞧他多谦虚……不愿出头露面。我可知道这些不声不响的男孩子们的厉害!”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用手捂住话筒说:
“他们需要她的照片。最近的照片。”
我奔向柜橱,拿出相册,开始翻找。
“最近她没有照像,”我说。
“我有她的照片,”鲍利亚·安托欣出人意料地说。
他把手伸到短上衣的衣袋里。掏出五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摊在桌面上,好象它们还没千透似的。
安托欣压低声音说: “这是上星期我给参加野游的同学拍的。是供我们的墙报用的。”
“把这些照片送走!”接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又对着话筒说: “你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她记下地址,把它递给鲍利亚·安托欣: “送到了,马上就回来!别忘了:我们大家都在等你。那时,米佳·卡利亚金也该到了。你们俩一块再回那儿去。回同学们那儿……你们要发动他们去找人。必须仔细搜索森林!”
“什么……那里有大森林?”娜久莎问。
她终于发问了。
“那,哪能呢?!”柳霞高声说。
她这声响亮,却又含糊其辞的回答使娜佳放慢了脚步。她仍然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只是不象原先那样快了。奥莉娅的照片她连看都没看一眼。
鲍利亚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到一起,好象它们还没有干似的。接着,他把照片装进衣袋里,微微弯着身子走开了。
柳霞拿着娜佳没用的水碗和小药瓶,站在阳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
“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在电话中的对话,柳霞急切地想头一个发现和通报新情况的愿望,鲍利亚·安托欣摊开和收拢奥莉娅照片时的小心翼翼的态度,这种种迹象使我意识到发生了一场灾祸。我相信他们正在弥补自己的过错。但是,他们的过错究竟有多大?他们在野游时到底干了些什么,以致使奥莉娅再也忍受不下去?她在绝望的时刻会干出什么事来?深更半夜……在陌生的路上她会遇到什么人?
门铃突然响了。娜佳跌坐在椅子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过道走去。可是,柳霞赶到我的前面。
“米佳·卡利亚金!”她欢天喜地地叫道。好象我们就是在等他。
“你是开车来的吗?”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郑重其事地问。
“车在下面!”柳霞代他回答,她从阳台上看得清清楚楚,下面停着一辆自卸卡车。
米佳抱歉地朝沾满了油污的裤子点了下头,,意思是说他来得太匆忙了。
他的确很虚弱,头发差不多掉光了。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没有向我们解释这是“战争期间度过童年的结果”,而是说:
“米佳,跟我到厨房来一下。”
“她在那里并不想对他讲什么秘密!”柳霞急忙说。“只不过她不愿意当着你们的面重复……”
这话娜佳没有听见……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和米佳从厨房走了出来。他记得那次他给叔父送药品和医疗器械,也是早晨才回到家的。整整一夜母亲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是溜掉的……当时还害肺炎。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然她不会放我走的。她会说: ‘我自己去送!’在我自己当父亲以前,我是不了解做母亲的心情的。”
这话娜佳没有听见。
米佳还讲了一件事。他的儿子也有一次没有在家里过夜,快到早晨的时候才回来。原来是和一个女孩子吵了一架。他说,他要到她的窗下去站着,一直站到她原谅他为止。可她呢,睡得香甜极了。早晨醒来,准备上学去。一出门,他……还在那里站着。从晚上就一直站在那里。
“你对儿子说什么了?”我问。
“她不爱你,傻瓜!”
“这话你说对了。”
这活娜佳没有听见……门铃响了。她欠起身子。而柳霞又赶到我前面……鲍利亚·安托欣回来了。
“我是想……我还有她另外几张照片!”他拍了拍衣袋。“在回来的路上我到家里去了一趟,’拿上了这些照片。应当在区里把这些照片分发出去,别光靠我们这几个人去找。”
“说得对。说得很对,”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称赞说。 “如果大家都动员起来,我们一定会更快地找到!”
“本来嘛,早就应该想到……应该早得多!”我想说。
“我们一定能找到她!”米佳·卡利亚金也向娜久莎保证。
“但是,她可能在哪里呢?”娜佳绝望地喊道。
这喊声使大家震颤了一下。连米佳也不例外。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已经不能利落地组织找人的事了。她突然变得十分焦躁。她先是跑到米佳跟前,悄悄对他说了些什么,接着又朝鲍利亚奔过去,然后,不自然地扯着高嗓门对大家说:
“现在,米佳和鲍利亚到现场去,一切都会弄个水落石出的。你们知道,米佳在战时完成过比这更艰难的任务!”
她说话的口气使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是医生在开导没有好转希望的病人,使他相信今天“他的气色就象棒小伙子一样”。但是,我不相信这种口气。这只不过是……
娜久莎只剩发出这一声绝望叫喊的气力了。她又象梭子一样来回顺着一条线走动——从门到窗前,从窗前到门。“她的心脏受得了吗? ”我恐惧地想。
米佳和鲍利亚走了。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又守在电话前。她毫无意义地打着电话:一会儿告诉学校,如果奥莉娅突然出现的话,请值班员通知我们;一会儿又向业余美校提出同样的请求。
这样又过三、四十分钟。收音机里依然播送着欢快的星期日节目。谁也没有去关收音机,因为谁也不愿意让屋里静下来。
娜久莎几乎不出声地、无意识地翕动着嘴唇。
“你怎么了,娜久莎?”我终于问道,说着就把她搂住。
柳霞以为我们有话要说,立即把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拉到厨房去了。
“你怎么了,娜久莎?”
她没有回答我,还是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但是,我听出了她的喃喃细语:
“是我说服她去的……是我……”
电话铃响了。娜佳这时正好在电话机旁。她一下子抓起听筒。
“不,不是母亲,”她回答。 “真的,不是母亲。你问我是谁?是老师……学校的老师。记得……我记得…她穿着长裤。蓝色的长裤。你说什么?辨认?……辨认谁?”
话筒倒悬在电话线上。娜佳腿一软,瘫坐在地板上。
“柳霞!”我不知道为什么喊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