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疯癫癫的叶多夫基娅(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刚才接电话的是老师吗?不是母亲吧?”
“不是,不是……是老师。”
“那就好。为了妥当起见,还是要辨认一下……”
“辨认谁?!”
“请您不要重复我的话。不会让母亲听见吧?”
“不会的。”
“我们还是派车来接您吧。”
过道的门砰地响了一声。我扔下听筒……向过道奔去。
“妈妈在哪儿?我给她带来了花!”奥莉娅已经脱掉了一只皮鞋,正在换拖鞋。“你看,他们这会儿由‘疯疯颠颠的叶夫多基娅’带领着,还在去这个叔叔家的半路上……而我昨天晚上就找到了那条最近的路。米佳当年是夜里坐船过河的。不然,他会遇上巡逻队。这次也是船夫把我载过河的!”她为取得的成功而洋洋得意。 “这就是米佳・卡利亚金所说的礼物……也可以说是奖品吧。我得到了!……”她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是第一个到达的。那位医生叔叔亲手把它奖给了我。妈妈在哪儿?我给她带来了花。早晨在野外是多么好呀!”
她塞给我一束野菊花。
我没有打断奥莉娅的话。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和柳霞没有到过道里去。他们依然站在电话机旁。听筒倒悬在电话线上。娜佳神情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她双手放在膝盖上直挺挺地坐在那里。
“娜久莎!奥莉娅回来了……”我喊道。 “奥莉娅回来了!”
“我认不出她,”娜佳回答。 “我认不出……”
过了半小时,米佳・卡利亚金开着那辆自卸卡车来了。
路上,米佳由于超速行驶被罚了款。
“这么大一个孔!”他说。 “把行车执照给打了个孔,真可笑!”
这些话是他进了房间才说的。进屋以前他在过道里已急急忙忙地告诉了我:
“一切都顺利!今天早晨她在我叔父那里。这就是我叔父……活的见证人!”
“她回来了!”鲍利娅・安托欣也是坐自卸卡车来的,这回,他没有压低嗓门,而是放声喊,一面指着奥莉娅留在走廊过道里的一双鞋。
“这样,叔父的性命也就不至于有危险了,”米佳舒了口气。
他的叔父看上去也和侄子一样,生来就那么瘦削,象个未成年的孩子。到了晚年他更是连腿都抬不起来,只能蹭着地面挪动脚步。他的身体似乎没有重量,他拄着拐杖,生怕一阵风会猝然把他吹翻在地,摔个脚朝天。可是,他那双眼睛和米佳的眼睛一样,好象在向大家示意他要讲一个滑稽逗笑、不关紧要的故事似的。
“您是医生吗?”我问道。
“以前当过医生,”他回答。
“当了半个世纪!”米佳补充说。
“那么,可以请您……来一会儿吗?我想和您商量商量。”
在厨房里,我前言不搭后语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他讲了一遍,其实很多情况他已经知道了。他只是不了解米佳走后发生的事情。
“您不是神经科大夫吗?这大概正是您医治的范围吧?她原来就有心脏病……我非常担心。”
他走进房间。娜久莎还在那里直挺挺地坐着,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她依然神情呆滞。她一看到大夫,就对他说:
“我认不出她。”
“妈妈,我在这儿……我回来了!”奥莉娅跪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地不知向她解释了多少次。 “我回来了!这是大夫,米佳的叔父……是他把奖品发给我的。因为我最先到达那里。看到了吗?这是像片……这是战争时期的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她同那两个战士在一起。原来是大夫把他们治好以后,她把他们藏在自己家里……藏在自己家里!”奥莉娅仔仔细细、不慌不忙地给娜久莎解释,就象大人给孩子讲解最简单、最浅显的道理一样。 “这是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
“请您仔细看看,”柳霞也轻声对娜佳说。 “这是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年轻的时候!”
“喀,这是千什么?”班主任在后面小声说。
“奥莉娅回来了!您的女儿已经到家了。和您在一起!她平平安安的。您明白吗?她平平安安的!”米佳的叔父以他少有的果断语调清晰而又坚决地说。
“我认不出她,”娜佳说。
大夫一次又一次地想同她搭上话。可是后来,他只得用拐杖朝厨房那边指了指。
“这不是我医治的范围,”他在厨房里对我说。
“怎么……不是您的医治范围?”
“我是神经科医生。而精神病属于另外一个科。”
“她……您认为……”
“应该打电话让他们来接她,只能从他们那里老人接她。”
奥莉娅来到厨房,开始紧张不安地向我讲她完成任务的经过:
“我走的是米佳・卡利亚金当年走过的那条路,这是规定的任务。你反正也知道……”
我打断她的话:
“他走这条路是为了救人。而你却害了……你最亲近的人……”
娜久莎留在一幢房子里;我们从那里回来了。
奥莉娅和柳霞、鲍利亚在前面走着。我和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稍稍落在后面。米佳用自卸卡车送走了他的叔父,那个神经科医生。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低头默不作声。她的身影已不显得那样臃肿,边檐耷拉着的帽子也不显得那样古怪了。
“要不是我们早晨来这里闯了这场乱子,您的妻子也不至于发病.说起来,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她讲话的语调既忧伤又肯定,不指望我会对她表示异议。然而,不管怎样……作父母的虽说总想把孩子的过错推给别人或者自己承担,可我还是没敢同意她的话,我说:
“您怎么能不来呢? ”
她没有回答:聋拉着的帽檐仿佛挡住了她的话,她当时不以为然,但没说出口来。
“可见,奥莉娅管我叫‘疯疯癫癫的叶夫多基娅’也不是凭白无故的。”
“为起这个愚蠢的绰号,命运之神让我们得到了报应,”我反驳说。 “疯癫跨进了我们的家门,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您记得不记得……普希金的两句诗?
天啊,别让我发了疯!
不,宁可拿着木杖求乞……”
“是这样。毫无疑问是这样。不过,反应性精神病的症状一般会逐渐消失的。这是米佳的叔父对我说的。”
“您没法不激动,也不能不到这里来,”我说。 “但是,我想奥莉娅没有预料到您会激动。她没想到她的失踪会使大家这样揪心,惊动大家到处寻找。因此,可能……”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找理由为女儿开脱。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摘下了帽子。在我们家里她没有摘过帽子。这时,她分明摆出一副要同我较量一番的架势。她想探究对手的眼神。而我却无意应战。我只不过需要将事情的原委搞清楚,弄明白。
“唉,您想想吧,”我继续说, “譬如说,难道奥莉娅会想到柳霞・卡图尼娜为了点不值一提的小事,就没道理地怨恨她吗……”
“没道理?”她打断了我的话。 “请原谅,我本来不愿意在奥莉娅背后……眼前可真是不折不扣地在她的背后说起……”她头朝奥莉娅指了指,这孩子拱起背,仿佛真等着挨打似的。 “但是,既然您自己提到了这个问题!”
“现在回过头来评谁是谁非,未免显得度量小了些……不过.奥莲卡当时确实没法子带她去参加那次见面会。”
“不是这么回事!”她的话一下子迸了出来。 “毫无疑问不是这么回事。是奥莉娅忘掉了她。忘得一干二净!事情就坏在这儿。”
“怎么叫忘掉了?”
“柳霞替她拿着她那个沉甸甸的画夹子站在街上。她透过敞开的窗户听到奥莉娅跟人家说俏皮话,捉各种各样的问题。一句话,奥莉娅在显示自己博学多才。而柳霞即使想走也走不开,因为她手里还拿着那个画夹子!”
“瞧,您的火气这么大。我真不该说起这些!”
她的身影又变得笨重了。说也奇怪,偏偏她全身都在活动的时候,她的体态才显得又笨又重。
“您或许会认为今天的事件是偶然发生的,不,它还会重演!您以后看吧,是这样的,肯定会是这样的。”
“就在您说这话之前,我刚想说,单凭一个人的某一个行为还不能对他作出全面的评价。”
“除非这是一次偶然的行为,”我以为她会这样回答。
“不要以为柳霞向我诉过苦,”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美娜思路一转,忽然说道。 “她和您一样,也曾经找理由为她辩解。但是,替有过错的人辩护实际上是害他!”
“您认为奥莉娅是故意冷落她?……”
“奥莉娅只不过以为但凡是人,为了爱可以牺牲自己的自尊心、自爱心。而柳霞是爱她的。”
“好,就算是这样吧……那么,后来柳霞学习出了问题,奥莉娅不是还替她辩解了嘛。当时只有她和娜佳知道真正的原因。奥莉娅想向大家解释清楚。但是,柳霞说: ‘我不需要辩护!’”
“她的原话是: ‘不需要这样的辩护!’您看,一词之差,意思迥然不同。”
“_什么叫……这样的?”
“我不想深谈别人的不幸遭遇。”
“不过,我们既然已经说开了头……”
“关于柳霞家里不幸的事,除了奥莉娅和娜杰日达・葛里戈里耶荚娜,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而且谁也不该去打听!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柳霞的妈妈知道,您也了解,她妈妈病得很重。可是,奥莉娅向全班暗示这些事情。而柳霞家住的那幢房子的孩子们都在我们学校上学。这是一座新建的、很大的房子……柳霞自己丝毫没有责怪父亲。能责怪他什么呢!他爱上了……在这以前他已经为一个患病的女人献出自己的爱情。这容易吗?”
我惊奇地望着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她谈到爱情时很动感情,仿佛她的内心也曾经受到过爱情的创伤。拿在她手里那顶帽子,耷拉着的帽檐一会儿碰到地面,一会儿在地上拖着。但是,她没有察觉。
“一心只顾自己,问题还不大,”她毫不留情地说。“更可怕的是,在一心只顾自己的同时,还要给别人带来苦恼或不幸。”
“一切都是错综复杂的。你要弄得清楚才怪呢!”我想起了奥莉娅说过的话。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好象猜到了我的心思,说:
“如果没有时间去搞清楚,那就干脆别管。千万不要漫不经心、随随便便地去着手解除别人的痛苦和不幸!”
“您真认为奥莉娅是故意的吗?”我不加思索地问。
“她没有时间深入考虑。没有时间!”说到这里她放低了声音。 “她同样也没有时间去觉察鲍利亚・安托欣对她的爱情。”
“爱情?”
“难道您没有看见他有多少奥莉娅的照片吗?他为什么不给我拍照。”
奥莉娅至今还没有爱上任何人,我和娜久莎对这一点感到满意,还认为这是由于她在道德情操上对自己要求严格。
“也许,她的爱只够……用在自己身上?”我猛然想到。 “不,不对!她始终不渝地爱娜久莎……爱艺术……她希望我们为她而自豪。这当然也是一种……关心!”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荚娜手里拿着帽子,耷拉着的帽檐还在地上拖着。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提醒她。
“您有没有考虑到她今天这个造成严重后果的行为……归根结底是一种抗议行动?”
“抗议什么? ”
“抗议她在你班上受到的孤立和冷落。”
“不惜任何代价来逞能拔尖的人,是注定要受到孤立和冷落的,”她再一次非常明确地说。
“莫非是奥莲卡以及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长期斗争,使她事先已琢磨好现在用什么词句来反击我?”我惊奇地想。
“我的学生中没有出什么知名的人物,”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仿佛要缓和一下我们之间针锋相对的争执,沉思地说。 “但是,他们中间也没有恶人。一个也没有……他们没有背弃我,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至于说天赋?他们有仁爱的天性。难道您没有看到吗?”
“今天看到了……”
“艺术家的才华对仁爱可以不屑一顾,”她继续说,“但是,对艺术家的天赋,仁爱精神却……”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我用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自己的话打断了她。
“是的……毫无疑问是这样的,”她也表示同意。
我们沉默了片刻。
“米佳・卡利亚金的儿子不也是事先没有告诉家里,在外面呆了一夜嘛,”我突然说起这件事。 “您记得吗?就是一直站在女孩子窗前的那一次。”
“我本来不想使您不痛快。可事实上他给家里打了电话……事先打了招呼。是这样的。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可是米佳说……”
“他是为了安慰娜杰日达・葛里戈里耶奖娜。”
“我明白了。”
我希望她以后不要再把我当作争论的对手。过去,为了把各种情况搞清楚,弄明白,我早已自觉不自觉地常常反驳她的意见。
“我从前不知道您把两名战士藏在自己家里。”
“他们已经不在了。”
“都已经……牺牲了?”
“死了。病死的……战争带来的病痛和不幸是永久的。有时我们自己还互相残害。”说到这里,她突然醒悟过来,解释说: “我指的不是奥莉娅。今天我们大家部有过错。”跟着,她越发感到惶惑不安: “奥莉娅可能会把全部过错自己承担下来。这个担子她是挑不起的!”
叶夫多基娅・莎维里耶芙娜笨重地加快了脚步, 离开我,赶上前面的孩子们。我明白她已决心同我的女儿分挑重担了。
我在后面慢步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