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一)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三十岁的时候,他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替班的司机。
他是个滑雪运动员、角斗士和神枪手。在车库工作的人们给他起了个“饿狼”的绰号。
对于这个荒诞不经的绰号,他并不在意。它反倒使他开心、兴奋。他心想: “这倒也可以作为努力方向,不要辜负人们的议论嘛!”
在车库,他常常开玩笑说: “伙计们,对你们这群懒牛,还非得有一只饿狼才行,不然你们就只会整天泡蘑菇。”
司机们,不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大多数都对他怀有几分敬佩:好一个机灵鬼,作事滴水不漏,又准又狠――总而言之是一只“饿狼”。很可能有不少人都想学他的样子,可是学不象。因为要学他,就非得有他那种特殊的性格,那种气质和那股冲劲不可。
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这个人有点与众不同。说来他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司机,可不知为什么,他开的车,总是新车;他的搭档也总是最老实的人;他挣的钱也总是最多。他衣装整洁,仪表堂堂,宽宽的肩膀,扁平的肚子,没有一点发胖的迹象。秋冬穿的是紧身上衣,夏季穿的是紧士裤――不是印度产品,而是布料厚实的美国货,上身是缀有铜钮扣的天蓝色斜纹布衬衣。衬衣和他那双眼睛正好是同样的颜色。他的头发淡黄,皮肤白嫩,夏天一晒就黑。女调度员,女会计、女洗车工――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都很喜欢他。只要他陪个笑脸,早晨就能第一个拿到派车证。
雨雪天,道路泥泞,晚上回来的车子总要在车场门口排出一公里的长龙,而他用不着排队就能很快把他那辆油漆闪亮的“伏尔加”开进去,洗刷干净。他靠的只是从口袋里掏出十戈比的糖块、五十戈比的小钱或者讲上一段故事,说一句笑话,做一个笑脸。 “你急什么,,伊戈尔?”洗车的老太太唠叨着。 “我家里有个年轻老婆,我得守着她,她正等我呢。”“你这个俏皮鬼!好吧,快把你的车开到经理的车子后面去吧。”
伊戈尔顿时作出一个笑脸,就,象照像机快门那样精确……
一 神枪手
自从伊戈尔・戈鲁先科找到那个新的替班司机之后,他那一帆风顺的生活便开始走下坡路了。
在伊戈尔眼中,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因为无论是安全行车,还是同“头儿”的关系以及轮休的安排等等,无一不和替班司机有关。在这之前,伊戈尔曾同他的旧搭档瓦西利进行了长时间的阵地战。瓦西利本来是个脾气随和、为人正派的小伙子,但自从与妻子分居后,便开始酗酒,而且好几次没来上班,伊戈尔不得不临时替他出车。于是他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把瓦西利换掉。对瓦西利搞的这些名堂,如果伊戈尔撒手不管,不替他的班也未尝不可,但这样一来,他那辆保养得很好的专用小轿车,在放荡不羁的瓦西利“患病”期间,就会交给别人驾驶一两天。结果,准是大修小修连续不断,真会把人折腾死。汽车可是伊戈尔的饭碗和摇钱树,有了它才能丰衣足食。起初,伊戈尔替瓦西利顶了一两次班,在城里转一天,把汽车开回车库,回家睡上一觉,又接着去上班。虽然身体暂时还能顶得住,但伊戈尔是一个善于计划的人,凡事都能想到前头,他从不愿意打乱那有条不紊的生活规律。伊戈尔很快明白瓦西利还会长期陷入家庭不和所带来的烦恼中,直到他和妻子破镜重圆或被另一个胆大的女人引上钩为止,现在则必须把他踢开。可是这件事谈何容易。伊戈尔不得不把首长的太太纳塔丽娅・谢尔盖耶夫娜鼓动起来,悄悄向她暗示:她经常乘丈夫的专车到银松林(莫斯科郊区地名)去找私人大夫做按摩,上街买菜……说这些事在汽车班已是尽人皆知,而且都是瓦西利捅出去的。紧接着有一天,瓦西利没有按时来接首长,因为车上一条样子很新的风扇皮带突然间在半路上断了,而放在车后工具箱里的备用皮带――瓦西利亲自从仓库领来的――原来不是“伏尔加”牌汽车用的,而是“莫斯科人”牌汽车用的,弄得他哭笑不得。上司把这一切看作是不称职。他认为妻子每星期用一次车外出不过是件区区小事,不必在意,然而招来许多议论,这倒是使他恼火的。从那以后,他在部大楼门口下车的时候,再也不对瓦西利说: “给你一个半小时的自由时间”或“十一点来接我”了。瓦西利只好干等,心里烦闷,总是愁眉不展。后来首长开始在派车证上注明他放司机走的时间,这就意味着晚上一趟外快也不能多跑,连起码的烟钱也挣不上了。瓦西利日益消沉,情绪越来越坏。有一天,他向首长提出来说: “还是调我开机动车去吧,现在每次顶一个半班,我有点吃不消了。开机动车虽然每天都得出车,可是只干八小时呀。”酋长本来不喜欢换人,这次竟马上同意了。第二天早上,他就向伊戈尔打了招呼: “瓦西利要从我们这儿调走了,另找一个替他的班吧。” “遵命,尤利・维克多罗维奇,有什么条件吗?” “你自己看着办吧,只要人好就行。”“是的,”伊戈尔心里也是这样想, “只要人好就行,我会教他成为一个好司机的。”
瓦西利调去开机动车之后,伊戈尔有一个半月的时间一个人顶班。汽车队队长几次向他推荐司机,但是伊戈尔百般挑剔,绝不草率行事。调一个新司机来开专车并不难,谁都求之不得,而且人家都明白,这种工作虽然紧张,要求时刻精神集中,但是一不用跑长途――那是累死人的事,二不怕路泞道滑,可以痛痛快快地在首都大街上飞驰;况且平时修车也好办,因为汽车一旦开不出去,整个车场的人,从汽车队长马克西莫维奇到机械员和值班钳工都会闻讯赶来――这是专车嘛!但是想换掉一个既不称职又不称心的替班司机,可就不那么简单了,非得要有充分的理由才行。所以伊戈尔才如此慎重地物色人选。他装作没事的样子,打着哈哈,说着笑话,了解每个人的情况。不少司机,他早就了解。有的人嗜酒成性,工作上靠不住;有的人贪钱,将来可能用车太狠,可这辆车伊戈尔自己也有用场;有的人看起来不错,就是有抽烟的习惯,而伊戈尔已有十多年手不摸香烟了,他是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车上抽烟的。(首长夫人除外,她是根本不问伊戈尔允许与否的。)因为伊戈尔十分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懂得一支烟只能给人以片刻的、暂时的享受,而保持军人那样的健壮体魄,则是一辈子的事情;也有的人闹家庭不和,会因此心神不定,影响情绪;有的人刚抱头一个娃娃,年轻的爸爸回到车库后,不会细心地把汽车多擦几遍,他们只想着赶快回家。伊戈尔挑选伙伴就象讨老婆似的,这里不容有半点差错,搞不好就会贻误终身。
伊戈尔左挑右挑,终于选中了一个。他的选择使不少人感到意外,不过汽车队长马克西莫维奇却说: “归根结底,伊戈尔,将来还是你和他一道共事嘛……”
这是刚来车场不久的一个钳工,伊戈尔对他进行了两个星期的观察。小伙子长得清瘦,待人彬彬有礼,性格腼腆。脑门上留着一绺短发,长着一双灰色的眼睛,不抽烟。前面碰到有人走过来,他就会赶紧让路。和别人握手时认真用劲。他的手是庄稼汉的大手,虽说是个钳工,可他那双手总是干干净净的,准是每次下班后,都用肥皂精心搓洗过。小伙子浑身上下显得干净、利落。后来得知他果然是服役期满,刚从部队下来的,这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受到莫斯科生活的腐蚀,一点也不娇气。他整个人白净,脸色红润,如果有人当着他的面骂出一句难听的话,他就会羞得面红耳赤。
他俩是在修车的时候偶然相识的。伊戈尔出车时,车上的减震器里有了敲击声,他抽空回到车库,象往常一样大模大样地把汽车甩给值班机械师币就扬长而去。当他从调度室出来时,汽车已被吊起来,一个年轻的钳工正在跟前忙碌着。他已经换好减震器,此时正在后桥架下,聚精会神地检查什么。
“喂,你在那儿找什么?”伊戈尔问道。
“我想换一下轴箱里的润滑油,以防万一。”
“算了吧,快把车放下来,我该走了。”
小伙子按了一下液压千斤顶的按钮,趁汽车往下降的工夫又用抹布很快把镀铬的轮圈上的灰尘擦掉。
“这也是以防万一吗?”
“不,这样漂亮点儿。”小伙子说着,脸上泛起红晕,连耳朵,前额和脖子都红了。
“你这漂亮小伙子是哪里人?”
“我是沃洛格达州人。”
“老家在农村?”
“在农村。”
“干嘛跑到城里来了呢?”
“我们村地方偏僻,汽车少,可我很喜欢汽车。”
“喜欢修车?”
“开汽车我也会。”
“在哪儿学的?”
“在老家学的,”小伙子一五一十地回答。 “驾驶证是在部队时领到的。”
“是三级司机吧?”
“二级。”
“怎么又当了钳工呢?”
“莫斯科太乱了,我不敢在这里开车。”
“找到住处了吗?”
“住集体宿舍。”
“叫什么名子?”
“我妈叫我沃洛佳。”
“我叫伊戈尔,我们算认识了。”
离开车场时,伊戈尔已经打定主意对马克西莫维奇施加一番压力,争取把这个腼腆的沃洛佳派给他当替班司机。
“首先要和马克西莫维奇说定,”伊戈尔心里盘算着, “其次要说服这个毛孩子打个报告,以后便可以着手对他进行教育。找个地方喝点酒,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总不能让这个小伙子当一辈子乡巴佬。”
弗拉季米尔(沃洛佳的正名)上任后,他们决定到饭馆庆贺一下。伊戈尔通常是反对喝酒的,只有软弱无能的人才喝酒。他本人可不需要靠这玩意儿提神,他跟空降兵一样,时时刻刻都保持战斗姿态。无论是在挣钱问题上,还是同陌生的美人儿相遇时,他都不会错过好时机。不过这次所涉及的是两人今后长期共事的问题。这样的大事值得隆重庆祝,该留个纪念。
为了庆贺这件喜事,伊戈尔所选择的地方既不是高尔基大街那家只供应普通鱼类菜肴的“船锚”饭馆,也不是大石桥附近的“燕子”水上餐厅,更不是豪华的“俄罗斯”饭店。伊戈尔需要的是讲究实际的地方,而不是那种华而不实,服务员装腔作势瞎忙的地方。他需要一种合适的气氛,殷勤周到的服务和舒适惬意的环境,还要有意想不到的精美、实惠的菜肴,必须使这一切能够万无一失地发挥应有的作用,激发人们的想象力,把聚餐提到圣餐的高度,突出它的礼仪方面,因为按照人类古已有之的传统,这种礼仪象宗教仪式一样,贯穿在人生所有重大事件之中, 诸如红白喜事、添丁进口、乔迁之喜等等,都要请客聚餐。伊戈尔选中了历史悠久、服务周到的“大都会”饭店。
已经到了饭店门口,沃洛佳透过玻璃大门看到了大理石台阶、枝形大烛台、古老的油画(确切地说,是华丽的画框的反光)、镶在结实的木框里的大镜子、琳琅满目的装饰、纹丝不动的身着带有金色饰边制服并蓄着大胡子的看门人。他隔着玻璃门看到了一个显然由另一种法则支配着的陌生世界,一个与他从小成长的那个朴实的农村环境有着天渊之别的世界。于是他揪住伊戈尔的袖口恳求道:
“伊戈尔大叔,咱们别进去了,还是到普列斯尼亚大街酒吧间坐一会吧。兴许人家还不让咱们进呢!一看我这个土头土脑的样子,人家肯定不会让咱们进去。他们要是知道,”对于沃洛佳来说, “他们”一词显然是代表那些生活在精制的水晶玻璃制品和柔软的地毯中间的人们, “他们要是知道了,”沃洛佳说, “说不定还要出咱们的洋相呢。什么人才敢到这儿来呢,伊戈尔大叔?”沃洛佳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到这儿来的,沃洛佳,”伊戈尔果断地抓住形状象高音符号的巨大的铜制门把手说, “到这儿来的是那些,净是那些,”他意味深长地说, “那些有大钱的人,别的人是不会来的.在这儿不管是外汇还是卢布都行。记住这一点,不要畏畏缩缩,千万不要畏缩。跟着我,小乖乖,你总不会吃亏的。”
但是,进门时伊戈尔和沃洛佳还是碰到了麻烦,就是那个看门人。当他们走上大理石台阶,进入更衣室的时候,站在门口的守门人立刻向前跨了半步,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向前探了探身子,仿佛要拦阻他们。但是伊戈尔很善于应付局面,这使得沃洛佳十分佩服。只见他略略放慢了步子,目不转睛地瞪了看门人一眼。看门人马上就蔫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把两位不寻常的顾客放了进去。
饭店的大厅宽敞得象个室内运动场,这引起了沃洛佳的惊叹。虽然他以前也见过装饰得很漂亮的火车站,餐厅和咖啡馆,但如此豪华的景象,他此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头顶上是放射着斑驳异彩的玻璃屋顶,两旁是一排排映衬在从下而上的柔和的光线之中的圆柱,大厅中央有一个大理石砌成的喷水池,更加烘托出这个建筑物的宏伟壮观。泉声潺潺,柔和宜人,用它那始终如一的音律盖过了服务员不时的吆喝声、贵重餐具的丁当声和杂乱的、轻轻的脚步声。
这样豪华的情景,沃洛佳还从未见过。这里的一切显得珍奇、考究、古色古香,令人瞠目,使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身为汽车司机所得薪水的微薄与这宏伟的大厅极不相称。他觉得自己是无缘进入这逍遥宫,不配在这里享受这盛馔佳肴,聆听这温文尔雅的悄声细语,观察这陌生微妙的大千世界的交际方式以及人们与众不同的谈吐举止。
沃洛佳又一次感到胆怯;他这副嘴脸,怎么能进入这个资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圈子呢。快找退路吧!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强烈的念头:还不如挣脱伊戈尔为了安慰他而放在他肩上的那只沉甸甸的手,甩开看门的大胡子,甩开脸红面肿,身穿金色饰边制服的更衣室的服务员,两步并作一步冲出门外。到新鲜空气中去,那里有汽车在大街上奔驰,那里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有象他一样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的人们。更重要的是,在那里,他沃洛佳知道自己应该怎样走路,怎样问话,应该穿什么衣服。一句话,在那里他知道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沃洛佳眼看就要采取这个果断、诱人而又十分不容易的行动了,但是伊戈尔的手用力地按了按他的肩膀,好象看穿了小伙子的心思,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
“进入此地并不难。沃洛佳,难的是让这些‘堂倌’,”伊戈尔努了努下巴,用限瞟了瞟那些身穿黑白制服、神气活现的服务员说: “让这些‘堂倌’围着你转,把你当人看,这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呢,小乖乖。”
伊戈尔丝毫不感到紧张,也不因为自己穿着装束不大象下馆子的,倒更象个运动员而感到羞涩。不过从现代标准来看,他的衣着倒也算大方体面――紧士裤和比利时掐腰皮甲克,都是些值钱的进口货,这表明穿这些上等时装的人不但有钱,更主要的还得有点门路。伊戈尔从容不迫,既不抓耳搔首,也不拉扯衣襟,而是雍容自如、不露声色――这一点只有见过世面和久经锻炼的人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