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三)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对于“自由生活”,不管是一个小时或者一刻钟,伊戈尔都不放过。他真是一个反应迅速、当机立断的神枪手。为了金钱,为了卢布,就得流汗,他是从不惜力的,有时真是累得汗流浃背。他隔日上班,简直就跟做苦役一般。而且你还得经常保持和颜悦色的样子和不失身份的殷勤――亲爱的莫斯科人,我是为你们行方便的,把你们送到火车站或飞机场,至于怎样报答我这个殷勤的驾驶员,就请你们自己去考虑吧。不,不,伊戈尔从来不敲竹杠。难道做件好事非要酬谢不可吗?但是人们总是要酬谢他的。他善于察颜观色,揣摩人家的心理。他懂得哪些顾客根本“沾不得边”。不过他毕竟明白,他虽然不得不给上司开车门,但是他挣的钱难道比上司少吗?难道他从美不胜收的生活之树上所得的果实比他的上司少吗?区别就在于上司每昼夜有十二个小时都得拉套,都被他的“职守”牢牢套住,星期六也得来上班(苏联实行每周五个工作日),坐在地毯落满灰尘的大办公室里渐渐衰老,而他伊戈尔两天中只有一天卖苦力。就是在这一天里,掌握主动权的也不是上司,而是他伊戈尔,因为他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为的是自己,为的是生活得快活而又体面(打年轻的时候起,他就爱惜自己的身体,避免不必要的刺激),为的是充分领略和体会生活的幸福――这种享受他的上司恐怕连做梦也没有见过,为的是将来能生育身体健壮的后代,把他们抚养成人,并在他们跨进生活大门之前,为他们提供一个良好的物质基础,以免他们也得……伊戈尔认定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向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的成功主要在于他适时地明确了方向。
我们不必从他的个性形成过程中寻找什么社会根源。他是在战后那种住房拥挤的环境中长大的,在这样的环境中,在同一座楼、同一个门洞里涌现了许多可钦可敬的人。他们对事业忠心耿耿,对良心这个概念的全部含义也并不陌生。
我们这位运动员、神枪手并非一向就是这样的。在他周围那些人的心目中,他不总是头上带着灵光的。他的威望只是勉勉强强地维持在候补队员的长凳上,而不是身居前锋行列中。当时满楼、满院到处都是一群群失去父亲的孩子――这就是战后的严酷现实。在他们当中伊戈尔不是领头的。在决定去游泳,去玩球,或是做“哥萨克和强盗”的游戏的时候,他的意见从不占上风。在学校他连小队长也没当上,连班上的墙报编委会也进不去。在大院里领头的是阿布杜尔、谢尼卡・沃罗诺夫、别季卡・古马纽克,在学校领头的则是维尼卡・罗曼斯基、卓伊卡・捷列金娜。他们都是天生的领头人。怪不得谢尼卡后来成了赫赫有名的建筑工程队队长,阿布杜尔二十九岁的时候就当上了盗窃集团的头目而被判了长期徒刑,维尼卡当上了外交官,卓伊卡二十七岁当上了博士。这是一个不平凡的、藏龙卧虎的大院,一座住着未来天才的楼房。在这方面,伊戈尔跟他那些伙伴是很不相称的。
这是一座由沙俄时代的富商盖起来的独门独院的小楼,座落在莫斯科的河滨区,与战前修建的、然而还算是新的住宅区相毗邻。楼房里原来的客厅和豪华的卧室被隔成许多小间,住的是女看门人、女护士、服装店的女裁缝、女清洁工、女锅炉工(那时已出现第一批垃圾道,但还几乎没有热电厂,每座楼都设有自己的锅炉房),也有一些上层人物,如派出所的女户籍员、 “阿斯多里亚”饭店的女服务员和女测绘员――维尼卡・罗曼斯基和达吉扬娜的母亲。她们都是无依无靠、拖儿带女的孤孀寡女,但是她们的孩子尽管没有父亲却并不感到低人一等。在这条街的同龄儿童当中,他们总是起带头作用。在这样一支生龙活虎、才气出众的行列里,唯独伊戈尔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他并没有显出特别的才能。那么他无疑就是如今知识分子中所常说的那种“自己闯出来的人”。
到了九年级,楼里的小青年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小圈圈,外人要加入须经过严格的挑选。他们通常以维尼卡・罗曼斯基家为聚会地点。
那是一间非常漂亮的屋子。以前富商的大厅里有上下两排窗,墙的上部有一块以古希腊神话为题材的大型浮雕。短鬃烈马驾着战车飞驰,轻盈的女神在空中飞翔,壮硕的半人半马怪物在同怒气冲冲的林妖抢夺美女。身披铠甲、腿上裹着铁护腿,手持长矛的士兵也来助战。后来,在战争年代,因住房奇缺,高高的大厅便铺上了楼板,隔成两层楼,每一层又用墙板隔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和过道。原来行空的天马便到下界与凡人为伍了。
伊戈尔是住在这座楼里的自己人,所以也加入了这个圈子,但他不是祭司,不是最高长老。发号施令、当头头的是房间的主人维尼卡・罗曼斯基。伊戈尔竭力按捺住心中的妒嫉,坐在用铁皮包着的大木箱上,这是维尼卡当测绘员的母亲从乡下带来的家当。由于在野外工作时养成的喜欢交际的习惯,她对维尼卡和他的妹妹达吉扬娜百般娇纵:允许他们星期六和星期天连续两天外出远足,甚至还允许他们留客住宿,让客人铺着阵亡的父亲生前穿过的破旧的铁路制服大衣睡在地板上,而到第二天早晨,尽管当时供应紧张,吃的东西很困难,他们还是要用甜茶和面包招待客人,并把一大锅用棉籽油或玉米油煎好的土豆端到桌上来。
晚上,他们在小房间里坐在祖传的大木箱和几把椅子上,瘦削的脊背靠在古希腊的战马上,以不容反驳和漫不经心的口吻谈论着各种问题。到了十年级,他们就已经自由地,无拘无束地谈论问题了。每当班长阿列克赛“伯爵”――住在附近一条街上的小伙子,因为步态潇洒,身材秀美而获得“伯爵”的绰号――每当阿列克赛“伯爵”高谈阔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达吉扬娜。伊戈尔也同样盯着她,但伊戈尔仿佛是个局外人,无论他的言谈或是目光都不被人看重。如果说阿列克赛“伯爵”象在网球场上接球似地偶尔能得到达吉扬娜回赠的温暖的目光的话,那么伊戈尔却一次也没有得到过。他走进房间或走出去,都没有人理睬。晚上他如果不在,大伙儿的谈话也不会变得更无聊或更有趣一些。他是自己人,大家之所以容忍他,甚至喜欢他,无非是把他当作儿童游戏中的一个小伙伴,当作和他们一样的目睹和身受共同困苦的难兄难弟罢了。但他没有任何特长。他要成为一个一鸣惊人的人物并博得朋友们的敬佩,还有待将来;可是眼前他的言谈和举止还没有表明他伊戈尔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只能暗暗羡慕阿列克赛“伯爵”和维尼卡・罗曼斯基,羡慕他们那种天生的本领,他们善于用每句话,即使一句没有多大意思的话,引起人们的注意,成为每次争论和交换意见时的中心人物,虽然这并不是他们的本意。每逢这样的夜晚,伊戈尔渴望有一天,哪怕存某一点上在这帮人面前出口气,让达吉扬娜也看上他一眼,就象她偶尔看一眼阿列克赛“伯爵”那样。
中学毕业后,伊戈尔没有考上大学。他被征入伍,在奔赴部队的路上,他坐在拥挤不堪、挤满了和他一样剃光脑袋、笨手笨脚的新兵的车厢里,望着窗外的风景,绝望和嫉妒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想到生活中不平的事,他全身每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杀他个回马枪。就是当兵这种苦差使,他也要把它变成一种胜利,在部队一分钟也不要浪费。他立刻给自己订下了计划: (1)利用服兵役的机会好好锻炼身体;(2)掌握一门在“地方上”用得着的技术。
这个计划他实现了。
伊戈尔被派去学开汽车。全营没有见过比他更优秀的战士。他什么都知道,或者说,什么都想知道l队列训练,他数第一;越野赛跑,他的成绩最好;冲锋枪他擦得最干净;汽车的零部件他记得最清楚;交通规则他背得最准确;他的体格象铁打的一样结实,充满罕见的乐观、朝气。在营里服役一年,取得不小的收获,原来莫斯科的瘦千巴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制服硬领紧裹着他黑油油的结实的脖颈,军上衣在肩膀上绷得开了线。只有系着战士宽皮带的孩子般的细腰身还没有什么大变化。他是营首长的希望,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正当首长们忙于考虑这宝贝的分配去向,不知要赐福给哪个班排的时候,突然间宝贝病倒了。看着他那在单杠上炼出来的,由实惠的士兵饭菜养起来的宽厚的肩膀,看着他那双粗壮有力的手腕和红润的脸色,有谁能料到这个大力士的身体正在渐渐衰弱,受着青年人不常得的严重疾病的侵蚀呢?拿到驾驶证的第二天,伊戈尔便告诉班长说: “别再纠缠我了,我快要复员啦。”
很早以前,在还没有说出这句决定命运的话,还没有告诉班长不要在他这个优秀驾驶员身上打什么主意的时候,伊戈尔就已经有许多个夜晚蒙着军毯翻来复去地考虑了自己的前途。
正当阿列克赛“伯爵”在达吉扬娜面前大模大样地走来走去,凑到她耳边悄声细语地说着温存的话的时候,正当达扬吉娜本人、 “伯爵”和维尼卡都在刻苦攻读大学功课的时候,他伊戈尔却在服兵役。
每到难得的节假日,伊戈尔都要请假去市立图书馆。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白读十年制中学,可爱的母校虽然没有把他送进高等学府,也还是教会了他应该读什么书籍。他借阅的第一本书是《临床医生手册》。他一步一步地掌握着精心臆造出来的未来的“疾病”的主要症状。起初他还有些犹豫不决,他那敏锐的神枪手的目光忽而瞄准《医学百科全书》,忽而又扫过《家务手册》中有关医学的章节。他慢慢地扩大专业书刊的阅读范围,直到翻阅专题学术论著和科学杂志。
在部队医院里,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同和蔼可亲的女中校军医之间的谈话很投机。她在下午五点钟,就把他叫到自己的诊室。她望着伊戈尔正直的目光,和他一起叹息着他的身体垮了下来。小伙子本来满腔热情地想在部队里履行自己的公民义务,可是身体却妨碍着他……伊戈尔在需要的时候,真能表现出心理学家特有的眼力和智慧。
也许,伊戈尔使她想起了牺牲的儿子或者在战场上失踪的男朋友?当中校军医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看见这个士兵的那双眼睛时,她确实动了心。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有些情况后来才被她忽略了吧?当伊戈尔发现大夫的限里闪现出怜悯和强烈的同情时,他仿佛真的相信了自己因不能和大家一起服役而感到羞耻,而且真以为自己只要跟连队参加一次急行军就要一命呜呼了。
“别这样说,您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会把您的病调理好的。”
“我真惭愧呀,大夫,别人都象个人样,可我……每次急行军的时候,班长和同志们都要抢着替我背防毒面具。”
伊戈尔准确而又委婉地陈述着从医书里看来的详细病情。他身穿肥大的灰色病号服,可怜巴巴地裸着脖子,更显出他那年轻人的身体的单薄。尽管他苦苦哀求着要服兵役,但是他看上去又是那么文静、温驯,要过有着严格制度的部队生活是很不适应的。根据伊戈尔的设想,在安娜・格里戈里耶荚娜的限里,她的旧友或者儿子在残酷无情的战争环境里也曾经是这个样子。她的眼睛里又一次闪射出同情的目光,她或许也察觉到伊戈尔的不诚实,但她已无法克制自己,不能批判地看待眼前这件事,于是便用女人和母亲的特有方式来安慰和规劝这个年轻的士兵。
接着,她用手敲了敲伊戈尔宽宽的胸脯,并用听诊器听了听。伊戈尔从上到下仔细端详着她那鬓角处略为染过的花白头发和面孔,竭力猜测她究竟能在他身体中诊断出哪些“危险症状”。此时此刻,他甚至真心希望自己的身体确实出现某种险象,那怕是不治之症。想到达吉扬娜此时正漫步在大城市的街道上,迎着春天的阳光眯起那双近视的眼睛,想到阿列克赛“伯爵”天天和她通电话,或许还天天和她约会,想到他那一群同龄人都在向生活夺取最重要的东西,分享着生活所能赐与的一切,他心中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他恨不得马上就站到另一个队伍中去,好在一场鏖战中争夺未来的,肯定更加美好的生活。
原来的那一帮老朋友看到伊戈尔回来了,都很高兴。维尼卡还专门为此组织了一次小晚会。大家坐在骏马和希腊战车浮雕下面的大木箱上,喝着淡葡萄酒,放起音乐,有人还跳起了舞。开头大家都祝贺他复员归来并和他们重新团聚,祝贺他面前展现出某种新的前景,后来就把他甩在一边,相互交谈起来,而且谈话也转到了伊戈尔往往听不明白的话题上了。只有达吉扬娜一边同阿列克赛跳舞,一边不时地向他投来友好,赞赏的目光。她戴着眼镜感到不自然,因此她只是恍惚地向伊戈尔看一限,冲他一笑,便立刻用左手把眼镜贴近眼睛,象是使用长柄眼镜似的。达时她羞涩得脸颊绯红,显得格外俊荚。伊戈尔不见达吉扬娜已经有一年了,这期间她几乎没什么变化,但她身边产生了一种新的气氛,大家都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好象她在精神上高人一等似的。在这样的气氛中,不用说冒犯她,就是产生这种念头也是不可能的,因为大家不约而同地都把自由选择优惠权交给了达吉扬娜。于是她选择了阿列克赛“伯爵”。现在,当她把手搭上,或者更准确地说,触及阿列克赛的肩膀时,这不仅是对多年来一直忠贞不二的阿列克赛的酬报,同时也使大家一饱限福,看到她婀娜多姿、富有情趣的身态,看到她摘掉眼镜时那双碧眼显露出的庄重,逼人的目光,以及面颊和脖颈上徐徐浮现的红晕。达吉扬娜对阿列克赛的垂青尤其使伊戈尔痛心。这更加衬托出他伊戈尔的无能,并表明除了儿童时代的友情给了他一定的权利外,他没有任何资格和这群人交往。人家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在他们中间产生了一些新的、和他无缘的志趣,而达吉扬娜不过是宽容他,恩赐给他一个友好的目光,但这目光理应属于对她一往情深、受过长期考验的阿列克赛。他伊戈尔并不想占有别人的东西。他一定会拿到自己的一份儿。假如需要,他夺也要把它夺到手。
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大家喝完酒,又吃完了五六个传统的夹心面包,都已经很疲倦了,剩余的精力只够勉强地进行一场他们认为是富有哲理的争论。这时达吉扬娜开始沏茶。除了伊戈尔之外,其他人都扎在一起,把一个小小的沙发压得塌陷下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绕当时一个时髦的文学定论而争论不休。伊戈尔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他不理解别人为什么不愿意分享他内心的极大喜悦,为什么不赞扬他为了能够和朋友们团聚而表现出的忍耐和勇气,而只是祝贺了他一声就埋头于自己的事情了。这样做难道公平吗?况且,达吉扬娜的微笑也不是冲着他来的!难到她还不明白伊戈尔是为了她才回来的吗?!他回到这里,正是为了能够成为同她、同阿列克赛“伯爵”和她的哥哥维尼卡一样的人吗!连达吉扬娜那颗明亮的心也不能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