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伊戈尔再一次看到他在维尼卡的房间里常见的古希腊战车,马车上的辕杆、蒙着红皮予的圆盾牌和断成半截儿的标枪,同形形色色不无价值的现代废料——袋袋的水泥、成堆的砖块,旧冰箱的部件等等混杂在一起。这一切伊戈尔在梦中看得明晰真切,他同时意识到,他由于这样跨着整齐的步伐,绝望地梦游在荒原中而感到十分厌倦。他何苦要和这些神话中的希腊人在一起消度他黄金一样的青春?要是放慢步子离开队伍,就可以凭他自己的本事,利用眼前这些废物做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比如说,装配一辆汽车,坐上去跑到这一帮古人前面,或者是给自己修建一所带阳台的漂亮的小洋房,种上花木,舒舒服服地过上几天好日子。梦中的这个念头刚刚出现,他立刻就丢开了沉重的标枪,又偷偷地扔掉了盾牌,放缓步子,渐渐地落在队伍的后面。这时他忘掉了刚才的同伴,以惊人的气力在四周的空地上奔忙起来,从发红的泥土中挖出大石板、横梁和石块,并把它们堆积起来。渐渐地,他垒起的这一堆乱物形成了一座奇形怪状的高塔,样子有些象国际象棋的堡垒(国际象棋中的一个棋子,等于中国象棋的车)。刹那间,伊戈尔爬上塔顶, 居高临下,放眼四方。
红色的荒原一望无际,一直伸到天边,遍地是各种不同时代的瓦砾残骸,但不管距离远近,这些东西都象在放大镜下一样,看上去很清楚,很大。天上没有一朵白云,没有一只飞鸟,头顶上没有一丝微风,到处是一片死寂。只有在一箭之外能看见一小群人仍旧在奔跑,穿过这可怕的生命和死亡之谷。他们左手握紧胸前盾牌,右手准备奋力投掷标枪,他们有节奏地迈着艰难而沉重步伐。猛然间,伊戈尔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极强烈的、不可遏止的欲念:和自己从前的同伴们一道奔跑。就象他们那样,使出全身的力气,举着标枪,喘着粗气,保持着整齐的步伐。要赶快下去,追上同伴们,在红色的荒原上一齐向前,向前。立刻追上去!伊戈尔在梦中感到由于下了这个决心,心脏加快了跳动。立刻追上去!他猛地向楼梯跳去。高塔经不住这一跳,便从上到下晃动起来,水泥板、楼顶、巨大的石块和用整块岩石凿出的楼梯,一切的一切重又分崩离析,倒塌下来。伊戈尔站在下面,万分恐惧,眼看一大堆金属残骸和瓦砾慢慢地,就象电影中的慢镜头里那样,朝他压下来。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嘶叫着,感到一阵窒息……就在这时他睁开了眼睛。
……那天早上,伊戈尔象个病人似的裹着被子。两脚悬在床边上,坐了许久。怎么办?今后应该怎样生活呢?伊戈尔越来越下定了决心,拿定了主意。他一定能克服在生活道路上遇到的坎坷。噢,他可有的是韧性和毅力呀。
他和达吉扬娜重新相遇是在六年后,这时他已经开上了出租汽车。时当七月,全城在酷暑中忍受煎熬。伊戈尔开着汽车行驶在象着了火似的大街上,只觉得轮胎好象要被柏油路粘住似的。
他和往常一样,用警觉的目光搜索着路旁,生怕漏掉他的顾客:肩上扛着沉甸甸的地毯的乌兹别克人啦,喝醉酒的出差人员啦,赶去拍电影的年轻女演员啦(她什么都不在乎,还不懂得金钱的真正价值),戴着大鸭舌帽、留着向上翘起的小胡子的高加索人和陪伴他的无所顾忌的“超短裙”啦,腰包鼓胀、衣着却很朴素的沃尔库塔人,即所谓“土财主”啦,等等。伊戈尔用他那神枪手的眼睛左顾右盼,象驾驶着重型坦克穿过街垒一样,开着汽车贴着人行道边徐徐行驶。人行道上设有许多卖奶制品的小商亭和小百货摊,摆着成箱的新鲜樱桃和早熟的西红柿,一些妇女坐在圆布篷下小折叠桌边出售戏票,整个人行道被夏日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时间是两点左右。
他看见了达吉扬娜,她穿着一件朴素的开胸夏衣,手里提着沉甸甸的网兜,里面装满了外面油亮亮的烧肉罐头。“她八成是在郊外避暑,买生肉嫌麻烦,”伊戈尔这样想。于是他高兴地放开嗓门,响亮地叫了一声:
“达——吉——扬——娜!”
达吉扬娜把网兜从右手换到左手,用那双近视限环顾了一下,发现已经停下车子正向外走的伊戈尔。
“伊戈尔!”
他们象是二十年没见面似的,一下子就跑到一起了。
“伊戈尔,亲爱的,见到你多高兴啊!你怎么不露面了?”
炎热、充满生活琐事的世界,象电影镜头抹上一层黑影一样消失了。伊戈尔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起伏跳动,它跳得是那样强烈、急切和奔放。
“我是偶然看到你的。我正开着车,突然发现:是达尼卡(达吉扬娜的爱称)。来,上车吧,我送送你。”
“你现在开出租汽车啦?”
“说起来话长……”
“你突然一下子就不见了。”
“嘿,你们恐怕早把我忘了。”
汽车飞驰在大街上。
“我和阿列克赛还住在咱们那幢老楼房里。”
“他那些阔亲戚没有让你们住进他们的宫殿里?”
“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又都是些大人物。不过,我们会有一套房子的。”
“你还要去上班吗?”
“不,我在度假。明天去阿纳帕(黑海边的避暑胜地)。阿列克赛带着孩子已经到那儿去了。我是在采购。要给他们俩弄些吃的。”
“你们就一个孩子吗? ”
“一个男孩,叫谢廖沙。”
“阿列克赛变成了模范父亲?”
“是的。他快要进行学位论文答辩了。”
“可你瞧,我还在开出租汽车呢……”
“你显得更年轻了,皮肤都晒黑了。你穿这件蓝色衬衣挺合适。”
达吉扬娜伸出手来,碰了碰伊戈尔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臂,又立刻缩了回来,她发现自己手上的指甲断裂不齐,上面的指甲油早已褪光,不禁感到难为情。
伊戈尔转过脸来,亲昵地一笑,看了她一眼,初会面时的激动心情已无影无踪。想不到,他以前还爱过这个女人。她老得多快呀!不,他现在的几个姑娘可比她强得多。但是老于世故的他丝毫没有流露出这次会面给他带来的失望。神枪手应该善于利用地形、地物隐蔽自己。伊戈尔那双蔚蓝色的眼睛里依然充满着温情和喜悦。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达吉扬娜的眼窝里已经出现了黑圈,下巴的皮肤松弛下垂,发胖的脖子上刻着一条皱褶,可见她经常低着头看书,在小盆里给孩子洗衣服,在案板上切葱头……达尼卡呀,迷人的达尼卡,你可曾是那一大群有才智的朋友中的女王。而我小小的伊戈尔当时要按照地区划分也只能算作一个边远人物。达尼卡,你那幸福的、有条不紊的知识分子生活,可真够你受的哩。可怜的聪明的小鸟,由于你抱着中学生的道德观念,而又不懂得真正的生活,就要替大家赎罪:替风度翩翩的阿列克赛和自幼领头的维尼卡受罪。他伊戈尔一定会有办法的。他要狠狠地惩罚她,叫她一辈子为自己的清高道德而痛悔。他要无情地惩罚,也可算是对他的“单相思”留个纪念。到那时候叫她把这一切都讲给丈夫听吧。不过,暂时还要谨慎行事。利用地形隐蔽,这是神枪手的本事……
“达尼卡,你哥哥维尼卡现在怎么样啦?”
“维尼卡已经结婚了。在研究班毕了业。现在在古巴一所大学教授物理。”
“学位论文搞好了吗?”
“没有,没写成。事情并不那么简单,”达吉扬娜好象带着歉意似的回答道。
……可怜的小鸟啊,他伊戈尔是多么担心这只小鸟注定要替大家来偿还旧债。伊戈尔感到,隐藏了多年的怨恨顿时又在心中翻腾起来。可能他的胜利时刻之一快到来了?很可能……属于他自己的一份儿东西,他决不会放过。我们的一切都是用汗水换来的,生下来时爹娘什么也没给过。与此同时,先前对达吉扬娜以及对她的世界、她的那双手、她那近视眼的淡漠目光的那种爱慕之情,犹如隐秘的心声,在他的胸膛里激荡起来。这使他的举止变得雍容自如,几乎表里如一了。
“要送你回家吗,达尼卡?”
“不要,我还得想办法搞点养麦米,再给阿列克赛买一双凉鞋。”
“咱们一起去好吗?”
“我会使你破产的,伊戈尔。”
“你以为汽车里程表永远为汽车公司的利益而转动吗?不要怕,达尼卡……”
伊戈尔把什么定额呀,赚外快呀,统统抛到脑后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他们是在一起度过的。先是跑遍全城找荞麦米,后来又跑遍所有的鞋店,从和平大街到市中心,又到莫斯科国营百货商场,再到列宁大街的大皮鞋店,最后在工会大街总算碰到了“阿列克赛想要的”那种凉鞋。他们边走边聊,仿佛他们一直住在同一座楼里,每天早上都见面,仿佛伊戈尔每天下班回家时,达吉扬娜已经给他准备好晚饭。他们好象把多年的分离一笔勾销,认为它压根儿不存在,只当没这回事,而这次莫斯科盛夏之游是紧接着上次见面之后。直到傍晚,当汽车里装满了各种纸袋、纸盒和大小包裹,伊戈尔才把达吉扬娜送回去。他们把东西卸下来后,伊戈尔象个老朋友或者丈夫似的,习惯地拎起份内该由他拿的那些纸包纸袋,走过他从小走惯了的楼梯和过道,从容不迫地来到了达吉扬娜的房间。
这间熟悉的老房子,现在在伊戈尔眼里变得窄小了。这里一切如旧,只是门边多了一张新的大沙发床,床上的被褥尚未收拾好。对面墙下紧挨着大木箱,就在身披铠甲的大胡子车夫驾驭的战车下面,还有一张儿童用的小桌,上面摆着一个愁眉苦脸的小布兔子。到处是灰尘,沙发床顶上有盏光线微弱的电灯,外边包着烤糊了的报纸。一条横跨整个房间的绳子上挂着新洗的衣服。
达吉扬娜因为室内杂乱无章而表示歉意,她说,
“整个这一星期都跑商店了。”
“正因为这样,”伊戈尔说, “今天晚上应该安排一次休息。”并且好象早巳谈妥似的说道: “我们一起去车场,我把车交给接班司机,我们就乘出租车,我带你去参观我的小茅屋。”
达吉扬娜一反常态,在碰见伊戈尔之后,当他主动接管了她的琐事,她和伊戈尔坐在车上,回忆着不久以前那些无忧无虑的年月的时候,她好象消除了艰苦生活所带来的疲劳。她环顾四周,以另一种眼光看到了房屋、街道和行人。她再一次感到自己还能引起别人的兴趣,摆脱了过去那种分秒必争的紧张状态,她希望这种节日般的欢乐能够延长下去。她把打扫房间、收拾行装、应该招待伊戈尔喝茶这些事统统抛开,出乎自己意料地接受了伊戈尔的邀请。因为伊戈尔是她的同志,她又是有夫之妇,是他的好友的,妻子,他又是这样可靠,殷勤、稳重。
“要玩,就玩个痛快,伊戈尔。”
他们离开房间时,伊戈尔好象看到墙上的驭者举起了沉重的标枪,准备投向他的后背。
伊戈尔的“茅屋”坐落在一幢板式结构楼房的底层。带人参观这座“茅屋”是伊戈尔精心安排的拿手节目。他十分清楚他这套大房间所具有的吸引力。
天已经黑了。院内,枝叶茂密的大树和各家窗前的小花园,使院子的空气温暖而湿润。刚浇过水的花草在门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白天吸足了阳光的木樨草和茶蔍子,正散发着浓郁的芳香。
门口有几辆儿童车,那是住户存放在那里的。门槛上蹲着一只白胸黑背的小猫,斯斯文文地在那儿洗脸,招引客人(这是俄罗斯人的一种迷信,认为猫冼脸,必有贵客到)。伊戈尔三步两步赶到突然间沉默不语的达吉扬娜前边,来到自己的房门,从口袋里的一串钥匙中摸出了门钥匙。
伊戈尔没有碰一下达吉扬娜,好象她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并且和他一样对隐藏在板式结构大楼内普普通通的贴面门扇后边的这一套别致、安宁、舒适的房间已经习以为常。他扭开门厅里的电灯,憨厚地笑了笑(这也是他能运用自如的一种本领),说道:
“随便坐吧,达尼卡,我到厨房去找点东西吃。”
达吉扬娜已经很久没有到过这样讲究的房间。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素雅、耐用,同时她也明白,这一切又都是价格昂贵的东西,这些东西她不仅现在买不起,就是在将来的几年中也未必买得起。
她的脚下是铺满整个地面的大地毯。不是那种寒酸、廉价的光板地毯,而是绒毛细软、花色素雅的纯毛地毯。靠墙是几个芬兰进口的玻璃门书柜,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不是那种司空见惯,无人阅读的文学作品选集,而是最新出版的最优秀的作品。玻璃面的茶几上放着高级细瓷花瓶改装成的台灯,旁边是达吉扬娜只在外国电影里才见过的那种大皮沙发。窗上挂着高级灯心绒做的厚实的窗帘。
当厨房里餐具丁当响的时候,达吉扬娜翻看了唱片,挑出一张日本灌制的唱片,上边画有吹喇叭的大胡子的欧洲人。如果达吉扬娜没有弄错的话,那上面写的是“俄罗斯歌曲”。她放下沉甸甸的唱头,室内顿时响起了扣人心弦、明朗而又忧伤的《草原漫无边……》(一首俄罗斯民歌)的旋律。这里有对美好的向往、对幸福的追求、对忘却的渴望。这旋律在空中荡漾,使人不禁潸然泪下。
达吉扬娜走到窗前。木樨草入夜喷吐的馨香阵阵扑鼻。远处的无轨电车象一只羽毛绚丽的神鸟飞掠而过,窗前凉爽的树丛里一只未入睡的小鸟固执而又焦急地啼啭,仿佛在应和室内的旋律。 “告诉我妻子,千万别悲伤……”(《草原漫无边》这首歌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