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型的拉斯蒂涅(八)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然而透过这面斜挂在墙角的镜子可以看到,紧靠着伊戈尔身边的男女青年们都是一张张青春焕发的快活的脸蛋。这时伊戈尔才彻底明白,为什么他在这些人中间是外人,为什么姑娘们不理睬他那辆“日古利”汽车,他那入时的装束和他那锻炼得结结实实的身体,而更喜欢和自己的小伙子们在一起。在她们眼里他年老了,他是属于另一辈的人了。于是一个新的念头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为之震动:的确,他已经不算年轻了。青春吗,青春已经逝去,已经飞逝而去。他已经爬过高峰,翻过了山坡,现在眼看要走下坡路了。他的本钱如何呢?除了一辆“日古利”牌小汽车、一套带有供观赏的家具的房子,再加上一些美好的回忆以外,他还有些什么呢?同时伊戈尔在镜子里还看到了沃洛佳。沃洛佳面向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张着嘴巴默默地端详着她。 “这小子真有些忘乎所以”――刚才使伊戈尔为之一震的那个念头尚未退去,这个新的念头又接踵而来。
笫二天是星期六,伊戈尔早晨醒得很晚,都十点多了。对自己昨晚举动的不满情绪随之产生。伊戈尔隐约地记得,他曾喝得酩酊大醉,和姑娘们反复纠缠,又跟小伙子们喋喋不休地争论。他还想起了自己酒醉时动手动脚并且令人作呕地自吹自擂等细节。一切都是那么无聊,可恼!这时另一种疑虑打乱了他的思绪:汽车怎么样啦?想到此,伊戈尔立即跳下床来,仿佛听见了司务长的口令: “全连起床!”
窗外,透过一片绿叶,可以看到他那辆“日古利”停在 院子里,没有撞伤,干干净净,虽然是夜里赶路,却一尘不染。伊戈尔暗自想,谢天谢地,财产总算安然无恙,至于他自己的情绪,他是能够控制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袋,驾驶证和车钥匙都在,这说明他昨晚车开得还算体面,没有撞人,也没有被民警拦住。但是今后可要以此为戒。他这是怎么回事?于是那个念头象一把利刃又一次刺病了他的心:他该下台了,已经翻过山坡,开始走向晚年了。
青春为什么过得这样快?它到哪里去了呢?好象转眼之间就不见了。原来它化为“日古利”汽车,化为地上铺的地毯,化为他很少翻阅的畅销书和装点门面的书柜了。
伊戈尔走到大衣柜旁,拉开了背面装有穿衣镜的柜门。他象个正在变老的妇女,第一次端详岁月留给他的伤痕。不,还没什么,只不过腰上的肉已经开始松弛,原来一直扁平的腹部已略微鼓起,大腿也显得细了些。面部看上去变化还不大,只不过眼窝里和鼻子下面出现了皱纹,面色也不象以前那样红润罢了。但是眼睛却泄露了真象:这是一双灰暗的眼睛,毫无神采,毫无希望。是的,他应该正视现实――他没有希望了。他已经三十五岁,是该做初步总结的时候了。往后又会怎么样呢?凭着他灵便的身段、活泼的表情、一口洁白的牙齿和迷人的微笑,还可以在四、五年内冒充年轻人的样子,还可以在四,五年内继续穿美国制的紧士裤――这种裤子也可以掩盖人的年龄。如此而已,你这个惯于搜刮莫斯科市民腰包的可亲可爱的、富有魅力的强盗!姑娘的身价将会越来越高;即使是现在,他每天下班后也不愿意出门了,只想躺在沙发上看看电视。他赢得了什么呢?阿列克赛“伯爵”已获得学位,他和达吉扬娜恐怕在五年前已经搬出了墙上雕刻有冲锋陷阵的希腊武士的那间老房子。伊戈尔呢,早巳落伍,默默无闻了。阿列克赛和达吉扬娜的儿子大概已有十岁,已上三年级了吧。现在是伊戈尔奋起直追的时候了。他一定能够追上,他会骗过生活的。当前他总算赢得了自己的青春。他的青春过得漂亮、阔绰、令人羡慕。将来他的孩子从小就会过上一切都应有尽有的生活。伊戈尔,不要泄气!军号已吹响,在召唤你这个战士。昂起头来吧,神枪手!让那些从小就爱哭鼻子,没有经过锻炼的孬种们去哀鸣吧!他,伊戈尔,该着手干点正事了。为两个黄毛丫头,不值得灰心丧气。以后该找年纪大一些的女人,这一点他会注意的。镜子不会撒谎。他的肩膀还够可以,脖颈也很强劲,象个真正的男子汉,只是腿差一些――到底他不是个足球运动员,而是汽车驾驶员。往后每天早上跑跑步就行了。不要泄气!星期六照理该做些什么呢?第一,活动活动筋骨,第二,大扫除。
除了在部队生活的那几个月以外,伊戈尔还从来没有感到身体这样好。酒后的全身酸痛已经消失,整个身体在受了一次振动后,现在象一辆调试好的汽车,运转得平稳、有力。那一天早晨,他无论干什么,都是又快又麻利。
他的双手按照早已掌握的技巧,习惯地活动着,洗刷着一周来积满灰尘的地板。他拧抹布时,动作也是那么利落,几乎象作体操动作!他一手紧握着抹布,下面接着水桶,手上青筋突起,长满了粗硬的黄毛,每一小块肌肉都看得清清楚楚。另一只手从里向外,一把一把地使劲拧,以前他母亲总是这样拧衣服的!
洗完地板,伊戈尔同样又快又仔细地打扫了厨房。用芥菜粉擦拭了碗柜和厨房器皿,擦干净书橱的玻璃门,再用吸尘器去掉室内地毯上的灰尘,把房间每个角落都打扫、擦拭、刷洗得干干净净。他虽然感到有些疲乏,但心里却十分满意,于是背上汗淋淋地地进了洗澡间。他一边洗着热水淋浴,一边思量着,觉得生活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美好的,他见识了不少有趣的事情,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现在他仍然精力旺盛,如饥似渴地追求着命运所能提供的新的乐趣。他的精力还充沛,能够成立家庭,生儿育女,把自己的习惯、强壮的身体和一腔热血传给后代,这也许是人活在世上最主要的使命。他所赚得的,积攒的、置办的一切,决不能扔掉,要交给后代,他们一定能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不,现在还不晚,他正处在年富力强、阅历丰富的时期。
伊戈尔乐滋滋地,尽管还有些渺茫地想到自己未来的儿子,他盘算着如何重新安排家庭生活,要在市中心演员公寓或作家公寓搞到一大套合作住房。每星期天早晨,把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让他坐在“日古利”的前排座上。到那时他自己虽两鬓花白,但仍然保持着年青人的风采和运动员的体魄,亲自开车把儿子带到郊外游玩。看到他们父子俩的样子,谁也永远不会想到他是一个挣钱不多,终日辛劳的普通工人……”这些当然都是将来的事情。而眼下要先用热水冲冲肩膀,马上再放点冷水,然后站到毛绒绒的地毯上,用厚毛巾擦干身体,穿上东德制的浴衣,去给自己准备豪华的早餐。恰在这时,透过哗哗的水声,突然从门厅传来连续不断的,带有挑衅性的电铃声。
伊戈尔打开门,却因浴衣下面露出了光腿而感到难为情――站在门口的是沃洛佳,他身后还探出了他女友的小脸蛋,伊戈尔昨天在镜子里曾看见过和沃洛佳在一起的这个姑娘。
“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您在家呀?”沃洛佳开口问道。
“我还能出什么事吗?”
“昨天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您好象有些不太舒服似的。”
“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姑娘这时也插嘴说, “您的‘日吉利’停在院子里,知道您肯定在家。”
“汽车一点也没有蹭坏,”沃洛佳说。
“你们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姑娘沉着地回答说,并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伊戈尔一眼。
伊戈尔习惯地迎着这个深邃而又好奇的目光,暗暗得意地想,这大概是命运有意安排,让他挽回昨天的败局。他已经准备好几句轻松的、一语双关的话,这些话语照例可以帮助建立一种轻松而彼此不拘束的关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又看了一眼姑娘的面孔,不由得目瞪口呆。她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上闪烁着灵魂深处的光茫――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美吧。姑娘并不了解自己,她以为自己和女伴们一样,只是长得年轻、水灵罢了,可实际上她和她们不一样……伊戈尔没有料到,在大街上,在普通人中间会遇到这样的女性。这种美人只有在银幕上可以看到,她们也偶尔出现在舞台上,但是在生活中却……..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价哩!……
“你们干吗站在门口?”平时不喜欢不速之客的伊戈尔一反常态地说。 “咱们得庆贺一下你们的光临。沃洛佳,快 把客人领进屋里,我去换换衣服。”
“谢谢,”姑娘回答说。
她有一种表露在眼睛里和面庞上的内在的自然美,伊戈尔不禁再一次为之感到惊讶。沃洛佳是怎样挑上她的?小伙子嗅觉真不错。伊戈尔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小子已经变得有主意了……
伊戈尔用浴衣衣襟掩上胸口,只觉得脸上发烧。这种感觉对他是那么陌生,或者确切地说,早已被他遗忘,弄得他一时不知所措。他打开门厅和内室之间的门,便忙活起来,正要把沙发椅拉到中间来,又想起自己还没有穿好衣服,便从壁橱里顺手抓出一条旧紧士裤和一件薄薄的线衣,一颠一颠地跑进了洗澡间。
梳头、换衣服的时候,伊戈尔一直感到自己的心跳动得格外舒畅,有力。他原想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但他一照镜子却照出了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情景:他穿着这件紧包着肩膀的旧线衣居然变得年轻、精神了,而且真见鬼,他觉得自己甚至变得漂亮了。他已经预感到,他的生活中即将发生一件大事,他用不着在这个姑娘面前勉强装年轻,也用不着畏首畏尾。只要能够争取到这个幸福,那么和这个姑娘在一起他就会永葆青春、永远幸福,因为随着她,这个姑娘,一起走进他的家门的是命运。
这次他不再讲什么排场。命运并不在乎客人用哪一种酒杯喝酒。它只管把客人送上门来,而伊戈尔则要弄清这是命中注定的呢,还是纯属偶然。那就简单点吧,酒,家里有,而主要的菜――炸土豆,他自己会做。
当一锅咝咝作响的炸土豆已经摆到厨房的饭桌上时,伊戈尔把客人叫了进来。
姑娘并没忸怩作态,没有推说她已经吃过饭了。伊戈尔从蒙着一层水汽的酒瓶里给她斟酒时,她也没有装模作样地把洒杯推开。
“为了这次聚会干一杯,”沃洛佳说。
“为了相识干杯,”伊戈尔说。 “我的名字您知道了,叫伊戈尔,他叫沃洛佳,您呢?”
“我叫季娜,”姑娘高高举起酒杯先喝了一口。
“怎么样,工人阶级?”伊戈尔转脸向着沃洛佳问道。“咱们不甘落后吧?”
“不甘落后,伊戈尔・萨维里耶维奇。”
“你怎么老爱称呼我的父名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你这样尊敬我,我还是要把你的姑娘抢过来。”
“要是姑娘反对呢?”
“姑娘不会反对的,”季娜说。
她这是开玩笑吗?还是借着开玩笑,吐露真情?
这种推测完全出乎伊戈尔意外。但他又想,这个姑娘当然喜欢年纪大一些,经过磨练、阅历丰富,引入注目的男人。也许昨天晚会上,她就注意他了?要么就是她想刺激刺激沃洛佳?她和沃洛佳有一点相似的地方。究竟是哪一点呢?……这个想法使伊戈尔感到不安。他觉得自己心里不由得对沃洛佳产生了戒心。莫非他对沃洛佳疏忽了?这个人干得挺出色嘛。他在车场里很得人心。如今又找到了这么一个好姑娘。不,他还是个窝囊废……¨直到今天还没有弄到住房。身上那件衬衣都退了色,破旧了。大可不必把他放在眼里……
“那姑娘按照法律已经享有自主权了吗?她满十八岁了吗?”伊戈尔问道。他看出对方已经察觉到这不是一般的交谈了。
“她已经满十八岁了,”季娜按若伊戈尔采取的淡话方式回答说。 “她到今年春天整十八岁了。”
“有爸爸、妈妈吗?还要尽孝道吧?”
“季娜什么人也没有,”沃洛佳插嘴说。 “她父母都不在了。你记得吗,有一架客机在索契(苏联黑海边的避暑胜地)坠毁,这件事报上还报道过。她的父母当时度假回来,坐的就是这架飞机。季娜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就她一个。”
“请你原谅,季娜,”伊戈尔说。
“没有关系,”姑娘不再吃东西了,挑战似地瞥了伊戈尔一眼。 “该作个小结了吧?姑娘按照法律规定已经有权自己作主。”
“那她的男朋友呢? ”
“你们干吗拉上我呢……”神经病!”沃洛佳把叉子扔到一边,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真是个幸运儿,”伊戈尔在想。 “是命运把这个姑娘送到我手里来的。看来,她真的喜欢我,昨晚她就看上我了。才十八岁!她肯定会百依百顺。要把她培养成贤慧的妻子,教会她按照我的习惯生活。乘她还没有被宠坏之前,把她捏在手心里。还有一点很重要:没有岳父、岳母,即使她不喜欢在丈夫那里,也无处逃跑。要逃,就让她逃回赫列布尼科沃车站上的工棚去吧!这是一门最理想的亲事。下一次就不一定会有这样的机会了。难道我没有恒心,没有毅力吗?我一定要跟她结婚……只是不知道她和沃洛佳怎么样?……”
他们俩――伊戈尔和季娜――直到这时才彼此把目光分开,转向沃洛佳。沃洛佳面无血色地坐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