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之恋(四)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以后日子,沽云每天的生活基本是按一个模式渡过,饿了烤东西吃,渴了由野人背她到泉水边来,然后就由野人陪着闷坐。她在无聊之中,不免做各种各样的回忆:
我是怎样来到这里呢?记得那天晚上给我下毒手的人,是一般人的身影,绝不是野人。但后来又怎样落在野人的手上?从这些日子野人对我的态度来看,它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是不是它看见坏人行凶,才把我从坏人手上抢过来呢?啊,也许是这样!那么,行凶是谁呢?是阿七?倘若不是阿七,肯定是跟阿七一样坏的人,这些家伙,披着一张人皮,实际是野兽。虽然他们本来是个人,但身上一些东西已经退化成野兽的东西,因而比野兽更可怕,更可恨。阿七们比野人还不如哪!哎,现在阿岩怎么样了?青杉寨的乡亲们怎么样了?……她深深地感到生活的复杂,生活的艰难。
山洞中这种原始生活的方式是不好过的。洁云想逃出这幽谷深洞,有意熟悉环境,每当下泉边饮水后,都向山谷的南端溜达,一次比一次走得远。每次野人都跟在身后保护着。那天,洁云正慢悠悠地在林中漫步,突然被竹丛中呼啸而至的狂风惊动,猛一回头,见一只高大的马熊扑了过来,不由得“呀”的一声闪到野人的后面去。野人却是不慌不忙,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准马熊的脑门一砸,马熊发出“嗷嗽”的惨吼,便倒在地上了。野人也就背起洁云回头奔走。有时树林挡路,它一伸手,碗口粗的被桠就被折断了。
由于林申受惊,洁云当天晚上还是余悸未消,一闭上眼惰,脑际就涌出妖魔鬼怪张牙舞爪的情景。半夜了,她还在石板床上转辗反侧,心里闷得慌。忽然,洞内响起细微的“沙沙”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鼻子还闻到一点异味,洞内黑黝黝,眼睛分辨不出什么东西。洁云连忙起来,走近火塘,拨开上面一层灰,亮出火种,再放些干草上去。接着使劲吹了几下,干草“呼”地窜起火苗,把洞内照得亮堂堂。把眼睛向左右前后一扫,见一条大腿般粗的巨蟒爬来,离她不过尺把远,洁云一阵惊叫狂跳。倚着岩石睡觉的野人醒过来了,眨眨眼,知道是什么事后立即拿起石头掷向蟒蛇。巨蟒挨了一下子,被激怒了,张开磨盘大的嘴,扑向野人。野人一闪身,跳到蟒蛇后身的左侧。蟒蛇运动尾部,横扫过来,企图把野人卷起来。野人纵身一跃,跨过蟒蛇的身子,没被缠住。蟒蛇便掉过头又向野人攻击,野人又跳跃闪开,并抓起石头,向巨蟒的头部砸去。蟒又挨了一下,但并没有致命,更加疯狂地向野人扑来。
洁云看着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害怕极了。她靠在洞内一角,身子象筛糠般抖动不停。
她也为野人耽心:小心点,千万千万莫给蟒蛇咬着啊!
她对野人寄于莫大的希望:更勇猛些,无论如何要把蟒:蛇砸死啊!
双方搏斗了半个钟头,蟒蛇失败了,那磨盘般大的头_部,被砸开了花,血浆四溅。野人把它拖到洞口,狠狠地扔到悬崖下面了。
洁云挂在喉咙顶的心,“呼”地堕了下来:野人胜利了!
一场搏斗,野人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手臂、大腿都被蟒蛇咬伤了,殷红的鲜血“滴嗒”往下掉。此刻,它精疲力倦了,颓然地坐着,“呼呼”喘气。
洁云凝视着野人,心想:它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去搏斗的,而且流了血,一这完全是为了我洁云啊!如果说,我洁云没有道灾,它怎么会如此受累呢?……生活的阅历使她脑子’里涌现出各种各样的人物形象。比如,憨厚朴实的农民,虽然少言寡语,但看到别人有困难,却能不声不响地扶一把;心地善良的哑巴,路见不平,也能拔刀相助!他们都是受到,人们称赞的啊!眼前的野人,多象一个憨厚朴实的农民,多象一个侠义肝胆的哑巴!是它再一次挽救我洁云的生命,它不仅是一个英勇的斗士,而且是我洁云的保护神。它的存在和自己有着重大的关系啊;洁云心中激荡着极为复杂的感情:敬佩、感激、怜悯……
洁云身上的热血倏地涌上脑门,情不自禁地走到了野人的面前,用千草给它轻轻擦去身上的血污,然后把头贴到野人的胸脯,野人也紧紧地把洁云抱住,还用嘴不住地吻着她轻柔的头发。人与野人心心相印……
一线枯红色的晨曦透过参天古树的缝隙,照进了山洞,洁云在欢快的鸟鸣声中醒来了。她望了一眼躺在身一旁的野人,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却又觉得多么的荒唐。她后悔了!
昨晚的一切,意味着她将和野人过一辈子生活了。它救过她的生命,它比向动物退化、象阿七一类的人好一点,但它毕竟是动物,不是人呀!它虽然能供吃喝,但这不过是原始的生活状态;而且它愚钝,不通语言,还有很多不如入的地方,这样的日子能挨得多久?……她感到十分悲伤。她想哭诉自己的不幸,而这里只有一个愚钝不通语言的野人。满肚子话憋得多难受,她走到了岩洞口,对着青山绿树默默地坐着,竟不由自主地哼起几年来跟苗族姑娘学来的民歌,转而向苍天倾诉自己的厄运,最初是低低声哼着,后来竟朗朗地唱起来:
讲苦不比黄莲苦,
我比黄莲苦得多!
灾难九回九,
灾难象条河。
这山跑过到那山
好日子没见过。
歌声哀婉、凄切,山里静悄悄的。似乎那些活蹦乱跳的飞禽走曾都被洁云的歌声迷住了,在默默地倾听。洞里的野人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坐在石板上,也聚精会神地听着洁云唱歌。
从山里流出来的泉水是不会断的,从洁云心里唱出来的歌无休无止。她唱呀唱,唱到日头正中天。突然,山谷响起粗犷的歌声:
妹莫忧呀妹莫愁,
水流九转总有头。
……
起初,洁云以为那是自己的歌声在山谷中的回音,但品味那袅袅余韵,分别是有别的人也在唱歌,而且是个男的。她灰冷的心上迸发出一点火星来了!
竹笋压在石板下,
总有一天得出头。
……
山谷里又传来歌声,洁云听得十分真切了,这的确是进山的入唱的,而且那声音还有点耳熟。她象笼中的鸟,看见笼门打开了,自己就能飞到广阔的天空去了,高兴得跳起来。
这时,野人却紧张了,一把抓住洁云的手臂,将她拉进洞去。洁云挣扎一下,那能挣得脱,就象小鸡被老鹰强劲的爪子抓住一样,实在没有抗争的力量的。
再没有歌声飘来了,山洞内外象死一样寂静。过了一阵子,野人才松开手。洁云白了它一言,揉揉那被野人捏得好痛的手臂,走到另一端去,坐在石头,上生闷气。
“洁云!你在哪里……”
山谷里传来了宏亮的叫喊声。洁云觉得这声音很象阿岩的。啊,一定是阿岩找来了,他正在悬崖下叫喊的。希望之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立刻站起来,扯起嗓子高喊一一声:
“阿岩!我在这里――”
洁云正要抬腿跑到洞口去,野人倏地跳过来,一只手紧、紧捂住洁云的嘴巴,一只手把洁云搂起来,抱进洞里。洁云差点透不过气,憋得满脸通红。她不但叫喊不了阿岩,连叫野人饶命也不行了。她只能用眼睛来说话,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野人。她不看则已,一看惊骇不已。那野人呲牙裂嘴,眼露凶光,脸绷得紧紧,连脸毛也倒竖起来,完全变成另外一副样子,叫人十分害怕。洁云双眼一闭,头一歪,象是死过去一般。这时,野人才松开手,把洁云丢在地上,但还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她。
过了一阵子,洁云睁开眼来,看见野人充满了敌意。她暗想,把动物的某些行为看成人的德性,错了。野人就是野人,它怎能具有现代人的情操呢?洁云要逃跑的决心更大了。可是,眼下如此状态如何能脱身?硬来肯定是不行的,怎么办?
洁云想了想,向野人要求下泉边喝水,她张开嘴巴,抓抓脖子,又就着岩壁舔水渍,可是野人无动于衷。洁云试图起身向洞口走去,野人用手一拨,她立即被弹了回来,还仰跌在地,屁股一阵剧痛。野人不象从前那样来抚慰她了,而且还张牙舞爪,“呶、呶”吼叫,如同发怒丁的母老虎一样。也许它在警告洁云:你要逃走?着我要你的命!
悬崖下继继续续传来阿岩和其他人的叫喊,间中还唱山歌。洁云心里象火烧一样,脑子骨碌碌转,突然,心头一亮,暗暗叫好。于是对洞外的一切装着不理不睬的样子。
阿岩为了救回洁云,在出事的第二天,就和寨子里的两个青年,背着猎枪,漫山遍野地寻找。今天好不容易在这个叫插剑山的山谷里闻到洁云的声音,他们是多么兴奋啊!然而,循声找来,千呼万唤,却不见踪影,连声音也听不到了。但是他们相信,洁云一定在这山谷里,于是先退离悬崖之外,找个地方住下,耐心地观察动静。
太阳偏西的时候,野人看悬崖下无声无息了,才放松了对洁云的监守。洁云来到火塘边,一边烤苞米,一边用木炭在地上东涂西抹,而后在一片竹壳上刷刷地写下几行字,悄悄塞进那绣花的苗家背袋,还添了一块鹅蛋般大的石头。夜里,在野人不防的时候,扔到了悬崖下面。
一天,两天过去了,悬崖下没有人影,也没听到说话声音,野人放心了。第三天,洁云要求喝水,野人自己也渴了,便象往常一样,带她到泉边来。洁云心里突突突地剧跳:能否逃出山洞,就看这一回了,她眼睛骨碌碌地转,却不见阿岩他们的踪影,心里好不焦急!为了拖延时间,洁云喝一小口就歇一会,磨磨蹭蹭好久,却等不来人。她想跟往常那样在林中漫步,野人却把她一搂,放到背上了。洁云失望了。
这时,林丛中传来了“骨碌,骨碌”的鸟叫声。洁云知道这是阿岩他们发出的联络暗号。前天上午,阿岩他们又来到悬崖前察看动静,得到了洁云扔下的袋子,心中有数,按照洁云吩咐,在附近林丛中隐蔽,一旦准备动手抢救,就先发出暗号,以便配合。刚才,野人背洁云从悬崖上下来的时候,阿岩已经看见了。但是,面对着这么个凶猛的庞然大物,如何下手?开枪伤了洁云就糟了。弄得不好,不但救不了洁云,连自己也有生命的危险,真不好办啊!他们一再等待好时机,耽误了时间。眼睁睁看着野人要把洁云挟回山洞,他们再忍不住了,于是决定马上动手。
洁云听到“骨碌,骨碌”声,在野人背上拚命挣扎着。野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扭头来看洁云。林丛中腾地跳出三个年青的苗家小伙子,举起猎枪,齐声喊道:
“洁云――”
野人吃了一惊,拔腿要跑。洁云连连在野人肩膊狠拍几下,野人挨了点穴麻醉法, “卜通”一声,倒下来了。洁云急忙挣脱身子,向阿岩那边跑去。不料,野人比人的身体强壮得多,抵抗力也大得多,洁云的点穴麻醉法,对它们只起一点点作用。在麻木中的野人,霎时间便恢复过来了。它纵身一跳,就来追洁云。
“砰砰砰!”
阿岩他们一起扣动扳机,在山谷里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巨响。跑动中的野人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上了。几个苗家小伙子高兴得跳跃欢呼,洁云虎口脱险的心情,那就不用说了。
野人腿部受了重伤,它挣扎几下,却没能站起来,但它坐在那里,还是“呶呶”直叫,疯狂地舞弄双手。
几个苗家小伙子在猎枪灌上了火药,石砂,举枪瞄准野人,要补抢毙倒。沽云慌忙跪倒在他们面前,连连摇手,焦急地说:
“不要开枪,我求求你们!”
几个苗家小伙子都愣住了:这是为什么?
阿岩说:“洁云,那是野人,还没有死的野人,不把它杀掉,以后就麻烦了。”
“对,消灭它!”没等洁云答话,另外两个青年就齐声说道,并且又举枪瞄准。
洁云火急火燎,扑了过去,双手同时按下两支猎枪,嘴上还是反复说:“不要消灭它,我求求你们!”
真是莫名其妙,几位苗家兄弟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野人嘛,毕竟不是人。它既然能威胁人的安全,为什么还要留着它呢?他们用困惑的眼光看着洁云,希望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然而洁云除了重复原来那两句话之夕,别的又说不出来。年青小伙子毕竟不是女人,更没有洁云那样的经历,怎能理解洁云的心啊!他们掰开洁云的手,再次举枪瞄准。洁云一扭身便向野人那边跑去,在离野人一丈多远的地方站住了,双眼泪汪汪,哽咽着说:“你们要开枪就开吧,把我和它一起打死算了!”
小伙子们的手软了,枪口掉了下来,心里只管生闷气。
阿岩喊道:“洁云,回来吧!我们听你的,不开枪了!”
洁云站着一动不动。
几个小伙子一齐喊,叫洁云回来,而且把猎枪放下了地;洁云才挪了挪脚步。她扭头向周围看了几眼,接着转向一处草丛走去,采下一束草药,小心翼翼地放到野人的跟前,望了望野人,然后缓绥地向阿岩他们走来。野人呆呆地看着洁云的背影,眼睛也流下了两行热泪。
卜保老爹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声,然后拿起烟杆,在烟锅上捏了一小撮烟丝,慢慢点燃,“巴达巴达”地抽着,喷出一团团自雾。
我急着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卜保老爹没吭声,沉思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阿岩他们颁着洁云回青杉寨来了。隔了些日子,每当傍晚的对侯,对面山崖上总是有个高大的野人站着,痴痴地向青杉寨眺望。大概是那个野人伤好了,再来寻找洁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