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等一等(二) - 中篇小说选集(一) - 六九中文网
“兰英!这小孩我们该怎么安排才妥善呢?”
“你说呢?”兰英反问了一句。
“这孩子很可怜,嗯,可怜……”石生吞吞吐吐,说话不清楚。
兰英含笑着说:“你刚才吃错了什么药?舌头打结,讲两句话也是吭吭哧哧构。”
“我心中没有数,嘴上说不出斤两。”
兰英觉得这倒是大实话。她低头想了一会,长吁了一声,一然后说。“这孩子真可怜。她使我想到了很远很远的事……”她止了口,把头勾得更低,两手不住地摩挲着茶杯,眼皮连连扑闪了几下,象是要掉泪似的。
石生的心冬冬地急跳,只觉得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地问:“兰英,你怎么啦? ”
兰英说:“按血统关系来说,一我应该是姓黄的,可一直姓刘,你知道为什么吗?”
石生摇摇头:“你没有跟我说过呀!”
“事情是这样的……”兰英悲痛地叙述着:
国家经济困难时期,兰英在壮山的一个村落呱呱、堕地了。但她没有给家里带来欢乐。在她的前头,已有大姐秀英、二姐美英,还有个三姐姐,祖母和父亲都渴望个男孩,特意撒开排辇的“英”字,取名带舅。当初,母亲刚怀兰英的时候,全家人又是喜又是优。村头的观音庙在大炼钢铁时就拆掉了,只留下残砖破瓦,而祖母每到初一、十五,在夜深入静的时候,还是偷偷去拜神,祈求观音娘娘赐个孙子。天亮的时候,又到哪里收集草木叶子上的露珠,拿回来叫母亲喝下去。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临盆的那一天,祖母把家里的项鸡,关得严严实实,只待孩子一落地,马上宰鸡给产妇补养身体。产房里响起了呀呀的哭声了,一会儿,助产妇笑吟吟地走出来说:“恭喜你们,又添了位千金,快杀鸡吧!”祖母和父亲听着傻了眼,木然地一动不动。好一阵,父亲才哭丧着脸去看妻子,祖母气咻咻地去打开鸡笼门,项鸡扑愣愣地跑了。以后,祖母对母亲总是看不顺眼,指桑骂槐地伤人,说她连个母鸡都不如。还说父母亲结婚时没有对好“八字”。父亲是“火命”,母亲是“水命”。水浇火,把香火都灭掉了。祖母甚至故意找岔子吵架,怂恿儿子打老婆。母亲伤心透了。那几天,她象着魔一样,脸色阴沉萝,目光呆滞,不讲一句话。田塘镇圩日,父亲去赶街,祖母去野地找猪菜。母亲把三个大女儿叫到跟前,给她们一个个梳头,还把坐月子时做的布鞋给孩子们都穿上,再从锅里舀出玉米稀饭,亲手给孩子们一人喂一碗。最后泪汪汪说:“妈妈和小妹妹到外婆家去,你们在家要乖些。姐姐要带好妹妹,妹妹要听姐姐的。”说完,抱着小妹妹就走了。母亲没有走向外婆家去,而是到北山后的冤女潭来。据说冤女潭深得没有底。在旧社会里,每隔几年都有苦命韵妇女来这里寻短。解放以来,还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母亲那天去了,抱小妹妹坐在潭边先哭天哭地,再哭爹哭娘,然后准备带小妹妹一起到冰潭底。凑巧,村里的刘二公正在北山上采药,听见哭声便下来问个究竟。刘二公苦口婆心地劝说,千万不能轻生。刘二公从前是个受苦人,大半辈子打光棍,土改后才娶得老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生养,但夫妻感情一直很好,他要求把兰英给他抚养,从此兰英便姓刘了……
兰英说到这里,喉咙里象有团棉花塞住,再也说不下去了。石生默默地昕着,心潮起伏,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兰英一本正经地说:“我不知道眼前这女孩子是否跟我小时候一样被人歧视,但是,我已打定主意,要把她养大。你意见怎么样?”
“嗯嗯……”
“你‘嗯嗯’是什么意思,是投票还是不投票?”兰英追问着。
“好了,好了!”未等石生回答,二伯娘乐颠颠地从小巷口走来,冲着石生没头没尾说着,接着叫石生回屋里来。石生搔搔头,很不高兴地走去。
兰英看他们母子举动有点神秘,心中不禁升起疑云,可是又不好过问。她想继续劈柴,看两个茶杯碍着,被柴头碰撞就烂了,便拿茶杯进屋里放,回头再干,岂知进了屋却惹起很大的火气!
二伯娘把儿子召进屋里,左右前后看了看,方才压低声音说:“我跟互婆商量过了,这个小孩子要尽快转出去。我们家又不是育婴堂,你和兰英将来也不是办孤儿院的,还不赶快卸掉干什么?有榜样学榜样,人家怎么卸包袱我们就怎么卸。三婆心地挺好,还主动要求帮我们卸货呐,只是要找架三轮车来送她到大码头就行了。”
“妈!这……”
二伯娘不等石生说完,又哗哩哗啦说了:“丢了包袱一身松。养个孩子不容易,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有那么容易伺候的吗?一个女孩子,辛辛苦苦把她养大了又怎么样?还不是赔上嫁妆送出去。你树生哥如今还……”她蓦然间意识到不便下说,便改口说:“你树生哥如今还不知道,要知道了他也会有意见的。三婆说得有道理,你们两个年青青的就捡孩子回来,以后结婚了还有指标自己生孩子没有?就算如今政策准许自己再生一个,谁能担保以后政策不变?假如一变,就只能养这个捡来的女孩子,那我们家不是断……”
下面的话不吉利,二伯娘没说完,改说:“三婆还讲,你们还没结婚,就养孩子,闲话多难听呀……”
“妈,你怎能这样说呢?你……”
二伯娘不等石生说完,又火烧火燎地说:“别罗嗦了。又上江开来的轮船就要到了。那边搭船的乡下人多,少不了傻乎乎、憨乎乎的男男女女,最容易丢包袱。三婆要去赶这趟热闹。你赶快叫部三轮车来。”
“我不去!”石生脖子一拧说。
“你不去我去!”二伯娘又气又急,迫不及待地扭身就走。她慌里慌张小跑几步,又回过头来对石生说:“那你去看看三婆打扮得怎么样,催她快点来,车一到就走。误了点就麻烦啦!”
石生木然不动。二伯娘气得连连跺脚,大声嚷道:“皇天老爷,快点呀!”
“咿呀,咿呀……”婴孩被吵醒丁。兰英不声不响地把她抱起来,抱得紧紧的,象是伯被别人抢走似的。看着石生母子吵嘴这一幕,她心里象海潮澎湃,可是表面很冷静,默默地沉思着,就象港湾的海水一样。
石生向兰英投来征询意见的目光。兰英用了很大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去吧!”
石生走了。二伯娘也走了。
石生到了三婆家,却不是按母亲的意思说话,却是叫三婆别当这种不光彩的角色。他在三婆那儿果了一会,就转回家准备跟兰英商量一下对策。岂料走到家门口,只见房门紧闭。推门进去,屋里静悄悄,兰英和女婴都不见了。他愣了一下,跑出跑进,四处张望,全无踪影。细察看屋内各处,兰英带来的人造革提包不见了,桌上留下一筐火红的熟荔枝,还有女婴的一方白布“告白”。石生不由得暗暗叫苦,“糟糕!她走了!”一转身抬腿便去追寻。
“石生!你上哪儿去?三婆来了吗?”石生没走几步,二伯娘已坐着三轮车风尘仆仆迎面而来,见了石生连忙问道。
石生停下脚步,说:“三婆不来了,也不用着她来了。”
二伯娘听出话中有话,下了车来,一把抓住儿子,扯回屋里来。问道:
“怎么回事?”
“你看看屋里不就明白吗?”
二伯娘定了定神,把周围看了看,怔了一下,说:“走了,走去哪里?”
“谁知道.你问问这房子呗!”石生瓮声瓮气地说。
二伯娘象是被浇了一瓢冷水,喃喃自语地说:“唉,兰英呀!你要走也该让我们送一送才对嘛。我们也不是那种不懂礼性的薄情人,我是准备买些礼物给你带回去的呀!这回空着手回家,那些爱嚼舌头的入不知要编派出多少闲话来哪!”
石生一肚子气,并不搭理。
二伯娘心虚,问道:“石生!兰英什么时候再来呢?”
“再也不来了!要不然人家是这样走法的。”
“那,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看你们把女孩子当包袱卸,她生气了呗l”
二伯娘傻直眼睛,大惑不解。她想:这女孩又不是她的亲骨肉,何必兜到自己怀里来呢?……可是,事实竟是严醋,有什么话说呢?一个可怕的意念闪烁在脑海里:儿子的这桩婚事要吹了!哎呀,嗽口吐掉牙,二伯娘悔恨之极!这时,驼背三婆正向她家走来。一是刚才石生去对她说的话有一道理,二是人家母子本是枇杷结果不一心,可不能沾手惹麻烦了。她现在来是想向二伯娘交待一下。她还没进屋,二伯娘就迎出来,伤心地说:
“三婆,砸锅了!”
三婆半夜吃黄瓜,不知头尾,眨巴着眼睛。二伯娘把三轮车打发走了,便扯着她站在屋前吱吱喳喳地数落一番。从,自己的不幸讲到儿子的苦命,从骂天骂地到骂人骂鬼,以致大儿子树生走到她的身旁,她也不发现。
树生神情焦虑,两颊淌汗,轻轻地叫了声“妈!”母亲只是乜斜了大儿子一眼又指天戳地骂个不停。树生只好进屋来歇凉。当他发现桌子上那方自布“告自”,象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触动了心,急忙抓来看。不看就可,一看就象有无数根钢针刺遍全身,难受极了。
门外,二伯娘的骂声越来越高。她怨天怨地怨别人,唯独不怨自己,最后把怨恨倾洒在女婴父母身上。那是因为这对没良心的父母,把自己的亲生骨肉当作粪便扔掉,把包袱塞到别人手上,破坏了他人的幸福。她骂得很粗鲁。
“狗血漫的!池们自己是牛生狗养的,生下孩子来还不是象狗崽那样到处扔!”
“哎,母狗生下的狗崽还会痛爱,旁的动不得它们哩!”三婆帮腔补了一句。
“这些没良心的男女全是狗,比狗还不如!”
……正骂得起劲,树生突然“蓬”地拍案而起,直冲着母亲怒吼起来:“别骂了!”
二伯娘吓了一大跳,回头看大儿子象头发怒的狮子,跟往日温顺听话的他,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心里有点害怕,“慌忙走来问道;
“树生,你这是干什么罗?”
“……”
石生正在内间躺着生闷气,闻声也走了出来,莫名其妙地望着哥哥。
树生仰头长叹了一声,又痛楚地捶打自己几下,然后 说:“妈!你不要骂自己了,多丢人呀!”
“骂自己……”二伯娘心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她、想了想,急忙问:“你的事办得怎样了?”
“哎……”树生又是连连叹气。
原来,前段时间,二伯娘看大媳妇肚子慢慢大了,又是:喜又是愁。她盼望媳妇生下个白胖胖的男娃娃,延续本家香火。但她也知道,生男育女由不得人的爱好。如果生下来是是个女的怎么办?如今都说“只生一个好”,硬要第二胎是挨罚的。她叫媳妇由砖瓦厂搬回郊区娘家住一段时间,待分娩后再说。天不从人愿,媳妇生下了个女儿。二伯娘几晚睡不着觉,经过计算,才向大儿子面授机宜。一不报户口,二如此这般,三是……树生是面团团的牌气,母亲要圆就圆,要扁就扁。今天,他趁着假日,稍为准备便上丈母娘家看孩子。他知道老婆跟自己两条心,便装模作样抱孩子,一会儿突然吃惊地说:“抱呀,孩子身子发烫,是生病了吧?我带她上医院看看。”于是便抱孩子来火车站“卸货”。岂知人世间竟有这般巧合,“包袱”丢给了自己弟弟的对象――桌上的“告白”,的的确确是他的手迹呀!
“水冲龙王庙……哎!”二伯娘暗暗叫苦。
树生还说,他把孩子“处理”后,回到丈母娘家,引起了一场风波,老婆气得要上吊,丈人、丈母娘、小舅子、小姨子个个骂他。更严重的是,娘家人都说了:三天以内不把孩子找回来,老婆要跟他离婚,还要上法院告状。
“妈,完了,一切都完了!”树生痛苦地抱着头,几乎要哭了。
二伯娘接连挨了几棍子,六神无主,机械地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
两个儿子都不吭声。倒是三婆帮出了主意:“赶快去追回姑娘!
“对!石生,快追,叫姑娘等一等。”二伯娘恍然大悟,冲着石生说。
“我不去!”
“……”二伯娘气得说不出话来。
三婆帮忙劝说:“石庄,这也是你的事啊!难道连老婆也不想要了?”